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被挤压了一下,眼酸得要流泪。她就在这泪眼迷茫中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措辞平淡,不谈感情的破裂,只谈婚姻的质量,并把固定财产四十万划到了洪青名下,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写完协议书天还没亮,她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在轮椅上坐到天亮。
洪青睡醒了,不见玉荣在床上,他还想再睡一会儿,可是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抬了抬头,发现玉荣就在不远处盯着他看。她穿了一身紫色的长套裙,紫色的皮鞋,头发上一枚紫色的发夹闪着耀眼的那种光泽。她的神态安详,显得郑重。洪青有些心慌,他被她的这种迷人气质所吸引,简直像初恋那样有了心跳的感觉,他为自己的没出息而不知所措。其实她穿紫色衣服真的很有魅力,给人一种闪光的柔媚,可是他一直贬低这种着装,这种着装让她显得尊贵,却让他得了一种紫色过敏症,他一看见她这种样子,就显得心慌气短,恍恍惚惚。他看玉荣体面地坐在轮椅上,而他则光着身子,不知为什么他竟感到了一丝屈辱,他慌乱地穿好衣服,逃到卫生间去梳洗。把自己也收拾体面了,他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他从卫生间出来后,玉荣已不在屋里,想必是到“百花园”去了,不知为什么他竟松了口气,他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打哈欠,他就是在这时候发现茶几上放了一张纸,他满脸疑惑地扫了一眼那张纸,可他并不想动弹,他就没有了看那张纸的愿望。他不可能想到那是玉荣留给他的离婚协议书,家里的事他顾不上想,光单位的事都够他想的了,他真是太累了,他竟然迷迷糊糊地又小睡了起来。
不管他想到想不到,玉荣是要赌一把的,玉荣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容易,可是她必须得这样做,不这样做她对自己没法交代。玉荣把那张离婚协议书留给洪青,她离开家后心一直悬着,她其实很怕一种结果,那就是赌输的结果。赌输了,她输掉的不仅仅是四十万,也不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她输掉的是对人生全部的信念,输掉的是一份追求真情的执着的心,输掉的也是一个女性对爱情世界的全部梦想和温情。她根本想像不到赌输了她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是想把她悬着的心放下来,她真的不愿去想像那样的结局。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什么样的结果都会出现,不去面对是不行的。玉荣现在把自己推上了绝境,推到了逆向的人生边缘,也把自己的承受力推到了极限,她的砝码就是洪青对她的真情,假如这真情没有了,也许什么都不会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肯定是灰暗的,绝望的,可怕的,窒息的,比死更有穿透力,谁又愿意面对这样的人生呢?
徐灵芝在广播电视局支撑了一天,中午请上面的头头脑脑吃饭喝酒,她觉得头重脚轻四肢无力。回到家里,丈夫肖风竟然还没回家,女儿娟娟边写作业边喊肚子饿,一问才知肖风中午就没回家,娟娟自个儿泡了方便面吃。灵芝没情绪,她让女儿泡方便面吃,女儿说家里没方便面了。她呆了一会儿,给娟娟钱,让她到楼下的小面馆吃饭。女儿走后,她把她的火气全发泄到电话上,她给肖风打了五次传呼,然后躺在床上生闷气。
新的工作,新的生活环境,让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肖风又是这样,她真不知道这次回到肖风的故乡是不是一件错误的事。要发展事业,又要保全家庭,很多女人都做不好,她却想做得更好,她想做一个面面俱到的女人,她不想让她的人生有缺憾,她想给自己的人生划个完满的句号。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努力的,她从来都是自信的,可最近几天来她的这种自信却大打折扣,她想重振精神,无论她怎样勉励自己,她的心中还是有一团模糊的暗影,那团暗影跳荡着,移动着,渐渐地扩大着范围,像要吞食什么,又像要咬住什么。
肖风不回电话,她就有点发疯,她又连续打了五次,竟然对传呼台的小姐发了火。呼台小姐柔柔的客气话总算让她的理智有所恢复,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的丈夫肖风是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工作清闲,他没有理由这么晚不回家。灵芝觉得自己已经容忍得太久了,但她又不能想像她和女儿的生活中没有他。她知道肖风心中有一个女人,她曾努力想把那个女人从他心中挖走,但却是徒劳的。这次肖风急于想调回故乡来,很大程度上是为那个女人回来的。而她徐灵芝回来,却是因为仕途,假如她不看重这个正局级的分量,她可以仍在原来的地方干副职,可她偏偏是个官迷,她的生命一大半在官场上昂扬,一小半在家庭里挣扎。她当时也进行了痛苦的思考,为了保家,她可以在原地踏步,为了官职,她可以冒险回到肖风的故乡。
