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晓岩往北川中学奔跑,她的父亲宁宣成和弟弟宁伟不知怎样了。
曙光照耀的废墟渐渐明朗,废墟的尽头出现了旭日。人们在抢夺中计算着生死的距离,为一个个生还的奇迹绷紧了神经。童刚和战友们战斗在北川中学废墟上,整整干了一夜,到了5月14日的早上,他们找到了3个幸存者。人们在遗体登记册里查到了这位英雄教师的名字——宁宣成。他的遗体是13日22时12分从废墟中被扒出来的。救援者发现宁宣成老师的时候,他双臂张开着趴在课桌上,用身体死死护着四个学生。其中有一个叫张欣朵的女生,小名叫朵朵。
晓岩母亲叶文娟在羌族刺绣厂工作,是羌绣设计专家。她有幸没被埋在废墟里,却亲眼见到了大地震给工厂造成的巨大毁坏。她被震傻了,同事们都开始救人,她还在地上瘫坐着,愣了许久才加入到营救同事的行列。后来,她去了羌族歌舞团,在废墟上喊了半天,没有女儿晓岩的动静,又火速赶到北川中学,这里有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进校园她就被眼前的这一片偌大的废墟惊呆了——所有的建筑全都倒塌了,废墟连着废墟,砸扁砸碎的物品一个连着一个。许多家长在辨认遗体,哭得稀里哗啦的。还有一些在张望和等待,他们踮着脚尖儿,焦急地张望着,心都望碎了。再看操场上,一具遗体挨着一具遗体,旁边排列着孩子们的书包。叶文娟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丈夫宁宣成不会也躺在那里吧?这样一想,她的两腿便像灌了铅一样异常沉重了。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没有一点儿勇气走过去了,万一宣成真的躺在那里该怎么办啊,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告诉他我一直在工厂里参加救援,没顾上来学校救他?告诉他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女儿晓岩和儿子宁伟是生是死……她不敢往下再想了。
“妈,我在这儿哪!”叶文娟听出女儿晓岩的声音。她猛地回转身寻声看去,果然是晓岩跑了过来。晓岩也是刚刚过来,头发凌乱,眼睛失去了神采。叶文娟欣喜,张开双臂,激动地大声喊道:“晓岩,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妈,是我呀,你没伤着吧?我是找爸爸和弟弟来了!”晓岩喃喃地说着,一头扑进了她的怀抱里,母女俩相拥而泣。叶文娟仔细端详着女儿,看她的脸庞,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手臂,除了额头上有点儿擦伤,哪儿都完好无损。晓岩沉着脸说:“别看了妈,我没伤着。”叶文娟哭泣着:“孩子,谁救了你啊?”晓岩说:“解放军伞降团的军人救了我!”叶文娟不放心地要撩起女儿的衣襟:“你身上伤着没有啊?是不是不想叫妈看见啊?”晓岩按住她的手说:“瞧您,我还骗您?真的没伤着。”叶文娟问:“记下人家的名字没有啊?”晓岩说:“记下了,他叫童刚,是一名伞兵,人可好了。”叶文娟焦急地说:“你这丫头,我说上你们单位没见着你哪。哎,对了,你在这儿看见你爸爸没有?小伟怎样啊?”晓岩眼睛红着,摇了摇头,朝操场那边瞥了一眼。
迎面走过来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人,叶文娟认出他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名叫陶泽海,便叫了一声:“陶校长。”陶校长也认出了叶文娟,脚步迟疑了一下,脸色沉着走了过来。“文娟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晓岩走过去急忙问:“陶伯伯,我爸爸呢?”陶泽海的眼睛躲闪着这对母女,低下头,指了指操场那边。叶文娟的脑袋嗡的一声,瘫倒在了晓岩的怀里。晓岩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她哆嗦着嘴唇问道:“陶伯伯,我爸爸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啊?”陶校长叹了口气,伤心地说道:“去看看他吧,去吧,送送他……”陶校长这一句话再明白不过了,宁宣成已经遇难了!
