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时,北街派出所民警刘有顺的两只脚刚刚踏进自家的院子,他看到左边靠墙的花坛里,一丛丛花草茂盛无边,呈现出勃勃生机。右边一小片菜园子是父亲春天里栽种下的青菜,有豆角、西红柿、青椒……眼下,都正在生蔓爬架,孕育果实。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为自己拥有一个恬淡温馨的家。爸妈都不在家,去汶川姐姐家了,姐姐前天给他生了个小外甥,他工作忙还没工夫去看望哩。他想好了,一有空就去抱抱小外甥。地震就在这个时刻突然而至。
先是地动山摇,紧接着就是房倒屋塌,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叫人措手不及。刘有顺的身子只晃了两三下就摔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院子里的平房就倒塌了,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浓重的灰尘轰然弥漫,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了。“地震了!”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他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着:“地震了,地震了啊!”他记起刚才进院的时候看见爸爸的面包车停放在菜园子边上,便摸索着朝那边走去。他掏出钥匙打开驾驶室,发动车,猛打方向盘,掉头朝着北街派出所方向狂奔,他要第一时间赶回所里报到,接受震后任务。途中,他看到路两边的建筑都不复存在了,变成了一片片废墟。到处是惊恐万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处是呼喊声、求救声,他不断地向路边的居民大喊:“快跑到安全地方去!别管家里的东西!”如果不是派出所院子里正中间那杆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刘有顺就会找不到派出所了。此时的办公楼和四周的建筑一起化成了废墟,到处是散落的瓦砾。十几个同事正在集合,尽管仪容不整,有的还受了伤,但一个个仍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刘有顺看见站在队伍前边的副所长辛自强,胳膊上淌着血,但腰板挺得直溜溜的,就感觉自己也来了劲头,大喊了一声:“报告!”辛副所长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声回了一声:“入列。”然后,高喊一声:“全体都有,立正——”
“刷”,干警们两腿并拢,空地上响起整齐的一个声响。辛副所长神情严肃地扫视了一下列队民警,命令道:“地震了,灾情很是严重,大家迅速奔赴各自的管片,协助当地政府组织救援,行动要快,出发!”这群死里逃生的民警顾不上自己的亲人安危,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抗震一线。
地震是无情的,它摧毁了人类辛苦建设起来的家园,对关押犯人的监狱同样也没有留情。北川看守所是一个戒备森严、管理有序的看守所,关押着200多名犯罪嫌疑人。12号的那场大地震,使整个看守所几乎被夷为平地,许多警察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犯人相对幸运一些,因为监房建得格外牢固,没有完全震塌,但墙壁全部破裂。一个个犯人从监房钻出来,惊慌之中忽然发现高高的围墙不见了,笨重的铁门躺在了瓦砾中,平日荷枪实弹的岗哨也不知哪里去了。总之,所有限制自由的东西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死亡和漫天飞舞的灰尘,交织成一幅凄惨的画面,令人窒息。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犯人们茫然不知所措。
突然,犯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弟兄们,快跑啊——”大家受到启发乱哄哄四下逃窜,像一群没头苍蝇。突然响起一声怒吼:“站住!不许动——”犯人们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狱警显然是刚从废墟中爬出来,浑身被尘土包裹,手中握着一支冲锋枪,一棵树一样挺立着,像一尊不屈的雕塑。犯人们被这名叫郑新春的看守所副所长的威严镇住了,一时谁也没敢再挪动一步。但没了高墙电网哨兵,自由近在咫尺,对他们这些渴望自由的人来说,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有人喊了一声:“豁出去了,跑啊!”犯人们再次出现骚动,“哒哒哒……”郑新春开枪了,向犯人们发出警告。灾难没有让他放弃职守,当他发现犯人要逃离监房时,立即朝天鸣枪,在枪声的警告下,犯人挤成一堆不敢再轻举妄动。
