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母崖羊惊跳起来,撒腿就跳。小羊羔惊慌地跟在母崖羊屁股后面。母崖羊跑出十几丈远,突然急遽转身低头亮出一对弯刀似的羊角做抵抗状。这是母崖羊遭遇野狼的一种经验性反应。一般情况下,此时野狼差不多快扑到小羊羔身上了,母崖羊要用羊角遏制狼残忍的噬咬,以掩护羊羔逃遁。
灰满既不会扑,也无法咬,还站在荨麻地前。荨麻地平平坦坦,它身体倾斜,无法掩饰自己歪仄的站立姿势。
母崖羊的眼神由惊慌变得惊奇,滴溜溜在它灰满倾斜得十分厉害的身体上打转。灰满火冒三丈,又扯紧脖子嗥叫了一声。这头善于察言观色的母崖羊只是条件反射地朝后跳了一步,整个身体呈一种拔腿逃窜的姿势,羊头却扭转过来向着它,那双贼兮兮的羊眼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它失衡的身体,大有看不穿秘密决不罢休之势。
灰满又声嘶力竭地发出一连串嗥叫。
这次更糟糕,母崖羊索性收起了拔腿欲逃的姿势,羊头扭正,面对面伫立在离它十几步远的地方。这长着大弯角的山精灵,一定是看出它残疾的缺陷来了。瞧那双羊眼,已没有惊恐惶惑,宁静得就像一潭秋水。
你是什么玩意儿,狼的食物,闻见血腥味就会晕倒的羊,竟敢在狼面前不逃之夭夭!灰满气得狼血冲上脑门,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匹四条腿长短不齐的残狼,猛力一蹬,扑蹿过去想教训教训这头不自量力的该死的母崖羊。它确实也蹿出去了,却十分可怜地才蹿出两尺远,更糟糕的是,由于两条腿长短参差不齐,力量不均匀,扑蹿的角度歪得离奇,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个圈,不像是直线扑向母崖羊,倒像是在跳歪脚舞。四爪落地后,又没办法站稳脚跟,翻了两个跟头。它那残疾的缺陷和尴尬在羊的面前暴露无遗。
母崖羊褐色的瞳人里闪过一道讥诮的光,用沉稳的咩叫声把小羊羔唤到身边,大模大样地走回那块翡翠般碧绿的草地,得意地啃食着马鹿草。
对于灰满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畔、一种忤逆、一种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的犯上作乱。它觉得自己作为狼的尊严受到了极大地伤害,它咆哮着连滚带爬地追赶母崖羊。
母崖羊似乎是有意要践踏它的自尊心,羊脸似笑非笑,没有一点儿恐惧的表情,待灰满气喘吁吁地滚到羊蹄前,母崖羊便轻盈地踏着碎步避开,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连小羊羔也似乎学会了怎样戏弄它,静静地卧在草丛中,不急不躁,等它屈着四只膝盖爬到面前,突然一个鱼跃从草丛中蹦起来,跳到它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不一会儿,灰满累得筋疲力尽,口角泛着白沫,像坨稀泥似的瘫倒在地上。
母崖羊在草地上吃得肚子溜圆,才领着小羊羔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山崖。
七
黄鼬嘴里叼着一圈肠子,踏着夕阳兴冲冲地回窝来了。这圈牛肠虽然颜色泛白,已不那么新鲜了,但还没有腐烂发臭。这是近两个月来最好的伙食。天晓得这小贱狼是怎么弄到这圈牛肠的,也许是山民剽牛后扔弃不要的垃圾,也许是虎豹吃剩的下水,小贱狼得意扬扬地把牛肠举到灰满嘴边。
灰满把头扭开了。
它不想吃,它气都气饱了!可恶的母崖羊和小羊羔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它的伤口虽然养好了,但它这一生还是完蛋了!它只能靠黄鼬捉来山老鼠或捡来腐肉苟活,它只能窝在这个黑黢黢的树洞里过一辈子!它不是蚯蚓不是蝼蚁不是地狗子不是土鳖虫不是土拔鼠不是穿山甲,不习惯整天窝在洞里头;它也不是鬣狗不是秃鹫,只要有一点腐肉就满足了。它是狼,它天生喜欢瞪着那双让食草动物心惊胆战的白眼,到广袤的草甸子追逐鹿群,到陡峭的山崖去造访羊群!它喜欢看羊被狼牙叼住喉管后的蹦跶蹿跳,那是鲜活的生命被卸成肉块前的最后辉煌,如舞如蹈,惊心动魄;它喜欢嗅闻被浓烈的血腥味熏醉的空气,如兰如麝,赏心怡神!可是,这样的生活跟它灰满是彻底绝缘了。唉,连母崖羊和小羊羔都敢讥讽它戏弄它,它还算是匹狼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好。
一颗狼心正在沉沦,还会有食欲吗?