她后来还是决定冒险,她想她有女儿娟娟做砝码,她不会输给那个女人的。回来后,她没费什么劲就打听清楚了,肖风心中的女人就是百花园美容护肤中心的女老板,人家坐在轮椅上把事业干大了,人家坐在轮椅上还钓到了一个比人家小八岁的金龟婿,人家的金龟婿还是城关镇党委的大秘书,人家金龟婿的牌子可比一个体育老师亮多了,看来肖风是没戏了。这样的局面让灵芝窃喜,她以为她的取舍是正确的,她的后院不起火,她可以一门心思地做官了。可是肖风的表现却令她窝火,他这样不管不顾地从家人的眼中消失,他还有没有点责任心?他在外面干什么呢?是找机会和那个“女轮椅”碰面吗?也许,他现在正跟他心中的女人坐在茶楼喝茶,也许他正在向她表白他这么多年来的相思之苦,也许他和她互诉衷情抱在一起体验心跳的感觉呢。
灵芝简直不敢往下想,可是不想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她暗下决心,她要不把那个女人从肖风心中挖走,她就决不罢休。她本来就是个不饶人的人,谁伤害了她,谁就没好果子吃。灵芝脑子还从来没有这样乱过,她想了一会儿肖风和“女轮椅”的事,又想到了单位的事。她刚从外地调来主持电视局的工作,她能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敌意。早晨局里开会,那个年轻的副局长李壮举一直阴阴地盯着她,开会时却侃侃而谈,他的口才是一流的,可惜尽谈的是一些空话套话迎合上面的话,以为西部大开发只要通过电视宣传吹响了号角,全民就会投身于此,西部就会像海南一样飞速发展飞速振兴。灵芝看见李壮举的话引起了在座的头头脑脑的兴趣,这些当官的中枢神经一兴奋,竟然也开始夸大电视宣传的作用,大家争着唱高调,争着露脸,也不知那一露是光彩的还是不光彩的,全都是一片喝彩声。李壮举的目光飘过来,邪恶地扫了灵芝一眼,灵芝警觉了,她觉得这是李壮举给她的下马威,她不能就此沉默,她要反击,哪怕惹这些领导不高兴,她也不能在第一回合就输给这个姓李的。灵芝从上小学开始就当班长,顺顺当当小官做下来,大学上出来,然后是小学校长,再是宣传部副部长,一路下来,她在官场上可说是久经征战,哪里能把这个姓李的放在眼里。她知道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能败下阵来。她有好斗的天性,只要她跟某个人较上劲,她浑身都会兴奋起来,但也不排除紧张。她清了清嗓子,她说她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说,她说李局长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她本不想说,可是她觉得不说不行,她说李局长说的是大方向,政策方面的事,电视宣传的确要紧跟上面的决策才能发挥最大的潜力。她要说的是具体环节的实施,电视宣传上面的政策是一个方面,还要从根本上宣传政府部门的宏观调控和战略部署,比如说一年要绿化多少园林,要引进外资多少,要让人民的生活达到什么水平等等,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无论再怎么宣传,西部大开发都成了老百姓中所喊的“西部要开发,我们要升天”的滑稽事。灵芝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阵笑声,灵芝知道,这些人是被老百姓的那句话给逗笑的。灵芝没笑,她继续说,当然了,我们局里面对新的挑战,一定要配合政府部门实施那些大快人心的具体方案,做到有理有据地宣传,不放空炮,为西部大开发添砖加瓦。再就是,我是新来者,李局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把局里的工作打理好。我就说这些,李局长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李壮举在灵芝讲话时一直低着头,这时听了灵芝几句好话竟有些慌,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却是脑细胞不发达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话只好说他没说的了,灵芝紧跟着就宣布散会,请各位去清真楼吃饭,她适时地开了句玩笑,她说局里要为西部大开发的壮士饯行,希望大家吃好喝好为西部老百姓干好。
很多人笑起来,大家顿时轻松起来,嚷嚷着要喝好酒。灵芝满面春风,许诺让大家喝茅台。有人喊要解放思想,要喝洋酒。灵芝说,等西部大开发有了政绩,她替老百姓请大家喝XO,现在不行,现在她囊中羞涩。大家都有了兴致,说了一些夸奖灵芝的话,也许是是心非的话,但这都不重要。灵芝的眼角挤出了一种深谋远虑的笑,这种笑意说明她是成功的,她轻易地就把权力抓在了自己手里,她在气势上早已压倒了李壮举,李壮举看上去闷闷不乐,他越是这样就越能证明她非凡的能力。不过也费了她不少心思,透支了她不少体力,她明显地感到特别累,肢体累,大脑累,血液累,细胞累,心累,毛发也累。
