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鼬的后颈被咬裂了,渗出一滴滴血珠,顺着颈上的狼毫缓慢地滚动着,就像戴着一串玛瑙项链。
灰满心里油然产生一丝内疚和愧怍。
十
经过夏秋两季的努力,灰满和黄鼬双体并行已演练得十分娴熟。在平地上,灰满只需将两根残肢轻轻钩在黄鼬身上,便可六条腿错落有致地疾行;攀登悬崖峭壁,它一口叼住黄鼬的颈皮,两个身体便紧紧黏合在一起;走羊肠小道,路面过于狭窄时,它索性整个身体骑在黄鼬背上,稳当得就像一流骑手骑在一匹听话的马身上一样;钻灌木丛,也像走羊肠小道,所不同的是,它腾出两只前爪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比独狼单行还要利索些。
双方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灰满只要一抬腿,一眨眼,一颤耳翼,一扫尾巴,黄鼬就心领神会,晓得该走该停该卧伏该跳跃该扑蹿,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像天生就是匹连体狼。
也不知是身体适应角色的变化,还是角色引导身体异化,黄鼬的身体不再往高处长,而是横向扩展,四肢粗壮有力,腰围变粗并向下微坠形成一条弧线,就像一具天然马鞍。右背软肋被钩出两只马蹄形小凹坑,深得能蓄住雨水。后颈皮也长出一块厚趼,粗糙坚韧。
那天,灰满跨着黄鼬在山坡上奔跑,突然前面一丛曼陀罗里蹦出一只长耳朵兔子。灰满两眼放出绿光,策动黄鼬猛追上去。长耳朵野兔后肢比前肢长一倍,善蹿跳,速度不亚于狼。野兔还挺狡猾,逃命时两只剑麻叶似的长耳朵贴在脑后,凭着灵敏的听觉,不用回头,即可听清背后捕猎者的动静,听到捕猎者快追上来了,冷不防往斜刺里一拐弯,捕猎者被惯性冲出老远,等扭过头来再追,彼此的距离已拉得很大了。在狼群中只有出类拔萃的大公狼才有可能只身捕捉到长耳朵野兔,单独一匹母狼或草狼望见兔子,尽管馋得流口水,也只能望兔兴叹。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在平缓的山坡上追了老半天,也没能得手。有好几次眼看就要咬到短短的兔尾巴了,狡兔突然猛地转弯,狼牙便咬了个空。黄鼬已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用眼光要求它停止追撵。灰满不愿半途而废。大半年来,它天天像鬣狗那样捡食腐肉,或者像猫头鹰那样嚼山老鼠,早吃腻了,吃得倒了胃口,好不容易遇到一顿候补美餐,岂肯轻易放弃?更重要的是,它吃尽苦头跨在黄鼬背上学走路学奔跑学爬坡学钻灌木林学攀登悬崖峭壁,究竟为的是啥?还不就是为了能像正常狼那样闯荡山林追逐猎物!它觉得眼前这场追猎野兔既是对所付出心血的一种本利回收,又是一场严峻的生存考验。追不上这只狡兔,它死也不会瞑目的。
灰满将两根残肢毫不留情地抠在黄鼬软肋上,拼命朝前牵拉。快追,快追,这是一次命运的赌赙,只能赢不能输!黄鼬口吐白沫,竭尽全力狂奔着。
又快咬着兔尾巴了,灰满看见,野兔长耳朵尖尖地朝左扭曲,经验告诉它,狡兔又要故伎重演斜刺拐弯了,野兔的长耳朵在蹿跃时还起着舵的作用,可以使快速奔蹿的身体在急遽拐弯时保持平衡,兔耳朵尖朝左扭曲,预示着野兔将朝左猛拐。
可窥测出野兔的企图又能怎样呢?它不能策动黄鼬来个提前拐弯的,野兔的听觉比狼灵敏得多,它和黄鼬提前左拐,狡兔肯定就不拐弯了,这一来输得更惨。怎么办?黄鼬背上已汗湿了,狼的汗腺极少,一般是不出汗的,一旦出汗就是快累得虚脱了。这一口再咬不到该死的野兔,黄鼬就没有力气再继续追撵,将前功尽弃。