不知趣的黄鼬以为它是在客气谦让,又朝前跨了一步,把牛肠子再次移到它的嘴边。
——灰满背毛耸立,朝黄鼬嚎了一声,吃,吃,吃什么吃!
黄鼬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狼了,还想要炫耀自己今天的好运气,拼命晃动嘴里的那圈牛肠子。
一股无名火突然蹿上灰满的心头。都是这小贱狼害的,它想,要不是黄鼬节外生枝地来给它敷药疗伤,它早就冻死或者被虎豹咬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也不会被母崖羊和小羊羔奚落了。都怪这小贱狼多管闲事!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不防朝黄鼬肩胛上咬了一口。这可是真咬,狼牙刺穿皮囊撕裂肌肉。
黄鼬哀嚎一声,扔下牛肠子,惊慌不安地望着灰满。它肩胛上滴下一串红玛瑙似的血珠。
委屈什么!灰满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低嚎,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滚,快滚吧,这里不需要你,滚得越远越好!
黄鼬真是匹怪狼,非但没有夹着尾巴滚蛋,还涎着脸一步步靠拢来,神情悲壮,像是要与它共生死同患难。狼嘴里叽里咕噜,仿佛是在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假如咬了我能给你解气,你就咬吧,使劲地咬!那条湿漉漉的狼舌也伸了过来,像是要给它灰满舔去胸中的块垒。
灰满将狼嘴猛地朝黄鼬颈窝探去,角度正好,叼个正着。想来找死吗?来吧,最好的陪伴就是陪葬。有个垫背的也省得担心做了狼鬼后孤魂寂寞。
灰满尖利的狼牙紧紧压住黄鼬柔软的喉管,感觉到了里面热血在奔流,只要再用点力,喉管就会发出破裂的脆响。小贱狼不挣扎,也不反抗,比兔子还乖顺,直挺挺地让它咬。灰满突然泄了气,咬不下去了。狼虽然不是容易动感情的动物,但恩恩怨怨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它无法否认,黄鼬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好意。它不是人类字典里形容的十恶不赦的狼,可以恩将仇报胡咬一气。再说,咬断了黄鼬的喉管,也不能让它两条腿重新生长,于事无补,干吗那么狠毒?
它松开了嘴。
黄鼬抖抖凌乱的体毛,似乎很能理解它的所作所为,仍偎在它身边。
赶不走的小贱狼,那就看着我绝食身亡好啦。灰满不再理睬黄鼬,静静躺卧在榆树洞外的野荨麻里。
灰满不吃牛肠子,黄鼬也不吃,便宜了一群嗡嗡叫着的绿头苍蝇。
日落日出,星转斗移,一晃两天就过去了。
八
一开始,灰满脑子拐不过弯来,不明白黄鼬一个劲儿地卧倒在它身体右侧是什么意思。黄鼬急切地叫唤着,它也茫然不知所措。狼与狼之间互相交流,靠的是叫声和肢体语言。狼的叫声虽然变幻莫测,能表达惊喜、恐惧、沮丧、绝望等复杂的感情,却不能像人类那样准确无误地叙述事理。狼能用摆甩尾巴、摇晃头颅,以及四肢、脖颈、脊背有节奏地定向动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意愿,但肢体语言毕竟是一种含混不清需要费心去破译的低级语言。
它听着聒耳,看着也心烦,便爬开去。黄鼬又黏糊上来,顽强地绕到它右侧,继续趴卧,继续叫唤。
灰满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是匹穷途末路等待死神降临的残狼,哪里还有心思来猜哑谜!它侧躺在地,扬起右侧的两条残肢,猛力朝黄鼬踢蹬,是在呵斥,是在驱逐。黄鼬被蹬得翻了个驴打滚。
奇怪的是,小贱狼不仅不恼,那双忧愁的狼眼还欣喜地亮闪着,没等它灰满把两条残肢收缩回去,就嗖的一声蹿过来,矮小的身体钻进它的两条残肢下,倏地站立起来。灰满身不由己,也被拉扯着站立起来。