虽然犯人们陷入了暂时的茫然之中,可郑新春的头脑格外清醒,此时情况万分凶险:通信肯定全部中断,求援无门;虽然自己手中有武器,但面对的是100多个毫无束缚的犯人,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将发生什么。郑新春的分析很准确,地震过后,政府各部门办公地也被埋入废墟之中,不仅建筑物和生命遭受了灭顶之灾,而且原有的社会秩序也随之荡然无存。实际上,方圆十几公里以内已处在无政府状态,如果犯人集体越狱,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止。
第二次“地震”似乎正在酝酿,犯人们逐渐骚动起来。这时,有犯人站了出来——那是个二进宫的抢劫犯,郑新春认识他,他绰号叫“草原狼”,入狱前是个黑社会小头目。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枪,提防这家伙趁机挑事。郑新春没想到,“草原狼”走到他跟前20米处站住了,对他高声喊道:“管教,我们要去救人。”原来他不是想逃跑,郑新春暗中松了一口气,可职业的敏感让他不得不充满戒心:如果让他们去救人,一旦局面失控,全跑了怎么办?正在这时,瓦砾中不时传来呼救声,郑新春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一跺脚,大声喊道:“好!我同意你们去救人,但如果有人想趁机逃跑,一定就地正法!”说完,他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枪。郑新春当然清楚,这其实是一场赌局,如果犯人跑光了,自己输掉的将是后半生的自由。
话音刚落,犯人已四散跑开,到处搜寻生还者。瓦砾中不断有活人被扒出来,有小部分是犯人,大部分是警察。被扒出来的大多是重伤员,断手断脚的比比皆是。有个强奸犯以前是医生,他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指挥众人抢救伤员,这个断肢的怎么接,那个断腿的如何绑。有个犯人被砸坏了膀胱,被尿憋得死去活来,惨叫声不断划破夜空,格外凄厉。医生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声吼叫:“快去找管子来!”因为必须有管子才能导尿,可四周一片废墟,到哪儿去找管子啊,眼看无计可施,活人岂能让尿憋死,一个盗窃惯犯二话不说就凑了上去,用嘴巴帮他吸出尿和血,让这个犯人感动得哭了,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咽咽的。
此时的看守所,已经不再有警察和犯人的区别,只有死人和活人、救人的人和需要救助的人,被救出来的轻伤员又迅速投入到救人的队伍中去。没有绷带他们就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有工具他们就用手扒,陆续被救出的十几名狱警,他们马上带着伤投入了紧张的救人行动。抢救结束后,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完好的。天近黄昏,能救的都救出来了。犯人被重新集中起来,一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三个。郑新春急了,正和战友们四下寻找,三个犯人回来了,原来他们是本地人,因为离家较近,救完人后溜回家看了看,然后主动回来了。郑新春长舒了口气,当场表扬了他们,表示日后一定向上级提出给所有参与救援的犯人减刑。
郑新春十分感慨,人都有七情六欲,难保不犯错,或利欲熏心,或鬼迷心窍,这是人性的阴暗面;可是谁也不能否认,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光辉的一面,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地震带给人们的无疑是毁灭,可是那些犯人却获得了新生,当他们奋不顾身抢救别人的同时,也拯救了自己。据说,后来有不少犯人改了生日——改成了5月12日。
