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一年半之久的Ray复活!?”我叼着牙刷不禁冲报纸拧起眉毛,“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吧?”
再往下扫一眼,满篇都是Ray的资料介绍,事件回顾,以及专家座谈之类的东西,看这种玩意简直是浪费生命,于是我顺手把报纸揉做一团塞进了墙角的垃圾筒。
装红茶的杯子空了,到厨房一看已经没有热水了,连最后一块三明治也在昨天晚上看书时吃完了,冰箱里更是一无所有。
肚子饿得很,但又不想叫外卖或者出去吃,我瞪着茶几上的空茶杯与三明治的包装纸,真的很想自暴自弃地对它们念一次“急急如律令!三明治与红茶冒出来!”
……虽然我也知道,尝试与否的结果都是一样现实得无趣。
“这还真是个没有爱与梦想的世界。”我一边不负责任地抱怨着一边往身上套风衣,走到玄关处时又折了回来,之后冲镜子里的年轻男子一笑:“喂,你忘了隐形眼镜。”
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怀表,上午九点整。
看来这下子我要毫无悬念地迟到了。
一小时后,我走出樱田门的地铁站,视线所及之处是座落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名建筑——日本东京警视厅大楼,我冲它打了声口哨之后信步闲庭地走了过去。
日本的四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没有什么花粉过敏症,但就是对这种花喜欢不上来,连同盛产这种花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生活节奏过于急促,像我这种天生缺乏紧张意识的人是不可能适应得了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常以“樱花树下埋藏着尸体”作为休息时间里与女同事们之间闲聊的话题,虽然这与我的职业配合起来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一走进警视厅大厅,咨询台里的警员立刻向我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我点点头后径直走上楼梯。
不要怀疑,我不是来报案,我是来上班。
“我谨代表国家政府及人民大众利益”,乍听起来这的确是句很炫的台词。自然,如果把警察当作职业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国家级公务员”的头衔一旦用来修饰“警察”,那么事实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华丽。迄今为止我短短的警察人生告诉我:所谓警察,也不过是有个华丽头衔却异常朴实的可怜存在罢了。
就比如我也很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咬着白色的手套跨过横在案发现场的警戒线,之后叫来工作人员询问案件情况,等记录完全之后甩着风衣匆匆离开现场,只留给众人潇洒的沉默背影……而实际的情况却是这个现实的世界并不会真像推理漫画与小说所讲的那样凶杀案随处可遇,我刚调到警视厅不到两周,所做的工作也不过是整理资料与参加会议,下了班之后拒绝同事“随便去哪家小店喝酒打发时间”的邀请,挤地铁回到警视厅配给我的简陋公寓看书睡觉而已。小川警部虽然对我说马上就会有大型的搜捕行动,然而想象中的灯光齐聚,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把手铐“咔”地套在犯人手腕上这一幕实现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更叫人愤怒的是,作为时刻把生命系在一念之间的国家级公务员,我所得到的工薪到头来连买一张音乐会的特等席入场券都不够。我并不是个对金钱很执着的人,只是一想到我的一位在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工作的朋友曾经很开心地对我说“就算我现在辞职什么也不做,积蓄也足够花一辈子了”时,心里还是不禁充满了苦涩。
搜查一课的办公室里并没有几个人在,本来就很宽敞的办公室此刻显得更加空旷,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堆积如山的资料厌恶地往左手边拢了拢,之后把两只脚扔在桌子上摊开昨晚没有读完的小说继续看起来。
“哦御景君,你来了。”这时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会议结束了么,北野前辈?”我望向走进来的男子问,北野英司,25岁,CAREER出身,阶级和我相同,担任警视厅搜查一课警部补,有着叫人看起来很舒服的五官分布,处世严谨行事谦逊,对人又和蔼,实在无法叫什么人讨厌起来。
其实警视厅并不像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民风朴实,当初我的加盟并没有迎得同僚们的热烈欢迎,当然这也不排除我本人天生就不具备什么讨人喜欢的因素,刚来上班的时候,除了我的顶头上司小川警部肯热心地指导我以外,对我很是照顾的同僚就只有北野英司前辈了。
“是啊,小川警部为你的缺席非常气愤呢。”他笑着叹了口气,“还说叫你来了之后就马上去见他,御景君,你可千万要活着回来呀!”
我咧了咧嘴,之后在他爱莫能助的目送下走了出去。
“为什么迟到?”办公桌后面的小川警部双手交叉地拄在桌子上脸色铁青,我甚至能预感到暴风雨就在咫尺。
“抱歉,警部,”我坦白,“我睡过头了。”
我的上司泄气地长叹了一声,紧接着是可以穿透人耳膜的怒吼:“御景风警部补!你以为我会原谅你这种借口么?你到底有没有身为一名警察该有的自觉与责任心?你难道不为自己的散漫感到羞耻么?!”他一口气吼完之后立刻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则站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装出一副虔诚忏悔的模样。
就在第二轮天崩地坼的轰炸爆发前我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警部,我们的行动时间确定了么?”
