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看见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卉铃的小心眼让她反感。女人的小心眼在男人那里有时候也许会转化成可爱的因素，但在生活和工作中要时时处处表现这种小心眼，就显得没劲，而且讨人厌了。其实卉铃做事还是挺卖力的，“百花园”没有她还真不行。玉荣觉得，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培养一个接卉铃班的人，这件事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突击提拔，首先要提高此人在“百花园”的威信，巩固她在“百花园”的地位，还要在顾客中打响她的知名度，并扩大她的影响力。这样一个人不可能从空中掉下来，要从“百花园”的员工中筛选，谁最合适呢？小秀怎么样？不行，小秀太嫩，年纪也有点小，主持不了“百花园”的全局工作。
这时，小秀在“隆胸屋”喊：师傅，你来一下。隆胸屋有一个老顾客在做丰乳保健，这个老顾客叫蒋小春，她是这里的常客，从文眉毛文眼线到漂印红唇到抽脸上的红血丝，她已经把自己变成了精致的小美人。她留披肩发，远看还可充做少女，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一个劲地追求自身的完美，她说她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男人。她的这话向这里每一个人都表白，大家都觉得她有神经病。卉铃就曾说，不为了男人，她为啥要让她那地方挺起来？当时大家都笑起来，那笑很暖昧。玉荣这里有规定，工作人员不能随便议论顾客的长短。卉铃犯了这规定，就有人透露给玉荣。玉荣在一次年终总结会上就不点名地批评了卉铃。玉荣当时说，我们有些工作人员心理阴暗，人家顾客丰乳本来就是为了自己，主要是为了恢复女人的自信，我们有些人却以另一种心态猜度人家，我希望这样有损顾客的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玉荣没提名，目光却射向卉铃，她看见卉铃满脸怒气，卉铃那戴了胸罩的有点过分坚挺的胸也起伏不定。玉荣笑了一下，她点到为止，打住这个话题，又说起别的事。但玉荣知道，这件事在卉铃心里结了疙瘩，她对师傅有内心的不满都表现到脸上来了。玉荣进了隆胸屋，蒋小春哎呀哎呀喊疼，离子喷射，电子基片交替在蒋小春乳房周围的穴位工作。玉荣问，电击片挂在几档？小秀说，按操作规程该挂十档，可蒋大姐受不了，我只好挂在八档。玉荣说，小蒋，还是受不了吗？如果能坚持还是要坚持，这样效果会好一些。
如果实在坚持不了，就再给你降两档，你看呢？蒋小春说，还是坚持吧。蒋小春咬着牙不喊疼，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小秀拿了毛巾不停地给她抹额头，那条毛巾很快就湿了。
玉荣在一边想，人无论是追求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
你看，仅仅是想让乳房大一点，蒋小春就得承受一些痛苦。
也许这样的痛苦在人生的长河里不值一提，也许会有人说，这样的痛苦可有可无，这都是无聊的人的一点无病呻吟，可生活毕竟就是由这些组成，除了大悲大苦大喜大乐，很长很长的平淡岁月就得靠这些东西来填充了。裸着上半身的蒋小春躺在那里，她的胸部是扁平的，只看见两个黑乳头在那里抖动，一点活力也没有。当蒋小春的乳房坚挺起来后，她的全身就无一处不完美了。蒋小春来这里从来不讲价，看样子她也不是款姐也不是富婆，她身上没有那气势，可你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优雅的女人，她说话音色纯正，她花了钱她就认为收到了效果，不像有些女人，本来皮肤比以前好多了，硬说花了冤枉钱，皮肤不如以前了。玉荣一直喜欢蒋小春，可也没有走近蒋小春，她觉得蒋小春这样的女人是不容易和别人做朋友的。这时，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蒋小春作为一个美容行业的常客，可以说深谙本行业内在的潜力，如果她要加盟“百花园”，她会比卉铃做得更好。玉荣沉浸在这种大胆的设想中，并为这种设想而兴奋。