叶文娟急忙追问:“陶校长,看见我家宁伟了吗?”陶校长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太乱了,你们好好找一找。”他说完,就带着伤指挥抢险救人去了。
叶文娟再次与晓岩相拥而泣。母女俩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从这一刻起,她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快乐美满的小家庭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顶梁柱,永远不再完整了。“妈,看看爸爸去吧。”晓岩为妈妈擦拭着眼泪说道。叶文娟点点头,在晓岩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操场那边走去。呵,这条路真长啊,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叶文娟依稀记得,在一本书上一位学者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从来都是把生离死别放在一起说,谁曾经想过生离和死别到底哪一种离别方式更让人心碎?是生离还是死别?在作者看来生离更让人痛苦,肝肠寸断。看书的时候她还觉得生离死别是太遥远的话题吧,万万没有想到,它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来得让她措手不及。就在刚才,她坐在一堆瓦砾上,心头还有着和丈夫宁宣成团聚的希望,谁想到这种希望背后已经暗藏着无情的绝望呢?此时此刻,宁晓岩的心里也承受着同样的煎熬。
叶文娟和晓岩总算挨到了操场停放遗体的地方。一个矮个的妇女到处分发红布,一具具孩子的遗体被挖掘出来,她就冲上去盖一块红布,她不愿意让人看见曾经天真的脸蛋儿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妇女叫贺思珍,在北川中学门前做布料生意的。她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店铺二楼,抢出了一捆红色呢子布,用来遮盖遗体,为每一位死者保住最后的尊严。
叶文娟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块红布下的丈夫。她两眼立刻被泪水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了。此刻,风凝固了,太阳到这儿也凝固了。她两腿一软瘫倒在了丈夫的遗体上,和女儿一起放声恸哭起来。她们的哭声很大,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但很快就散去了,大家已经看到太多这样的场面,在这场灾难中,有多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命丧黄泉呢?
留给活下来的人的悲伤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此时此刻,大家彼此都无须安慰,有泪就尽情地流吧,流完了挺直胸膛,擦干眼泪,去做对得起死者的事情。现在,叶文娟和宁晓岩希望得到的不是安慰,只是想在不被人打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哭上一阵,然后,去做等着她们去做的好多事情。
“晓岩,我们不哭了吧。”叶文娟摇摇女儿的肩膀。晓岩听话地止住哭泣,为母亲擦拭眼泪。宁宣成静静地躺着,苍白的脸上粘着泥土。叶文娟掏出自己的手绢,仔细地擦拭着丈夫的遗体,把他脸上的每一粒沙尘都轻轻拭去,又细细梳理着丈夫蓬乱的头发,梳成他生前习惯的那种偏分发型。
宁宣成的后脑勺被楼板砸得凹下去了,当叶文娟拉起宁宣成的手臂,要给他擦去血迹时,丈夫僵硬的手指再次触痛了她脆弱的神经,她喃喃地说着:“昨天你还是一个对我笑,对我说俏皮话的活蹦乱跳的人哪,今天你咋就成了一个一句话不说不答理我的人了呢?啊?”叶文娟轻轻揉着丈夫的手臂,恸哭失声,“那天早上你还跟平常一样,6点就起来了,然后早早地赶到学校上班了。可你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我和女儿都在等你回家啊!”晓岩久久凝视着父亲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那粗粗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张喜欢说笑话的嘴巴,从前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叫她心酸不止……
夕阳凝重起来,越来越靠近西边的山峦。血红的余晖向山坳这边弥漫过来,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哀伤。朵朵来了,她跪在叶文娟跟前,哭着喊:“师母,宁老师救了我呀,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女儿!”叶文娟搂抱住朵朵:“好孩子,阿姨收下你这个乖女儿!”晓岩问朵朵:“你们的宁老师是怎么遇难的啊?”朵朵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地震袭来的时候,宁老师正给我们上语文课,同学们乱成一团,就听他大声喊,同学们,不要慌,快跟着我往楼下跑!同学们在他的指挥下,沿着楼梯蜂拥而下。这时,有学生喊,教室里还有几个人!那几个人里面就有我。宁老师一听,立即转身从三楼返回四楼。我们几个同学正吓得直哭,不知所措,宁老师跑进来连忙冲着我们大喊:“不要哭,快跟着我下楼。”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剧烈震动摇了一会儿的大楼中间突然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楼体刹那间裂成两半,而这道裂缝,正好在楼梯的边上,我们逃生的路被堵死了!宁老师见状,急忙叫我们躲到课桌下面。由于太惊慌了,我们躲到桌子下面时,把课桌挤翻了。随着震动,水泥天花板发出可怕的“嘎嘎”声,眼看就要砸向我们的头顶,宁老师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扶正课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们,就在这时,水泥板塌了下来,砸在了宁老师的身上。我们几个拼命喊,宁老师你怎么样啊?就听宁老师说,不要喊,也不要哭!哭喊只会让你们更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听到了宁老师非常艰难的声音,不要哭,同学们要坚强!坚强……坚强,坚持,是成功获救的基本条件,在没法自救的情况下,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求生之道。听了宁老师的话,我们不再哭喊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被深埋在废墟里的我们和宁老师一道努力坚持着。从绝望和恐惧中渐渐平静下来的我们发现,宁老师用手臂护着我们,课桌没有倒,水泥板和烂砖没有伤到我们,但宁老师的手却被压住了。幸运的是,两个水泥板呈三角形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宁老师才能够跟我们说话,给我们打气。