然而,有一个叫棍子的服刑人员从北川一个劳改队逃跑了。他因为犯盗窃罪被判了有期徒刑五年,已经在山上的劳改队服了两年刑期了。他是民警韩红和李胜有抓住的。李胜有是汪敏的丈夫,已经为救人牺牲了。在5月12号的地震中,棍子认为越狱的好机会到了,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他趁乱打晕狱警逃跑了。他逃跑不是为了自己重获自由,而是惦记着家里的亲人。他一口气跑回到北川县城的废墟上,先到了北川中学,找他的女儿朵朵,可这里都已成了废墟,根本找不到女儿。问老师和朵朵的同学,都说没看见她。他心里一阵难受,想朵朵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禁泪流满脸。他又去找他的妻子和母亲,可是家人都被埋在废墟下面了。他拼命扒开碎砖烂瓦救出了妻子,可妻子已经死了,血肉模糊。他的母亲没有找到。他在路边废墟上发现一辆旧摩托车,他给妻子穿好衣服,将她绑在自己身上,给妻子最后的尊严。他骑上这辆摩托车,把妻子送到郊外的墓地里掩埋了。棍子知道这是个好妻子,自己对不住她,他趴在妻子的墓前哭了个一塌糊涂,此刻他把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是他进了监狱,如果他能陪伴在老婆孩子身边,兴许朵朵就会及时被自己这个当爸爸的救出来了,老婆兴许就不会埋在废墟下面捂死了。兴许妈也不会到现在也找不着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当恨抓他归案的韩红和李胜有,要不是那天在大街上迎面被韩红撞见,被他俩合力逼进一个死胡同里,他能被判了5年刑吗?娘的,都怪那个韩红小娘们儿,看老子这回咋收拾你。他在废墟上转悠了几天,竟然没有人发现他,他侥幸地想,既然没人抓他他就要找韩红和李胜有实施报复。这种非常状态,并不妨碍他记住仇恨。他听说李胜有和妻子都死了,就把最后的目标锁定了韩红。
很快,棍子就打听到了韩红工作地点。他没急于动手,而是耐心地等待下手的良机。这天上午,他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帐篷里的警察都出去了,里面只剩下韩红一个人,他决定动手了。他悄悄接近了那顶帐篷,扒着窗口朝里面窥视,只见韩红正在给一个孩子喂奶,神情专注,眼神充满慈爱,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在伺机伤害她。
棍子左右一看,没人,抽出怀里的那把尖刀闯进了帐篷,韩红听到动静,下意识放下上衣掩住乳房,仔细看是一个杀气腾腾的男人,立刻放下孩子喝问道:“干什么的?”棍子恶狠狠地说道:“要你命来啦!”韩红怒视着他,厉声呵斥:“放下凶器!”棍子骂了一句脏话,挥刀扑向韩红,韩红一个闪身让过了棍子,紧跟着一个扫堂腿把棍子扫了一个趔趄,棍子差点儿摔倒,转身再次扑向韩红,就在这个时刻,进来一个男警察,喊了一声:“住手!”棍子一个哆嗦,转身猛地推开男警察,慌张逃走了。
那个男警察正是刘有顺,他和韩红跟着冲出帐篷,对棍子穷追不舍。棍子死命奔逃,碎石绊脚,头重脚轻,摔倒了几次,他不知道自己该逃向哪里,突然,迎面见到开过来一辆捷达轿车,棍子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眼睛直放光,他挥舞着尖刀站在马路中间挡住了汽车,用尖刀朝司机比画着,要他下了车,然后跳进驾驶室开着就跑,韩红、刘有顺和司机一起在后面紧紧追赶。毕竟汽车轮子要比人腿跑得快,不一会儿棍子就把韩红他们拉得远远的。汽车上了一条山路,他正在自鸣得意,突然路边哗啦一阵乱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股泥石流冲翻汽车,棍子挥动刀把砸碎玻璃,从副驾驶位置钻出来就跑。这下,棍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二十几分钟以后,紧追不舍的韩红就发现了他的踪影。两人一直追到了山上一个破旧的厂房里,正急慌慌寻找藏身之处,余震发生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房子顷刻间坍塌了,将棍子埋在了废墟下面。
韩红是眼看着房屋倒塌的,她还没等烟尘散尽就要冲进废墟,被刘有顺一把拽住了。“危险,你要干什么韩姐?”韩红说:“你没见那个人被埋里面了啊?再怎么说他也没犯死罪啊,咱们能眼睁睁不去救他吗?”刘有顺说:“那也得等危险解除了再救人哪,咱出了事还怎么救别人啊?”正说着,哗啦一声,一块悬着的楼板坠落下来,荡起一大片烟尘。韩红观察了一下倒塌的房屋,等了三两分钟不见再有坠落,快速跑进了废墟的空隙,大声叫喊着:“嗨,你在哪里埋着哪?我们来救你来了。”喊了好一会儿,也听不见回音。“可能遇难了。”刘有顺说。韩红说:“别急,再喊喊。”两人又喊叫了一会儿,终于,从一处废墟底下传出了呼救声:“救救我,来人哪——”两人迅速跑了过去,将压在上面的碎砖烂瓦搬走,搬了大约一个钟头,总算把脑袋流着血的棍子扒出来了。刘有顺掏出手铐要给棍子戴上,韩红没让戴,而是叫刘有顺搀扶着棍子往空地上走。