蒋小春做完丰乳保健，从那特制的窄床上下来，她并没有急于穿衣服，而是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一会儿。她说，玉荣老板，你看我这一个疗程做完，是不是好多了？玉荣听见蒋小春喊她，就过去看了看，她说，不错，乳房正在收容脂肪，乳晕也在扩散，乳头从原来的黑色变紫向鲜红转化。蒋小春说，我也觉得是这样，以前我的两个乳头贴在胸前，乳罩扣在上面兜不住，一会儿就滑到胳肢窝里了。现在乳罩也不跑了，功夫没有白花的。蒋小春边说边飞快地穿好了衣服，她说，玉荣老板，你看我再做一个疗程，能达到最佳效果吗？玉荣说，你的最佳指的是少女时代？蒋小春说，那当然。玉荣说，不可能，可以变得丰满，但弹性要差一些。蒋小春细长的眼睛像是笑了一下，你说话很有分寸，不会把黑的说成白的。玉荣说，这世上没有这样有本事的人吧？蒋小春说，这几乎是所有生意人的通病，这样有本事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太多了。玉荣开了一个玩笑，天下生意人不可能都是乌鸦吧？蒋小春的细眼睛闪了闪，不接玉荣的话，她说，我心里有一件事，放在心里难受，又不能说出来，我想请你帮帮我。玉荣说，行，到我工作室去说。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工作室坐下来，玉荣给蒋小春倒了一杯茶。蒋小春不望玉荣，她望着那杯茶冒出的热气说，去年我女儿十岁，去年冬天我买了一套“丰乳宝”产品，我抹了一段时间，乳房没起来，月经却乱了，我就扔在卫生间再没管。谁想我女儿却偷着抹了，也不知抹了多少次，前些日子我才发现，我十岁的女儿乳房变得硕大，简直让我不敢看，扎眼，扎得我眼生疼。我现在给她缠了纱布，可这不是个法。你看你有没有法儿，让我女儿恢复正常，费用的事多少我都认。玉荣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上苍跟这母女俩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让她们在生活中出丑吗？母亲想让乳房变大，这种需要是正常的，可正常的需要却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满足，女儿没有这方面的需要，她偷抹“丰乳宝”只是为了好玩儿，却收到了非正常效果。正常和非正常在生活中到处乱窜，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无尽的烦恼和莫名的压力，这世界谁能活得轻松呢？玉荣说，这种事听说很多，也不光是你女儿，你心里也不要太难过，总会有办法的。我虽然现在还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为你解决这个问题，但“百花园”马上就要上新项目，主要以减肥为目的。我想，这个项目上来，只要我吃透一些关键性症结，你女儿的事我会有办法的。蒋小春说，减肥就是减脂肪，我女地方是不是脂肪堆得太多？可是你上这个新项目得多长时间？我女儿不能让纱布缠得时间太长，这会影响她的健康。玉荣说，上一个新项目有时候也难，资金注入大，选取的项目科学不科学都是问题，不过，我已经决定了，很快就会做的，这你放心。蒋小春不再说话，她把心事说出来，她已经轻松了许多，她坐在那里把那一杯茶喝完，她说，我心里好受多了，不管你能不能帮我女儿恢复原状，我都要谢谢你。玉荣说，不客气，我会有办法的。蒋小春微笑了一下，然后，她就告辞了。
玉荣也喝了一杯茶，她心里还是不好受，她强迫自己做点事，她想到蒋小春女儿的事，她就从书柜里拿出一摞关于探索人体奥秘方面的书。还没静下心来，工作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刚做完皮护的风玉。玉荣有点惊讶，但她没表现出来，她请风玉坐下，也给风玉倒了一杯茶。她说，喝了这杯茶，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风玉说，天下有这样的好茶？玉荣说，这是刚从这里出去的一位顾客说的话。
风玉不好意思，她说，我知道你这是安慰我呢，你让我来你这里做皮护，你也是安慰我呢。你听到了我的哭声，你想安慰我，你真是个大好人。可我不能白占你的便宜，我想把做皮护的钱给你。风玉说着就从兜里摸出了十元钱放在桌子上，又从桌子这边推到了玉荣的面前。她说，这是我昨天卖菜挣的钱，你收下吧。玉荣把钱推给她，你装起来，说好了要免费给你做皮护就不能反悔。风玉把钱又推了回来。显得很坚决，她说，其实我天天早晨都去那树林里哭，哭过了我就去卖菜，好多人都知道我为什么哭，他们都瞧不起我。
玉荣说，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风玉说，你不知道你才免费为我做皮护，你要是知道了，你不会让我进你这个门的。
玉荣说，没这么严重吧？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风玉站了起来说，还是以后吧，我不想把你这个大好人从我身边吓跑。玉荣说，好，你把钱收起来，我们还有以后对不对？
风玉把钱收起来说，我以后不会来做皮护了，我受不了的时候会来找你倒倒我心中的苦水。风玉转身走了，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歪斜。风玉没喝那杯茶，玉荣盯着那杯茶发呆。