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地回答道:“嗯,定在4月7号的晚上了,具体行动的相关资料你一会儿可以去向北野要。总之这次的任务绝对不可以失败!”
“警部,我还想再问您一件事。”
“什么?”
“怀疑Ray参与了这次案件的情报是咱们警视厅透露给媒体的么?”
警部的脸沉下来了:“不,不是,你知道的,这情报按理说应该是全部封锁的……”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们现在要做的绝对不是没有根据地互相猜疑,所以你也别太草木皆兵。对了御景君,我交代你的任务怎么样了?”
“仍在进行中,”我赶紧回答,“一切顺利。”
他舒了口气:“好,总之你是上面特地派来的支援人员,别令我失望。”
“是,我明白了。”说着我趁机往外走,把刚刚觉察到我意图并爆发出“御景你给我站住!明天交一份检讨!”的怒吼声挡在了门内。
上面特地派来的支援人员?
我不禁对这个称呼抱以微笑。
“御景君,这是开会时发的材料。”在警察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北野把一个装着文件的牛皮袋递给我,“事实上我倒不推荐你看,都是些很讨厌的官腔信息。”
于是我顺手把牛皮袋扔在了一边。
他耸了耸肩:“对于今天的报纸你怎么看?”
“你在说关于Ray的消息么?”我头也不抬地问。
“对,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Ray是这次事件的主谋,或者认为他至少参与其中。啧,只要一提起这个叫全世界警察都头疼不已天才罪犯,新闻媒体就会兴奋得要命。”
“也许当事人并不这么想,”我笑,“就拿我个人来说,是真的非常厌恶Ray的形象被传媒偶像化。”
“不,在这一点你要理解,当今社会大众的心理已经空虚到要用一种虚幻的存在来弥补,而这种存在不一定非得是正确的,只要它足够吸引人就可以了。”
“说到底,对于媒体来讲‘Ray到底是个什么人’与‘17岁高中生名侦探再破奇案’产生的舆论效果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轰动程度。”这么让人泄气的话题使我一时间食欲太减,我盯着桌子上的意大利面不禁叹了口气。
“那么你认为Ray真的会参与这次的毒品交易么?”北野慢慢地嚼着一块牛肉,因为他的表情与说话的内容不符,弄得我有些想笑,“虽说Ray的几起案件都与毒品有关,但是我总觉得这次他的手法与之前不太相像。”
在毒品这一问题上,北野似乎总有着很大的兴趣,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在资料库查找相关资料,并且他似乎还和专管毒品犯罪的其他警员走得很近。
我曾经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他为什么会对非自己管辖范畴内的毒品这么在意,他的回答是:“因为我是第一现场搜查官,你不觉得熟知信息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帮助么?”
抱歉,我当时差点就脱口而出,这种应该只出现在上个世纪后期电视剧里的陈腐台词实在很难说服我。
“说到底,”我以总结的口气说道,“Ray的变化过于多端,我们暂时什么也确定不了。而现在就是你和我说,Ray就坐在我身边和我共进午餐我也不会有一点惊讶。”
“这玩笑一点不好笑,御景君。”他有些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
我叼着叉子笑了。
该怎么向大家介绍Ray才好呢?