刹那间,一阵狂喜像电流般传遍灰满全身,它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平平稳稳地站立起来了!它身体右侧的两条残肢跨在黄鼬背上,残肢的碴口到膝盖约有一寸多长,就像两只弯钩,钩住黄鼬的软肋。黄鼬矮小的身体刚好像块合适的垫脚石,使它的身体左右保持了水平状,它不再是站不稳的歪狼,倾斜的世界重新又方正了。它恍如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黄鼬在它身体底下地发出一声欢叫。它现在懂了,黄鼬之所以一个劲儿地趴卧在它右侧,踢也踢不走,就是想让它跨在它的背上平稳地站立起来。看来小贱狼还不算太愚蠢。
黄鼬的身体轻轻蹭了一下,灰满会意到,它准备向前跨步走动了。它紧张地瞅着黄鼬的脚,跟着黄鼬的节拍,朝前迈动自己左侧那两条健全的腿。它和黄鼬身体贴着身体,六条腿跨向前去。一步、两步、三步,它和它在平整的草地上顺利地走了三步。到底是刚刚起步,六条腿难以协调一致,才走出三步,黄鼬一步跨得太急了些,灰满呼啦一下从黄鼬背上滑脱下来,世界又倾斜得不忍卒看。
然而,灰满的情绪并没受影响,不管怎么说,它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平稳地站立起来,并重新平稳地向前迈进的办法。良好的开端,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突然,灰满觉得自己肚皮咕噜咕噜叫,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袭上心头。它有希望活下去了,它要进食啦。它大口大口吞咽着两天前黄鼬捡回来的那圈牛肠子。牛肠子被太阳晒苍蝇叮的,已经腐臭了,但它却吃得十分香甜。
黄鼬高兴得呜呜直叫。
九
练习两匹狼头并头身贴身六条腿协调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一百倍。
双双平稳地站立起来很容易,在平整的草地上用六条腿溜达也不算难。但这是远远不够的。狼不是绅士,可以永远悠闲地在平地上踱方步。是狼就要奔跑,要跳跃,要扑蹿。日曲卡山麓有平整的草地滩涂,更多的却是崎岖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山坡,还有隐没在荆棘里的鹿道和挂在峭壁上的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狼的世界没有平坦大道。灰满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在坑坑洼洼的荒漠纵横驰骋,必须学会在险象环生的山道疾速奔跑,才算是真正平稳地站起来了。
为此,它和黄鼬吃尽了苦头。
在缓坡上疾速奔跑,两个个体很难配合得天衣无缝,稍不留神,节奏就不合拍,它就不仅仅是从黄鼬背上无伤大雅地滑脱下来,猛烈的惯性使它参差不齐的四条腿无法及时地刹住并站牢,它像块石头似的抛出去,摔得鼻青脸肿。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两个多月后,它们总算可以在缓坡上奔驰了,但陡峭的悬崖又像鬼门关耸立在它们面前。
开始攀登悬崖,六条腿艰难地在高低不平的陡壁间跃动,双方弹跳的力度难免有些差异,灰满一下子被黄鼬从背上颠下来,滚下陡壁,背上被锐利的岩角挂破了一条口子,流了不少血。狼如果攀不上悬崖,永远也休想喝到滚烫的羊血。
伤口还没愈合,灰满又咬咬牙去登悬崖。这次是走挂在山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它贴着绝壁,黄鼬沿着边缘走。小道太窄了,只有一头羚羊宽,双狼并行,拥挤不堪。黄鼬右侧那两只脚爪尽量往里收缩,才没踩空掉下去。它们小心翼翼地并肩行走着,突然,绝壁一丛野紫槿中飞出一只斑鸠,冷不防从灰满眼前掠过,它一惊,本能地躲了一下,身体在绝壁上蹭了蹭,黄鼬立刻就被挤出羊肠小道,跌了下去。幸好悬崖不太深,只有两三匹狼叠起来那么高,不然的话,准摔成一堆肉酱。但就这样高,悬空掉下去,也着实摔得够戗,砰的一声,黄鼬身体砸在板结的山土上,好半天叫不出声来。
