“哦~~~”达沃尼少将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长音，“那还真是稀奇，鲁迪斯在人际上可是出了名的不给面子，连军部授勋都次次缺席，他唯一一次出席还是由咱们司令亲自颁发的那次吧……”
“其实我也有点好奇。”虽然这么说着，邓肯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的性格，旁人一定会以为他只是为了迎合达沃尼少将而进行的敷衍，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前几天来找过我--他说阁下告诉他一切生活上的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来解决，于是鲁迪斯问我可不可以在S-AF给他一些自由时间，他想一周去弗戈森诺讲两次课，当然如果S-AF对他另有安排，他会推掉学校的邀请，一心服役。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这个要求……虽然我不是弗戈森诺毕业的。”邓肯说。
“听起来真是个好人啊。”霍华德少尉由衷地感叹道，“我还以为从前线回来的王牌飞行员都会不好相处呢……说来中校，中校，大家都很希望你能在模拟飞行中跟鲁迪斯上尉较量一回啊，好歹叫他知道一下咱们‘雷鸟’联队的厉害！”已经完全进入到办公室闲聊状态的霍华德少尉冒冒失失地建议着。以他的年龄是不可能亲历十五年前邓肯与达沃尼少将之间那场比试的，直到现在这个轶闻还在S-AF被老兵们津津乐道，所以霍华德少尉非常希望自己可以获得一次亲历的机会。
邓肯飞快地看了达沃尼少将一眼，双鬓早已斑白的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呵呵笑起来：“我也很期待你跟鲁迪斯之间的切磋啊中校，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把库宁格特跟波尔德也带上，那两个孩子的试飞录像我这两天一直反复播放，小心哦，搞不好他们未来很可能破掉你们的击坠记录啊……就像你当初超越我一样。”
邓肯把刚刚整理好的文件在桌面上墩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这个恐怕有点难度，我还仍旧是个现役飞行员。”
达沃尼少将所了解的邓肯就是这个样子，百分七十的严谨与稳重，百分二十九的克制与自责，剩下的百分之一则是他故意隐藏起来的如火一般的狂妄与好胜。而这百分之一，就是在S-AF最早认识邓肯的那些人，所被他吸引的东西。
“我刚才就想问了，中校您这是在整理什么资料？”霍华德少尉开口道，“不如我也来帮忙吧。”
“我在找一个人的档案，我记得他明明在S-AF效力过，但是数据库里就是找不到了，所以我想从纸文件入手看看，电子数据库终究还是靠不住。”说着邓肯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了自己的副官：“就是这个名字。”
群体兴趣能够持续的时间一贯不长，就像这几天完全没人再来围观“S-AF史上最年轻的僚机飞行员”了。这让每天中午都会在四号食堂里要一份意大利肉酱面再加份炸鸡块的波尔德感到惬意不少。
波尔德被选为S-AF僚机飞行员的消息刚刚出来时，弗戈森诺的校内论坛“DogFight”一度非常热闹，一个名为“安弗洛·波尔德究竟是何方神圣？大家快来八一八吧！”的帖子迅速成为了热门，点击率一度高居不下，其帖内容从波尔德的身高体重八到他的家庭背景，甚至连考取弗戈森诺的入学成绩都被挖了出来，皮埃拿给波尔德看的时候当事人有些恼火：“我现在的身高明明是173CM好吗！169CM是我一年前的身高！弗戈森诺的学员资料库数据为什么总是不能做到及时更新？！”……皮埃觉得波尔德的关注点永远跟一般人不同。
接着有人在回帖里说安弗洛·波尔德糟糕的考试分数不仅拉低了在校的S-AF僚机飞行员的平均成绩，还拉低了整体的外貌水平，并且“别有用心”地附上了一张波尔德的近照，照片上波尔德正鼓着腮帮子全然忘我地与食堂里的炒面搏斗。然后这个帖子就变得越来越歪，参与回复的学生开始热切讨论现阶段S-AF飞行员里哪个最英俊或者最漂亮，不苟言笑的邓肯中校与刚刚调任S-AF的鲁迪斯在女生心目中都有着绝高的人气，玛莎则在男生中很受欢迎，刚刚入选僚机飞行员的库宁格特也有不少死忠。
之后大家就全然忘记了帖子的原主角，并且因为同样很好奇这帖的发展，以公谋私的版主也没进行锁帖操作。吃午饭的时候皮埃爬了一下帖子，发现大家已经从“邓肯与鲁迪斯较量的话谁能赢？”八到了最近人气急升的偶像歌手苏特身上。这个帖已经被盖到了139页，从外面看去还以为波尔德有着多高的人气。
波尔德倒是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兴趣，要不是皮埃告诉他，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帖子的存在。他从小就习惯了在集体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地生活。他的成绩一直不好不坏，性格既不沉默寡言，也不调皮捣蛋，幼儿园时出去玩被老师落下了，他就不声不响地蹲在花坛底下看蚂蚁看上半天等人回来找，小学时都升上二年级了有的老师还叫不出他的名字。而那些熟悉他的同学，又欺负他是个老好人，于是总是拜托他做这做那，那时候的波尔德也不拒绝，就傻乎乎地每天帮人值日，周末还特地起个大早，换乘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教室代替同学给笼子里的兔子喂菜叶。