刚走出十几米远,韩红忽然听见头顶上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抬头一看,一根半截钢梁正往下坠落,她大喊一声:“快跑!”两手奋力推了一下棍子和刘有顺,两人猝不及防,被推出了两三米远,一下子趴在了废墟上。就听“轰隆”一声,身后发出一阵巨响,回头看,不见了韩红,只有刚刚坠落下来的钢梁。“韩姐——”刘有顺喊叫着疯了一样冲过去,棍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韩红的身子刨了出来,可她已经没了呼吸,脑袋被砸出个大窟窿,殷红的血染红了全身。刘有顺抱住韩红,哭喊着:“韩姐,韩姐,你不能走啊,你的孩子,还有汪敏的孩子,都等着你喂奶哪……”可是,韩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了,她为了救棍子和战友,英勇地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棍子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哭喊道:“我他娘的对不住人哩!”他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韩红的牺牲让棍子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他真的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持刀要杀死这个女警,没得手遭到她的追击,说明她是想要把我再次送进深牢大狱的。可在我被废墟埋上的时候,她又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营救我,在眼看着我要被砸死的时刻,她竟然把生的希望让给了我,把死留给了她自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不相信会真的有这样的警察,她图的什么呢?我是一个人,人家也是一个人啊!我只有一条命,人家也没两条命啊!我有老婆孩子,人家有老公孩子啊!人家和我非亲非故,凭啥要用自个儿的命换我的命啊?棍子那颗沾着罪恶的灵魂开始复苏了。
棍子正想着,身后“咕咚”一声,他回头一看,是那个男警察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啊,逃跑的机会来了,他第一反应拔腿就想跑,又站住了,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那个警察,发现他在挣扎着想站起来,心中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刚才自己和这个警察被韩红推倒的一刹那间,这个警察趴到了我的身上,分明是怕我被什么东西砸着,是在掩护我的啊,便迟疑着返了回去,看着男警察犹豫不决。刘有顺朝棍子笑笑,说道:“我的腿不行了,你帮我把我这位牺牲的同事背到单位吧。”棍子最终,他心一横,一咬牙,背起韩红的遗体朝山下走去。刘有顺拄着一根树枝,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棍子和刘有顺刚到山脚底下,迎面跑过来一群人,刘有顺问他们干什么去,其中一个小伙子说道:“前面村子里发现幸存者了,我们去救他们。”说完,急匆匆走了。棍子见这群人后边跟着一辆救护车,上前拦住,对刘有顺说:“警官,你们上车吧。”刘有顺问:“你呢?你还是要跑吗?”棍子说:“韩警官为了我命都不要了,我还想着跑还是人吗?你放心我不跑了,我是想进村救人去。”刘有顺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注意安全啊!”突如其来的地震使村里的民房大部分都垮塌了。来不及考虑余震和自身安危,棍子奔向了距离最近的一排垮塌民房。一位30多岁的藏族汉子,被埋在倒塌的土石木梁下,只露出上半截身体,朝他挥手大呼:“阿乌,救救我!”棍子答应一声:“别急,我来救你!”可他手上没有工具,只有徒手刨开一层层泥块,搬走一块块条石,然后确认他是单腿被倒塌的房梁卡住,爬不出来了,他就在路边捡起一根木棍伸进废墟中,将压在藏族汉子腿上的木梁给撬开了。然后,棍子让那人双手吊住他的脖子,硬是把那人给拖了出来,感动得那个汉子扑通一下给棍子跪下了。