吃饭时,灵芝放开喝酒,她与每一位领导碰杯,并说一句流行话:感情深一口闷。她也和每一位下属碰杯,当然也包括那位李副局长,她仍然说那句老话。她喝得有点醉态,走路有些飘飘欲仙,那几位领导就不时地扶她一把。她感觉到他们是借机捏她身上的肥肉,但她假装没感觉,她虽然有些肥胖,但她的皮肤又白又细,加上好酒的滋润,看上去像一块诱人的面包。诱人的面包谁都想啃一口,但因了这面包出众而成了样品,谁都保持风度流连忘返却不能真的去吃,灵芝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灵芝就有这种手段,她很快跟官和民都打成了一片,李壮举甘拜下风,到后来就有点巴结灵芝了,她回家时,他受领导之托送她回家,说了一些表面看掏心掏肺的话,实则是阴险得要滴出毒素的那种坏水。灵芝不动声色,心里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想跟老娘斗,还嫩了点。台面上却还说了点赞扬李壮举的话,李哼哈着离去,她才算谢幕退场。
单位的事一大堆,家里的事也是一大堆。娟娟作业写完,问,妈妈,爸爸还不回来,谁检查我的作业?灵芝说,你去睡吧,你爸一会儿回来检查。娟娟睡下两个多小时了,肖风还没回来。灵芝睡不着,她也没心思检查女儿的作业,硬一着头皮在女儿的作业本上签了字。这样做假使她的心情更恶劣,本来她在外面就老是做假,她不希望在家里发生这种事,她觉得人还是守住点什么,她想在家里守住一点真诚,可是因了肖风,她现在把这点真诚也丢失了,她恨透了肖风,这个让她伤心失望的男人。她每次都想和肖风大干一架,肖风不在时她想了上千种打击他的办法,肖风一回来,她心中的狂风恶浪竞都消失不见了,只觉得自己的腹部猛地往下沉,她眼中的他是她的丈夫,她在外面怎么威风,绝不能在自个儿的男人面前威风,男人的尊严首先要有老婆来维护,她不能让她的男人太无能,她也不能让自己因了一时的痛快而失去他。她压抑着,她委屈求全,她讨好他,她为的是保全这个家。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贱,在官场上,她讨好比她大的官,在家里,她讨好自个儿的丈夫,她的生活几乎就是一个讨好的过程。一当然了,也有人讨好她,可这些讨好她的人怎么能和肖风比呢?她还是心理不平衡,她和肖风夫妻多年,却无法了解肖风的真实面目,他让她长期处在慌乱中,他心中想着别的女人,他又心安理得地做着为人夫为人父的角色。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灵芝的恐惧一点一点加深,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是有什么不测还是打算和那个有钱的“女轮椅”私奔。这两种结果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她不要这样的结局,她只要他回家来,只要他回来,她不会和他过不去的。
天麻麻亮时,肖风打着哈欠回来了,他说他打了一夜麻将,赢了三百块钱。他没问灵芝怎么还没睡,他只问女儿的作业检查了没。灵芝帮他脱衣服,他硬撑着要检查女儿的作业,灵芝说她检查了,让他早点休息,第二天还上班呢。
肖风却一时睡不着,他有些兴奋,他说,麻将这东西真好,让人忘掉烦恼,一门心思只想着赢钱。灵芝说,麻将并不太好,它引诱人赌,谁靠麻将赌来过世界?肖风说,我不想赌来什么世界,我只想度过眼前无聊的日子。灵芝说,度过眼前的日子?你要靠打麻将度过眼前的日子?你为什么要靠赌麻醉自己?肖风说,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我要睡觉。
灵芝看着他背对着她,她想说点刺他的话,又不想跟他翻脸,只得睁着眼在黑暗中挨时光。俩人无话,但都好像没有睡着,背对背盼着天亮。
早晨梳洗时,灵芝拿了肖风的内衣在卫生间里嗅来嗅去的,她搜了他的所有衣兜,什么也没发现。肖风看见了,他跟进卫生间,冷冷地说,是不是想从我内衣上发现口红什么的?灵芝有些慌,她说,我,我只是觉得你该换内衣了。
肖风说,这哪是你大局长管的事?灵芝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首先是你老婆,然后才是所谓的局长。肖风说,这算是摆正你的位置还是讽刺我啊?灵芝不说话,她忽然笑了一下,她的笑有点发傻,有点似是而非。她匆匆走出卫生间,肖风留在卫生间梳洗。她呆了一会儿,匆匆走出家门,像是出去避难。出了门又觉得不对劲,随身的包也没带,回去拿时,肖风已从卫生间出来,正穿外衣。她拿了包,边出门边说,今晚早点回来检查娟娟的作业,娟娟离不开你。他没回答,她就快速走了出去。
到了局里,她仍然发呆,泡了一杯茶在桌上凉了,也没想起来喝一。李壮举进来,说本地一个土生土长的女作家在她的老家开作品研讨会,宣传部打来电话,让电视台派记者去报道采访。灵芝说,这件小事你看着办吧,不要太夸大宣传力度,这样对女作家成长不好。李壮举说,那好,还是我去,看看情况,也好把握分寸。李壮举走后,灵芝脑子里乱七八糟,还是静不下来,她把那一杯冷茶喝下肚,忽然心血来潮,她也想去那个女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上看看,其实她是想换换心境。她给李壮举挂了电话,她说她也想下去走走,主要工作还是他做,她只是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过去,满足一下对作家的好奇心理。李壮举说,好,那就局长的车和采访车一同出动,没想到灵芝局长对作家还有好奇心。灵芝说,拥有好奇心的人生命常青。李壮举说,那是那是,局长真是真知灼见。李壮举放下电话,就来陪灵芝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