要是两匹狼分头追就好了,前后夹击,或左右包抄,兔子即便再生两条腿也难逃厄运。它和黄鼬是两匹狼,遗憾的是无法拆开分头行动。拆开,灰满脑子里突然爆出一个亮点,它和黄鼬是组合在一块的双体狼,能组合为啥不能拆开?并起来是双体狼,拆开就是两匹狼。为了生存,值得冒险去试一试。
吱溜,野兔果然朝左斜刺拐弯了。
可怜的黄鼬,还照直奔跑,害狼不浅的惯性哟。
灰满已有准备,在野兔拐弯的一瞬间,左侧两条健全的腿在地上猛蹬,右侧两条残肢在黄鼬背上猛蹬,它的身体从黄鼬身上脱离开了,一分为二,奇妙地拆开,起跳、扑蹿、攫捉、噬咬,犹如向左前方撒去一张灰色的天网。
野兔做梦也想不到一匹双头怪狼怎么突然间变成两匹狼了。它的长耳朵再灵敏,也听不出组合狼的奥秘。它懵慒懵懂地被压翻在狼爪下。
长耳朵野兔拼命挣扎着。灰满四条长短不一的狼腿站立不稳,只好咬着兔子在地上打滚。被惯性冲出老远的黄鼬赶来了,很快咬断了兔子的喉管。
灰满喝着滚烫的兔血,高兴得连声嗥叫。自从它伤残后,还是第一次吃到除山老鼠外的鲜活食物,更要紧的是,能逮着兔子,说明它灰满能像正常狼那样撵山狩猎,不再是要靠黄鼬去捡食腐肉来养活的残狼。似乎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即关键时刻它还能从黄鼬身上拆开去。它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拆开的动作是很有价值的,如果进一步修正完善,它从天空扑咬,黄鼬在地面攻击,天上地下,不就是一种新颖独到、闻所未闻的立体扑击吗?
它激动得浑身战栗。
十一
金色的秋天一晃就过去了,日曲卡山麓枫叶如火如霞。早晨,草叶覆盖了一层白纱似的清霜,冬天就要来临。
按照狼的生物属性,每到冬天,漂泊在外的流浪狼都要回到群体中去,灰满跨着黄鼬,离开了榆树洞。
踏着初冬的第一场雪,灰满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的古戛纳狼群。
狼群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大致可划分为七个等级的地位层次。第一等当然是狼酋,第二等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第三等是成年母狼,第四等是老狼,第五等是狼崽,第六等是智力低下的或有某种缺陷的草狼,第七等是谁都瞧不起的贱狼。狼的社会地位的分布状况不是宝塔形,而是橄榄形,两头尖,中间大。狼酋只有一个,贱狼也是个别,中层阶级占多数。
灰满一回到狼群就面临一个地位归属的问题。它不乏自知之明,它想,自己虽然曾经是狼酋,但已逊位,脱离群体有大半年时间了,现任新狼酋肉陀在此期间已在狼群中建立了足够的威信,绝对不肯把狼酋位置轻易让给它的。一群狼里不可能并列两匹狼酋。但它认为自己虽然说断了两只脚爪,却已能跨在黄鼬背上行走如常,还能逮着野兔,没有掉价,讨不回狼酋的位置,起码也应当跻身于出类拔萃的大公狼这个阶层,对此它胸有成竹,充满信心。
事实却给了它拦腰一棒——形容人遭受到意料不到的突然打击,说是当头一棒,因为人脑壳薄脆,头上挨一棒,不死也要伤。将当头一棒套用到狼身上,就会闹出笑话,因为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头上挨一棒,不会脑震荡,但假如麻秆腰上挨一棒,就会变成断腰狼。
灰满确实像挨了拦腰一棒,伙伴们都用怜悯、同情、好奇和鄙夷的眼光打量它,看它跨在黄鼬背上,就把它看做是黄鼬的附庸、黄鼬的寄生虫。不仅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们粗暴地把它排斥在外,母狼对它也不屑一顾,老狼也羞于与它为伍,连草狼都同它划清界线。它的地位一落千丈,和黄鼬画了等号,成为狼们所看不起的贱狼。