棍子搀扶起那汉子转身去救助别处的伤员,汉子一把拉住了他,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埋在废墟里。棍子安慰他说:“我会尽力救她们的。”藏族汉子拖着一条伤腿,带他走到废墟的背后:那是他家的卧室,地震时,妻女还在熟睡中。尽管不见人影,但废墟下却传来了女娃的哭喊声。两人趴在废墟上,用手指抠进尘土中,一层层地拨开土块、掀开木梁,露出了一个洞口,汉子喊:“卓玛——梅朵——”棍子也跟着喊。喊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的脑袋从洞口处探了出来,看见了丈夫,哇的一声哭开了,边哭边喊:“他爸,快救我们娘俩!”棍子说:“大姐别怕,我们一定把你们救出来。”汉子问:“梅朵呢?你们娘俩伤着没有?”卓玛说:“我们娘俩包裹着铺盖,躺在床脚下头,都没有被砸着。可我们都叫沙土埋着半截身子哪。”棍子对汉子说:“咱俩下去把她们拖出来。”两人下到洞口,一起努力扒开洞口处的瓦砾,卓玛跟着扒,终于把洞口扒大了,卓玛把小梅朵推到洞口,由棍子双手接过;而后,他和那汉子一块儿用力把卓玛拖了出来,一家三口平安脱险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连续抠土,棍子的双手已麻木,两腿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屁股坐在废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中午12时,棍子离开小山村,急着往县城返,他还要继续寻找母亲和女儿。路上棍子结识了矿工黄子林和孙成宝,他们俩在矿山被困了十天后获的救。他们向棍子讲起了被困矿山和获救的过程。地震袭来时,他们正和同事在矿上工棚里开会。地震了,山体剧烈地摇晃,山石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容不得黄子林多想,就听见有人大喊:“地震了,快跑!’’啊!”在逃跑的途中,他的胸口被滚落的巨石砸伤了,疼得他大汗淋漓。45岁的孙成宝当时已经跑了出去,但他还想回来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助,这时,另一块石头滚过来,压在了他的右腿上。矿上其他人也不同程度受伤,伤轻的人都跑出去了。黄子林和孙成宝因为伤重走不动了,几个矿工跑来要背他们走,黄子林使劲喊:“你们别管我们,快跑,能活一个算一个吧。”于是,两个患难兄弟就这样留在了大山上。余震来了,黄子林望着被粉尘覆盖的山峦,隐隐地透着岁月的神秘和坎坷。他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幸运的是,矿上储存的粮食物资可以作为两人避难的口粮。最初的几天,他们靠工友留下的牛奶和饼干活命,一间没有完全倒塌的工棚成了他们的避难所。工棚塌落一角,他们简单修复了一下便住了进去。黄子林说:“这一地震,交通肯定都断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人进山来的了,咱们哥儿俩只能等着有人来救了!”他们又相互包扎了一下伤口,相互鼓励坚持下去。
地震第一天,黄子林只吃了4块饼干,喝了3袋牛奶;孙成宝吃了2块饼干,喝了2袋牛奶。他们不敢多吃多喝,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上来山下人呢?必须这样省吃俭用维持着。最初几天,黄子林和孙成宝的伤口疼痛难忍。黄子林胸口疼得受不了,额头淌着汗水,他用力把胸抵在工棚的门框上。孙成宝走过来,帮他揉着,说道:“再忍耐一下伙计,疼点儿怕啥子?只要我们坚持到山下上来人就好喽!”黄子林捂着胸口说:“放心,我能坚持住。”四天过去了,饼干和牛奶眼看要吃光喝光了,两个人开始搜寻粮食。让他们欣慰的是,在废墟里找到了一袋被压着的大米,还有一批腌肉和香料。但最大的困难是没有饮用水,两个人焦渴难耐。到哪里去找水呢?他们两人在山上转了一天也没有找到水。他们只好盼着下雨。幸而,山上断断续续下了几次雨,每次下雨都能接回几盆雨水。雨水成了他们唯一的水源。这点儿救命水,让他俩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等到了第八天,山下还不见人上来,黄子林灰心了,哽咽着说:“完了,可能家里比咱们这儿还重。不然,家里早来人找我们了!”孙成宝握着他的手说:“别灰心,道路都断了,家里来人也上不了山。但是,我们一定会得救的。”说着他抬起了头,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飞机,“你看,直升机在天上飞来飞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找到我们的。”黄子林望着飞机,轻轻摇了摇头。