自从就读弗戈森诺，波尔德擅长飞行的天赋被意外地挖掘了出来，模拟飞行课的指导教官特别喜欢他，波尔德的每次飞行他都一定要全程观看。他总是称赞波尔德的飞行有一种魔力，每次给予波尔德的飞行分数在别人看来简直高到偏心。这次波尔德入选S-AF僚机飞行员，他比当事人都要高兴，昨天在走廊里偶然遇到，他拍着波尔德的肩膀好一番鼓励，搞得少年很是不好意思。
晚上十点，已经洗漱完毕的波尔德四脚朝天地躺在寝室的地板上戴着耳机听着歌，一个人的寝室生活对并非独生子女的波尔德来讲还是有些寂寞，窗外的雨变得小了很多，波尔德一边想着明天应该就差不多放晴了，一边举着手机刷着《Hell，Forgesonno！》的玩家积分榜，这个游戏虽然被弗戈森诺封了校内IP，但其实只要挂上代理还是可以玩的，申科维奇一直有人在网上做代理生意，波尔德就经常偷偷匿名买下申科维奇的代理IP来打这个游戏，运行速度非常快。
看着依旧遥遥领先第二名玩家一千七百多分的Mr.Boring，波尔德想起了之前跟鲁迪斯的“签名照交易”。鲁迪斯的条件让他非常心动，但是目前少年还不想让自己的另外一个“秘密”就这样曝光。
鲁迪斯与他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传说中的王牌飞行员会是一个鼻孔朝天的傲慢混蛋，比如邓肯那样。没想到他竟然是那么的谦和与亲切，甚至让波尔德觉得“或许可以跟他成为很好的朋友……至少会是喜欢打同一个游戏的好朋友”。虽然这么厚皮脸的想法让波尔德有点难为情，不过他也绝对不会把这个念头对任何人说就是了。
正想着，突然一双陌生的绿色眼睛出现在波尔德的头顶，与此时此刻边听音乐边神游太虚的少年四目相对，吓得波尔德手里一个哆嗦，手机“啪”地砸在自己的脸上。
“痛！”
波尔德揉着发酸的鼻子坐了起来，对方是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正蹲在他的面前用没有温度的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银色的短发服帖地黏在额头上，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流过下巴，一滴滴地滴在地板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波尔德记得明明锁好了门。
银发少年抬起左手，指尖圈着一串明晃晃的钥匙：门钥匙，抽屉钥匙，窗户钥匙，信箱钥匙等等一应俱全，白色的钥匙环上刻着弗戈森诺的LOGO。
“我住在这儿了。”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简短地说完后站起身，把身后一个大大的防雨旅行包卸下来，从里面掏出换洗的衣物与毛巾，之后看也不看波尔德地走进了浴室。
“……喂，你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前情提要吗，喂！”
半个小时后，接受自己从今晚开始就多了一名新室友事实的波尔德，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穿着一件白色T恤的碧眼少年沉默着从自己硕大的书包里一样一样掏着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旧小说，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接着少年又把另外一个长方形的背包端到了面前，从对方绷紧的肱二头肌看，波尔德感觉那东西应该很沉。只见少年拉开银色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把狙击步枪。
“哇你要干嘛？！”波尔德叫出了声。
银发少年就像当他不存在一样，继续检查着狙击枪的零件。他的动作很温柔，就像在他手里的不是一把武器，而是需要他呵护的情人。
波尔德大概能猜到他就是早上皮埃讲的那名从战场上回来的转校生，刚才他去洗澡的时候波尔德在他的行李标签上看到了L.L的名字缩写，觉察到波尔德的目光，银发少年抬起了头，墨绿色的眼睛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明天的课是几点？”
“二年级选的课程不同，上课的时间也不一样。”波尔德解释道。接着他怕对方听不明白，又添了几句，“如果你还没有选课，明天你先登录一下图书馆的系统选一下课，之后我可以帮你做一份课程表，你到时候拿着它直接去上课就行了……我会把路线也写上的。”波尔德一直是个爱操心的热心肠，姐姐经常说，你明明是咱们家里最小的，却天生像是个当哥哥的。
“不用。”对方看也不看波尔德的脸说，“校长说我的课程跟你一样。”
“哎哎？为什么？……好吧，那好吧……”见对方许久没有反应，波尔德尴尬地挠挠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像个傻瓜。
“还有十五分钟就熄灯了。”过了一会儿，黑发少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又开始说话，“寮监偶尔会来查房，手电，应急灯与蜡烛什么的统统不许用，被发现会扣分的。”
银发少年点点头，确定狙击枪没有受潮，再度把分解的部件重新装回包里后也站起身，他比波尔德要高出一个头的样子，这让波尔德非常不痛快。
波尔德觉得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于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例行惯例给自己倒了杯水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之后爬回自己的床准备睡觉了。