猎获食物,它和黄鼬只能站在争食的狼圈外,眼巴巴望着新狼酋肉陀和其他狼按等级秩序吃饱后,才轮得到它去捡食骨渣皮囊;夜晚宿营,它和黄鼬毫无例外地被驱赶到顶风的洞口或危险的树林边缘。
有一次在山道上行走,它不慎撞倒了小狼崽阿嚏——阿嚏是母狼曼曼灌了口凉风打了个喷嚏后钻出产道的,因此得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阿嚏不过被撞得在草丛里摔了个筋斗,擦掉几撮狼毛罢了,曼曼却恶狠狠地朝它咆哮。灰满想起自己当狼酋时,曼曼正腆着大肚子,那天半夜它一觉醒来想撒尿,刚起身便踩着一个软绵绵圆鼓鼓的东西,脚爪下爆发一声惨嚎,它吃了一惊,闪了个趔趄,低头仔细一看,黑咕隆咚的原来是踩着孕狼曼曼的肚皮了。曼曼看清是它,慌忙站起来舔它的脚,好像不是它灰满踩痛了它,而是它曼曼睡的不是地方妨碍了灰满。如今它不过是不小心撞了阿嚏一下,曼曼就翻脸不认狼,像训斥一条癞皮狗似的朝它嗥叫。
还有一次,它捉到一只青蛙,刚要往嘴里送,那匹名叫马尿泡的老狼冷不防从背后蹿来,一口就从它嘴里抢走了青蛙。马尿泡算什么东西嘛,已老得上颚门齿全部脱落,臼齿松动,爪子磨平,唇须像枯草似的焦黄蜷曲,风烛残年,活脱脱一堆秃鹫粪便——人把差不多快黄土盖脸的老者喻为棺材瓤子,狼死了不睡棺材,一律天葬,秃鹫是森林最勤快最忠于职守的殡葬工,因此把老狼喻为秃鹫粪便——灰满想起自己是狼酋时,马尿泡捡到一窝野雉蛋,殷勤地把蛋叼到它面前,奉献给它。而现在,马尿泡竟敢从它口中抢食了!
伤心的事远远不止这些。
十二
这天下午,狼群在日曲卡山脚下一块草甸子上发现一群绵羊。绵羊肉比崖羊肉更肥腻可口,遗憾的是,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牧羊人和一条白色牧羊狗守护着羊群。狼群埋伏在远远的树丛里,贪婪地觊觎着肥羊,却迟迟不敢出击。牧羊犬高大凶猛,更让狼望而生畏的是那支在阳光下泛动着蓝幽幽光泽的双筒猎枪,两根枪管都会喷火闪电,霰弹呈锥形罩过来,比狼腿快一百倍,比狼牙厉害一千倍。可狼群又舍不得放弃这些肥羊,时令已进入冬季,食物匮乏,大家都饿得慌呢。
灰满跨在黄鼬背上,躲在一丛斑茅草后面,透过草叶的缝隙望着草甸子里的绵羊,馋得口水大股大股从喉咙里冒出来。
突然,肉陀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它面前,尖尖的唇吻抵着它的腿弯,狼脸示意地朝草甸子偏斜,白眼里冷冰冰的视线在它和羊群之间来回逡巡。灰满明白,肉陀在命令它去把牧羊人和牧羊狗引开。
这是狼群想偷吃绵羊时常用的调虎离山的战术,先派遣一两匹狼佯装向羊群袭击,引诱牧羊人和牧羊狗朝它们追撵,等牧羊人和牧羊狗远离羊群后,埋伏在隐蔽处的狼群呼啸一声扑向羊群。等牧羊人和牧羊狗发现上当,返回羊群来救护时,已经晚了,狼群已咬翻并叼着几头肥羊逃之夭夭了。
担当引开牧羊人和牧羊狗重任的狼,当然就是诱狼。
灰满像掉进冰窖似的全身发冷,它很清楚扮演诱狼的角色将意味着什么。草甸子无遮无拦,诱狼直接暴露在牧羊人的枪口下;牧羊狗狗仗人势,会使出浑身解数纠缠着诱狼不放;当狼群叼走肥羊后,牧羊人往往恼羞成怒,穷追不舍,非要把诱狼置之死地而后快。灰满不愿做诱狼,倒不是害怕做诱狼凶多吉少。它不怕死,对于狼来说,生存就是一连串的风险。要吃到绵羊,除了诱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它感到委屈和愤懑的是,肉陀竟然不挑老狼去担当诱狼,偏偏要选中它!