这天一大早,两个人正躺着,听到天空中响起嗡嗡的声音,抬头一看,啊,是一架直升机,两人高兴得一跃而起,一起朝着天空呼救。孙成宝还使劲儿挥舞着手上的衣服。可是,他们的努力白费了,飞机没有反应。黄子林无力地躺下去了。他真想就这样躺着,永远别起来了。此刻又发生余震了。频繁的余震是对两个人生命的最大威胁。山体开始摇晃,很凶,山上的石头滚落下来,腾起一片白色的烟雾。这个时候,两个人躲无可躲,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两人被困山中的同时,两个人的妻子也在四处打听丈夫的消息。这天,黄子林的妻子从一位矿工嘴里得知了丈夫和孙成宝的消息,立刻把情况报告给了抗震指挥部,指挥部把解救这两个人的任务交给了空降部队救援队,队长命令童刚和五名突击队员前去解救。受领任务后,童刚和战友们乘飞机在一位矿工指引下搜寻两个人,很快发现了黄子林和孙成宝,童刚让他们转移到直升机能够实施救援的安全地点。但是由于天气恶劣,直升机刮起的沙子太大,他们一直睁不开眼睛。当日未能成功营救,两人望着飞机哭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救援获得成功,黄子林和孙成宝终于活着走出了大山,送到医疗站。虽然黄子林的胸口还是会感到疼痛,但他很高兴:“以后不再上山采矿了,回家种田也能糊口。我和家人都感激解放军啊!”童刚对孙成宝说:“你们俩真坚强!”孙成宝说:“一辈子没坐过飞机,这回坐着了!想想死去的人,我能活着,就很幸福。”听完了黄子林和孙成宝的叙述,棍子的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在想,一个人在绝境中,心里有希望是件多么好的事啊。美好的事是永不消失的。希望不仅是好事,还是一种力量。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会无奈地感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曾经也这么认为,总觉得希望就像毒蛇一样,终有一天把我吞噬,最后走向灭亡。可是后来,管教教育我,一个人用自己的双手和大脑寻找生存之源,我发现其实希望是个好东西,有了希望,就有了力量一般,即使再艰难的日子都可以煎熬,最后奔向自己希望的幸福生活。可我还没服完刑期,离希望过的生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我拿出纸笔,一次次给母亲给老婆孩子写信,告诉她们千万等着我,等着我就有希望。我相信与亲人团聚很快就会成为现实的,只是这个过程会很苦很累,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棍子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是从坍倒了围墙的监狱里逃出来的。棍子惊出一身冷汗。哎呀,越狱罪可不轻啊,警方绝不会任由越狱的人逍遥法外,一定会千方百计捉拿归案的,然后从重处罚的,会加刑多少年?两年?五年?十年?棍子不敢往下想了,他的眼前立刻出现冰冷的铁窗,沉重的手铐,让他失去自由的高墙……越想越感到浑身发冷,他在心底里对自己说:“不,既然逃出来了我就不能再叫警察抓回去了,不能,绝对不能!”
“老弟,你想什么呢?”黄子林一句问话惊醒了棍子,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看看黄子林,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啊,我……我……没想什么……”起身向他们告辞说,“两位大哥我走了,还得找我的家人去哪。”黄子林说:“你的家在哪儿,我们帮你找。”棍子摇着手说:“不用了,有政府解放军啊。再见了。”他辞别黄子林和孙成宝,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条路的反方向就是奔向监狱的路。
阳光出奇的耀眼。棍子站在十字路口处,遥望家乡的废墟,那里有他的母亲和妻儿,母亲和女儿生死未卜,也许已经遇难,也许还活着,棍子总觉得她们都还活着,等着他回去和她们团聚。他拔腿走了几步,脚步显得局促不安。走出老远了,他忍不住回头朝监狱方位看去,看不见监狱,但仿佛看见了神圣的岗楼和围墙,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待他和气真挚的狱警,又浮现出为他死去的女警察苍白的面容。那是他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可是,她为自己死了,他的耳边响起女警察对他说过的话:“别跑,回头是岸!”他的心像悬在了半空中,忐忐忑忑的,让他真的很难再朝家乡方向迈动步子。他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心里有两个棍子在激烈争吵,撕扯。他心中掠过一阵疼痛,头脑中隐约闪过一些惨烈的画面,最终,他毅然决然地朝监狱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