忽然，波尔德感觉自己眼睑上有一大块阴影覆盖过来，睁开眼，他的新室友正站在他的床前，冷着一张脸看着自己。
见波尔德睁开眼睛，碧眼少年指了指波尔德的床位，又指了指上铺。
波尔德明白得很快：“你是叫我搬到上面去？你要睡我这儿？”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我拒绝。”波尔德就势翻了个身，“我小时候被我姐从上铺推下来过，摔得满脸是血，之后就再也不敢睡上铺了。”
对方没有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波尔德背对着自己依旧没有反应，就默默地爬了上去。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说话哎？
一直假装睡着的波尔德听着上铺发出的轻微声响，一瞬间又有点没由来的心软，或许他有必须睡下铺的理由呢？波尔德老好人的毛病又犯了，他总是这样。
正想着，突然他的新室友从上铺“扑通”跳了下来，黑暗里，直直地立在吓了一大跳的波尔德面前。
“你还要干嘛！？”
“你睡上铺。”对方有些不耐烦，“我不能忍受有人在我看不见的背后。……毕竟从你睡觉的位置如果想要狙击我实在太容易了。”
“我干嘛要狙击你？不对，我现在才真想狙击你呢好吗！？”波尔德猛然坐起来愤怒地大喊，“这里是军校又不是前线，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随身携带枪支吗王八蛋！”
最后波尔德还是跟他换了床铺。
睡在下铺的新室友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波尔德则攥着被子怎么数羊都睡不着，失眠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课，波尔德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他的新室友就像一把冰刃挺拔而不容忽视地跟在他的身后，在大家惊讶的目光里面无表情地走进阶梯教室，若无其事地坐在波尔德的旁边。远远的皮埃见状不敢过来，只远远对着波尔德做着“你欠他钱了？”的口型，心情巨差的波尔德回给他一个中指。
“……校长只说让你跟我选一样的课，没说让你时刻像个保镖似的跟在我身边吧？”波尔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选的是飞行员课程，看你的样子更像是狙击手吧？”
用眼角瞄了一眼波尔德，银发少年保持着脖子不动的姿势说：“放心，我不会跟着你去厕所的。”
波尔德简直想立刻冲去校长办公室问明白他到底跟这个天杀的转校生都说了什么。如果说这是对他上个学期帮十六个人作弊的惩罚也未免太不人道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啊校长！不带派一个机器人来监视我24小时的日常生活吧？！波尔德在心里哀嚎道。
这时飞行驾驶系统导论的上课铃响了，在悲痛欲绝的波尔德听来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一记丧钟，这是他最讨厌的理论课程，没有之一。
然而随着铃声走进来的人却让波尔德长大了嘴巴，只见一名穿着黑色空军夹克，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的金发年轻人在混杂着众人“啊--！”与“他是谁啊？”的声音中，笔直地站在了讲台上。
环视了一眼阶梯教室，之后就像波尔德熟悉的那样，年轻人清了清喉咙，给自己简短地做了一个开场白：“我的名字是道顿·鲁迪斯，余下的这个学期，我将作为弗戈森诺的客座讲师，跟大家一起继续探讨有关飞行驾驶的相关理论，请多指教。”
“你真的是那个鲁迪斯吗？”底下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天呐，要是您一直当我们的老师，我上个学期也不会把这门课挂掉了！嗯……我可以请您给我妈妈签名吗？她是您的超级粉丝~！”
“上尉，上尉！请给我们讲讲前线的事情吧！您是怎么做到击坠327架敌机的惊人成绩呢？”
“长官，我们能不能参观一下WhitePhantom？看照片她实在美极了！”
“上尉……”
“上尉……”
鲁迪斯再次做了一个叫大家安静的手势：“最后两个问题跟弗戈森诺请我来讲的课完全没关系就别占用课堂时间了，说实话，飞行驾驶理论的确是一门很枯燥的课，我在弗戈森诺念书的时候也每天都盼着它能从必修课改成选修课，这样无论它的学分有多高我都不会选它了。”鲁迪斯的最后一句引起了学生们善意的哄笑。
波尔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室友，那个人依旧就像是一尊泥塑般脸上毫无表情，或许他并不知道鲁迪斯是谁吧。作为鲁迪斯的FAN，波尔德心中有点微妙的鄙夷。
“但是等你们成为了真正的飞行员，就会明白理论对于自己是多么重要，这些知识会成为你们心中的‘底’，让你们临危不惧，处变不慌。毕竟我们永远不能把一座宫殿建立在沙砾上，就像我们的飞行高度哪怕在一万米以上也不要忘记，地球引力永远对我们有效。”鲁迪斯说得有点动情，“在人类飞行的历史上，任何一名优秀的飞行员身后都有着深厚的理论基础，甚至他们最后会对理论研究持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坚持。因为理论上的一些猜想是我们在实战中不可能或者很难达到的，而为了无限趋近付出的努力，则是研究理论的必要性，也是理论研究的魅力所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