钻灌木丛,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双狼并行面积扩大了一倍,也就招来成倍的毒刺。狼毛拔脱、狼皮撕碎,身上还会钉满毒刺,犹如被黄蜂蜇叮,红肿疼痛十分难受。有两次灰满在灌木丛中被棘刺扎破了眼皮,眼眶里满是血,世界都变成了模糊的红。
灰满虽然是意志坚韧的狼,也受不了这份磨难。失败、失败、再失败,它的信心终于垮了。它怀疑自己跨在黄鼬背上,是否真的能恢复正常狼的活动能力。假如千辛万苦后,仍然不能攀悬崖钻刺窠走羊肠小道,还是一匹残狼废狼没用的狼,这一切苦不等于白吃了吗?在又一次从陡坎上滚跌下来后,灰满彻底心灰意冷了。它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黄鼬充其量不过是义腿假肢,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残狼的命运。罢罢罢,莫莫莫,休休休。它躺在地上,任凭黄鼬怎么叫唤,怎么伏卧在它右侧用肢体语言招呼它跨上背来,都不予理睬。它累极了,不愿再作徒劳的努力。
黄鼬的叫声渐渐粗鲁起来,低嚎咆哮,用狼爪不停地推搡它,催促它站起来。它索性合起眼皮,装睡耍赖。突然,它觉得腿弯一阵刺痛,睁眼一看,是黄鼬在咬它。这一口咬得还挺重的,腿弯烙起一排齿痕。它被咬得性起,怒嚎一声,狠狠在黄鼬腹部回敬了一口,以牙还牙,是狼的信条。黄鼬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咕咕噜噜的呻吟,但并没跳开去,仍顽强地伏卧在它右侧。
灰满又无所作为地躺下了。
——黄鼬声嘶力竭地长嚎一声。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的贱狼,在灰满的印象里,从来就是低眉顺眼的一副可怜相。可此刻的黄鼬,龇着尖牙,凶相毕露,两只狼眼瞪得溜圆,眼角吊向额角,含着杀气;狼尾平平抬起,在空中做扇状摇动,那是古戛纳狼群特殊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轻蔑与嘲弄,配上那在狼舌和利齿间翻卷的咕咕声,就是在进行侮辱狼格的辱骂:你枉披了张狼皮,你简直就不是狼!你是懦夫、懒汉、胆小鬼!你血管里流动的不是狼血而是羊尿!
一瞬间,灰满像跌进火山岩浆般难受。它曾经是狼酋,虽说残疾了,但狼酋的自尊尚在。横竖一死,怕什么!小残狼,我要让你看看我血管里流的到底是狼血还是羊尿!它赌气把两条残肢搭上去,尖棱状的碴口狠命钩住黄鼬背部的软肋,恨不得能穿透狼皮嵌进狼肉里去。小残狼肯定被钩痛了,噜哧噜哧不住呻吟,但身体丝毫没有移动。好啊,算你凶!你不是不怕疼吗?你不是非要我跟你攀登悬崖吗?就成全你好了,让你尝尽个中滋味!灰满发狠地策动黄鼬朝落羊崖跑去。
光听落羊崖这名字便可猜出这座山崖的陡峭与险峻,山壁上有无数条两米高的石坎,布满了活动的鳞状石片,连崖羊稍不留神都会跌落下来,更何况是残狼!跌它个粉身碎骨算啦,灰满想。踏上悬崖,它扭转脖子一口叼住黄鼬的后颈皮再也不松嘴。残肢抠进软骨,狼牙咬住颈皮,黄鼬想把它从背脊上甩下去都不行了,永远也不会滑脱,除非双双坠进深渊。同归于尽大概比单个死去要舒服些罢,灰满想。
灰满邪恶的心态倒无意中帮了它的大忙,它寻找到了一个在复杂地形下双体并行的诀窍。叼住后颈皮就像驭手抓紧了缰绳,残肢用力抠进软骨就像骑手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两匹狼就像黏合成一匹了,六条腿很顺溜地翻过一道道石坎,不一会儿便登上了山顶。
站在山顶,底下是连绵的群山和起伏的林涛,天边有一轮红日。极目远眺,大山的褶皱间白蟒似的古戛纳河由西向东蜿蜒,有无数小黑点在河谷间移动,那一定是正在奔驰的鹿群。山风浩荡,把灰满全身的狼毛吹得凌乱,更显得雄姿英武。它久久伫立山顶,体味着征服的快感和再生的喜悦。它攀上了正常的狼都望而生畏的落羊崖,它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