首先他是一位叫全世界警察都厌恶到死的罪犯,游走世界各地,多以窃取为主,并且很擅长造成大环境的局面混乱好使自己轻易得手。其次他擅长易容与更改声线,所以想要抓住他实在很有难度,到目前为止警方甚至拿不出一张关于他的肖像图与指纹记录。最后,其实他以Ray之名进行的活动并不频繁,根据警方资料显示,从00年他第一次现身算起,犯下的案子不过三起,最近一次还是02年的10月。所以这次媒体才会如此兴奋说他“沉寂了一年半之久”,而之前北野说的“这次他的手法与之前不太相像”也实在有些缺乏根据,毕竟Ray的资料极少,要下结论太难。而警视厅虽然号称资料储存齐全,可我在这里找到的关于Ray的资料也不过是干巴巴的案发时间地点人物等等的记录而已,比如“姓名不详,国籍不详,相貌不详”之类的满篇废话,一点实用性帮助都没有。
“对了,晚上有空么?”这时北野突然问。
“怎么,前辈要请我吃饭么?先说明下,我向来不吃日本料理的。”
北野笑着摇摇头:“今天下班后在一楼的活动厅有空手道比赛,听说你的空手道成绩相当了得,大家都想请你去参加。”
“……真是叫人惶恐的赞美。”
不用问,一定又是CAREER与NONCAREER的对抗赛,因为CAREER出身的警察官僚无非是些只会纸上谈兵、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发号施令的家伙,对于第一线的实战完全没有概念,所以时常被NONCAREER的警员瞧不起。而一直被CAREER官僚压在头上的NONCAREER只能通过这种没有忌讳的对抗赛来发泄一下长久以来积攒在心头的怨恨。因此大多数CAREER第二天都是鼻青脸肿地来上班,想必那景象在NONCAREER眼中一定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这么看来日本的现实社会还真残酷。
警视厅的警察活动厅是个能容纳500余人的大活动室,我到场的时候对抗赛早已经进行得火热,警备部和刑事部第一次团结得令人唏嘘,NONCAREER和CAREER之间的界限也难得水火不容得如此鲜明。只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投入到把领带系在头上和他们一起大喊“加油”,“去死吧”,“杀了他”之类的地步就是了。
空手道比赛完全是一面倒,CAREER的警员一个个如预料之中地败下阵来,看到CAREER出身的警视正杉本先生捂着一张呈现出青紫色的脸表情狰狞地走下台来时,连我都忍不住没良心地笑了一声。
说起来在我的印象中警视厅里空手道技术不错的CAREER警员应该还有两人才对……
“御景君,该你上场了。”这时北野揉着被摔痛的肩膀向我走过来,“空手道这玩意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回应,貌似在这点上和你的射击有的拼。”
“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呀。”我向他嘟囔了一句后站起身,据说我的射击水平在警视厅中是“完全没有任何异议地最差”,纵使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水平,但在几天前听到他们的这句评价时,自尊心还是不免受到了些微的小小伤害。
我的对手是隶属于搜查二科的水泽和平,阶级虽然在我之下是巡查部长,可论资格也算得上是我的前辈,只不过面对一个以不断叫你“菜鸟小鬼”来加以挑衅的男人我是没有回叫他“前辈”的气度。
我刚刚说完“请多指教”他就猛地抬起脚向我的脸部踢来,我急忙搪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他又气势汹汹地继续踢过来,丝毫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我是CAREER出身这话没错,可是和警视厅里的人们刚相处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已,没道理得罪谁,但从现在的样子看,NONCRAEER的同僚们早已把我也扔进了CAREER的黑名单。
而叫他们失望的是,我既不会大方到心甘情愿地当对方的出气筒,也不是CRAEER集团里的软脚虾,于是我用右臂外侧再次挡下了他的腿部攻击后,利用反作用力跳起来,用脚背猛地踢向水泽的圆脸。
这场对抗赛因为我的参与使得CAREER一方还没有如字面意义上那般全军覆没,就在大家欢呼的同时,一名同事以我能够听到的音量心有戚戚地说:“如果不是樱田警视与橘警部补双双缺席的话,也许我们会赢呢。”
“哦?”我突然来了兴趣,“你在说的这两个人……”
“就是樱田雄警视与橘真绫警部补啊。都是非常能干的CAREER,大家都觉得这两个人很配,但是似乎橘警部补不这么想。”
“他们去哪儿了?”我打断他问。
“樱田警视被调到北海道支援三个月,橘警部补现在在法国学习,据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他们俩不仅空手道一流,剑道也非常了得。”
“我听说橘警部补还是个大美人呢。”这时北野也插了一句。
“她的父亲不就是我们的警视总监么?”我笑,原来她已经成为警部补了么……
“对,不过御景君应该不认识他们才对吧?”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把毛巾从头上扯下来扔在了一边,“怀表。”
“哦,给。”北野愣了愣后把我之前寄放在他那里的怀表还给我,“看你这么宝贝,应该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
我笑笑,直接把怀表揣进衣兜。
当天晚上我翻看的小说恰好是俄文原版的《罪与罚》,这书我自从去年九月在搭乘“爱卡提莉娜”号时大致翻过一遍以后就再没看过。其实那时我本想应景地带一些关于海盗或者沉船的小说登船的,可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之后在那艘以俄国女皇的名字命名的豪华客轮上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其中我有许多该向橘小姐道歉的地方,只是那时候没有机会,现在与未来亦然。
2004年4月5日。
搜查一课警察会议。
小川警部讲话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其他同僚,他们的脸上都还或多或少地残留着对抗赛的痕迹,我任视线四处游离了一会儿,最后对着会议桌上的咖啡咧了咧嘴,没有在会议前和警务人员打好招呼叫她给我红茶还真是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