天是一点一点黑透的，玉荣翻了好几本书，心里烦得要命，什么也没看进去。早晨她把丈夫洪青锁在了家里，这一天不知他是怎么过的，现在她要回去面对他，她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洪青在家里，怎么也不打电话过来问问原因，他脾气上来的时候也是很怕人的，就像当年他要跟她结婚，他家里人反对，他就和家里断了来往。她想打电话到家里去，几次拿起了话筒几次都又放了回去。
电话响了，玉荣拿起话筒，对方说，死东西，这时候还不回家呀？命要紧，钱少挣点。玉荣说，你才是死东西，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我以为你出国了！打电话的是玉荣的好朋友景枝，俩人号称死党，见面却很少，主要是俩人都忙。景枝是一所中学的特级教师，好像只有学校放了假她才能和玉荣聚聚，平时都是电话联系。景枝在话筒那边说，忙什么呢？你看看都几点了还不回家？你家洪青真行，一个人待在家看电视等你这个老财迷。这话把玉荣的心刺了一下，她说，景枝，你出来到我这儿坐坐，我们好好说说话。景枝那边说，怎么了？和洪青吵架了？别这样嘛，夫妻不记隔夜仇，你还是回家去陪你老公吧，听我的没错，你要听人劝啊玉荣！玉荣一阵伤感，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景枝那边听不到声音，喊了起来，玉荣，玉荣，你没事吧？你不说话是生我的气了？玉荣强打精神说，没事，我这就回家。景枝那边说，这就好，我一有时间就去找你，我帮你找洪青出气，看他还敢不敢惹你生气。我明天要出远门，现在得快点睡觉，不能过去送你回家，你不会怪我吧？玉荣说，我什么时候怪过你？我有这么小心眼吗？景枝那边打了个哈欠，那就好，你可得快点回家啊，你不回家就对不起我这个大忙人了。好了，过几天见，挂了。那边挂线了，玉荣这边还拿着话筒发愣。
想想景枝也不易，现在还没房子住，租的房子还在城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老是和她丈夫江波吵架，随吵随好，她从没为家事找玉荣诉过苦。她似乎对所有的事都能嬉笑怒骂，把所有的日子都能过得有滋有味。她丈夫江波在燃料公司不死不活地上班，有时候能拿到工资，有时候拿不到工资。江波一米八的个头，一表人才，当年景枝追江波时江波心中已有了人，景枝不放弃，江波失恋后，景枝投怀送抱，论到婚嫁，江波的母亲反对，理由是景枝的母亲嫁过三次，景枝好不到哪里。江波心中还在想以前的那个恋人，见母亲反对，也就想抽身。景枝放下脸面求江波，她说家里亲戚都知道她要结婚了，她丢不起这个人。她说江波先委屈一下和她结婚，婚后过段时间再离婚也行。江波本来不是个硬心肠的男人，见景枝这样，就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婚姻的城堡。结婚时，在婚庆典礼上，江波的母亲给景枝戴上了一枚假金戒指，那时候金子还很少见，大家都分不出真假，当时有好多姑娘羡慕景枝，景枝也欢天喜地的。景枝第一次和江波吵架，就是婆婆的这枚假戒指曝光，让景枝在那么多同事面前丢尽了人。这次吵架，俩人心里都受了伤，江波提出离婚的事，景枝就软了，她说她母亲没几天日子了，能不能等她母亲过世了再提这件事？江波就不好再说什么。
等景枝母亲过世后，江波已有了自己的儿子。离婚的事俩人每次吵架都说，但俩人都不当真。
玉荣想了景枝的一些事，慢慢把话筒放回原位，她想她是该回家了，洪青是她丈夫，她无论如何也得去面对，有时候她真的挺佩服景枝对生活的复杂性简单处理，可她不行，她缺乏景枝的气度。
电话再次响起，玉荣没想到景枝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景枝那边说，还没回家呀？还是我过去送你吧。玉荣忙说，别别别，我这就回，我都要出门了，你的电话又把我招了回来。景枝那边说，哎呀，我该死，我刚才把主要的事给忘了，我给你说个事，假如我家江波要找你借钱，你不要借给他。
玉荣说，他要借钱？景枝说，他要承包燃料公司的供气站，他也想过当老板的瘾。玉荣说，景枝，这是好事呀，这样他就可以挣到一笔钱，你们可以买房子了。景枝那边说，玉荣，我不想让江波把生意做大，我想过安稳的日子。玉荣说，你是怕江波把生意做大，你守不住他？景枝说，你算是把我看透了，就这样啊，你别借钱给他。玉荣说，没有你的话，谁敢跟你老公套近乎啊。景枝那边说，要死啊，你敢戏弄我？好啦，你快回家跟自己的老公套近乎吧，拜拜！玉荣摇摇头，这真是个活宝。
放了电话，玉荣就离开了百花园美容护肤中心。来到大街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紧接着打了个哈欠。轮椅缓慢地在大街上滚动，载着她沉沉的心事。
街上行人稀少，街道比白天洁净多了。远处寺院的钟声带着一种远古气息有规则地向无限的空间扩散着，天空显得空旷，有点儿苍凉，有点儿诗化的韵味。
前些年这条街上一窝蜂开了大大小小近二百家歌舞厅，小城的夜生活也曾火爆过一阵。看来什么事情都有定数，过了头就没意思了。刮过了一阵旋风，小城渐渐又平静下来。现在上面提倡西部大开发，小城又跟着躁动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