这不符合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
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这样的事,一般来说,都是由门齿脱落的老狼去当诱狼。表面理由是,老狼饱经风霜,一生中曾与牧羊人和牧羊狗打过无数次交道,历练颇深,经验丰富,容易胜任。但更深层的含义却是,诱狼是桩九死一生的买卖,让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老狼去干,就算有个闪失,对群体来说损失也不算大。
每一匹狼都很明白其间的奥妙。
古戛纳狼群并不是没有风烛残年的老狼,恰恰相反,秃鹫粪便还不少呢,库库、马尿泡……白尾巴肉陀指定它灰满担当诱狼,等于当众给它的地位定了性:它是匹残狼,生命的价值比秃鹫粪便们还低一等。
绝不能俯首听命去当诱狼,灰满想,如果它屈服于肉陀的淫威,等于承认自己是一钱不值的残狼。它拧着脖子,站着不动。
肉陀威严的眼光盯着它,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低沉的诅咒。霎时间,所有的大公狼都聚拢来,朝灰满龇牙咧嘴,一双双狼眼里隐含着杀机。
灰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自己的处境,肉陀是狼酋,有权挑选诱狼,它不干,就是违抗命令的叛逆者,就是犯上作乱的贼子,是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的。狼群已围了上来,它再犹豫,会被无情地撕成碎片。它不愿去当诱狼,但更不愿意屈死在伙伴的爪牙下。它别无选择。它只好怀着深深的耻辱,策动黄鼬钻出树林跑进草甸子。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牧羊人不是满脸络腮胡子、额上刻着年轮般深深皱纹的老猎手,而是脸蛋光滑得像只鸡蛋,性情浮躁、缺乏丛林狩猎经验的少年郎。灰满还离得老远,他就慌忙开枪为自己壮胆。他的枪法同他的年龄一样稚嫩。当灰满假装中弹,从黄鼬背上落下来,瘸着腿颠颠踬踬哀嚎着逃跑时,他立刻就被假象迷惑了,真以为自己已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欢呼雀跃,兴奋陶醉,策着马追撵过来。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收起双筒猎枪,改用长长的套杆,来套它灰满的脖子。他大概看它步履维艰,歪脚歪身,以为很轻松就能擒捉住。也有可能这个正处在虚荣心膨胀的年龄阶段的牧羊少年,一门心思要逮匹活狼好回寨子去炫耀,这使得灰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把牧羊人从羊群中引开的目的。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条白色牧羊狗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汪汪狂吠着,朝黄鼬穷追猛撵,求胜心切,恨不得立刻咬死黄鼬好向主人邀功讨赏。黄鼬虽说在同类中是平庸之辈,但怎么说也是狼,在山野里比牧羊狗总要跑得快些。
也多亏它急中生智,假装中弹负伤。它本来四条腿就长短不齐,角色天然逼真,没有破绽。也多亏黄鼬配合默契,在它快被骑马的牧羊少年追上,那根用野牛筋圈成的套杆在头顶晃动眼看就要落下来时,黄鼬突然一个急转弯,甩脱了愚蠢的牧羊狗,奔到它跟前,贴近它右侧。它两条残肢熟练地往上一跨,眨眼间,蹒跚仓皇的残狼变成了行走如飞的双体狼,一下子和奔驰的马、呐喊的人、狂吠的狗拉大了距离。
牧羊少年如梦初醒,扔了套杆,想重新使用双筒猎枪,可已经迟了——从背上卸下枪来需要时间,装填子弹也需要时间,在颠簸的马背上瞄准正在疾奔的狼,谈何容易哟。当双筒猎枪再度扣响时,它跨在黄鼬背上已逃到一大片灌木丛前。也多亏它和黄鼬练就了钻灌木丛的绝技,它咬住黄鼬的后颈皮,骑在黄鼬背上,两只前爪飞快地扒开拦路的葛藤荆棘,很快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钻开一条弯曲如迷踪的甬道。
这时候,即使换一位脸上有髭须额上有皱纹的老猎手,即使换一条让狼闻风丧胆的猎狼犬,也回天乏术,不可能扭转败局了。
灰满刚钻进灌木丛,背后的草甸子便传来羊的哀咩和狼的嗥叫,惊惊咋咋,凄凄惶惶。灰满虽然看不见,但凭声音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掳掠和屠杀。灌木丛外响起马的嘶鸣,由近而远,还响起狗的狺狺狂吠,毫无疑问,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的少年牧羊人和牧羊狗正懊悔得捶胸顿足,急急忙忙回转去援救那些毫无自卫能力的绵羊呢。这当然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