没有多久,我们发现,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弱了,田刚同学感觉到,一股热热的、黏黏的液体从什么地方流下来,滴在他的脸上。他说,一定是宁老师身上流出来的。宁老师越来越虚弱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刘红丽说:“老师,您困的话就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精力会好些!”但宁老师说不能睡,他要坚持,要和我们一起跟恐惧战斗,等待救援。为了不睡着,他还让刘红丽、田刚我们几个不时地叫他一声,以赶跑“瞌睡虫”。然而,宁老师的精力越来越差了,声音也渐渐听不到了。刘红丽和田刚哭出了声:“宁老师啊,您一定要坚持啊!”见宁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就用手敲击课桌,直到老师发出声音。天黑了,暴雨,寒冷,残垣断壁不停地坍塌、断裂……“孩子们,你们没事的,放心……”宁老师吃力地鼓励着我们,“你们要坚持!记住我的话!如果老师有什么意外,这权当是老师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吧!”我们都哭了。
又一次大的余震发生了,又一块水泥板砸向了我们,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我们再次惊慌地哭喊起来。可没有听到宁老师安慰鼓励我们的话,我们大喊:“宁老师!宁老师!”然而,宁老师再也没有回答我们……“同学们,别哭了,宁老师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他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的生命啊!”哭喊了好一阵子,田刚强忍悲痛,对我们3个同学说,“宁老师让我们坚强、坚持,我们一定要听他的话,努力坚持,保存体力,等来援救!我们一定要活着走出废墟,把宁老师的故事告诉天下人!”朵朵的回忆结束了,她望着宁老师的遗体还沉浸在失去一位爱戴的好老师的悲痛之中。叶文娟俯下身,轻轻地抚摩着丈夫冰凉的脸庞,喃喃地说道:“宣成,原来你是为了救孩子们走的,我不怪你,我和女儿为你骄傲!”操场上聚集了好多人,都来默默地给宁宣成老师送行。几个学生家长围住叶文娟,拉着她的手纷纷说着感激的话:“谢谢您的丈夫救了我孩子的命!”
“我们一家会永远把宁老师记在心上的!”叶文娟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这是他应该做的……”家长们按照当地习俗,为宁老师燃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在这死寂的废墟上,鞭炮声传得很远很远……
晓岩的弟弟、在北川中学上高二的宁伟,被砸在五层楼高的废墟里,埋得很深,坚持了三天四夜后被解放军成功救出。
5月12日14时08分,宁伟坐在四楼教室里上课。这节课是化学课,化学老师唐三喜刚刚布置了几道习题,教室里很安静,班上45个同学都在埋头做题。宁伟一心想着赶紧把老师留的习题做完,一点儿没留意教室在微微颤动。突然,教室剧烈地晃动起来,讲台上的唐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叫着:“地震了,大家不要慌。”但大家都很慌,宁伟和几个同学赶紧往桌子底下钻,几秒钟的时间,整个教室便垮塌了。宁伟只感觉脚下一空心里一空,人直往下掉,轰轰几声巨响之后,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宁伟被埋在一片黑暗之中,耳边传来呜呜的哭声,哭声让他的心里很慌乱。“我是龙锐,还有谁在?”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尖尖细细的。“我是李春阳。”
“我是肖行。”……十几个声音陆续响起,在废墟上空此起彼伏。熟悉的声音让宁伟镇定了下来,“我是宁伟!”在吼出这句话后,宁伟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右手被一块预制板紧压着,宁伟用左手去推那块预制板,想把右手解放出来,可沉重的预制板纹丝不动。双腿没事,宁伟用力挣脱掉左脚的鞋,将左腿从水泥板的缝隙中抽了出来,这让他稍微感觉舒适了些。最大的安慰和希望来自于头顶的一条缝隙,那里透出些微光,也让他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宁伟感觉到口渴了,仿佛上帝创世般神奇,不但有了光和空气,水随后就传递到了他的手中。这瓶水不知是哪位同学在废墟中刨出的一个塑料杯子,里面有兑好的糖水。有同学说:“每个人都只喝一小口哈,还有很多同学要喝……”当杯子传到宁伟的手上时,他只喝了一小口,杯子就空了。
头上的微光越来越微小了,最后干脆就消逝了。天啊,这是怎么了?被新坍塌下来的物件捂住了吗?宁伟忽然反应过来,是黑夜来临了。黑夜里容易犯困,可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睡着了,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宁伟很快就想到了。为了让大家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大声向同学们建议着:“咱们唱歌吧,轮着唱,接力唱,怎么样?”同学们纷纷响应。埋在废墟里的同学们开始唱歌了,定下的规矩是:一个人唱两句后,下一个人接着唱。轮到宁伟时,他忘记了歌词,接不上去,乱哼了几声,黑暗的废墟里竟然响起断断续续的轻笑声。第一个晚上,宁伟没有睡觉,身边的同学也让他没有一丝害怕,他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出去。
不知熬过了多久,光线再次从缝隙中透了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这让大家有了新的希望。5月13日一早,外面的脚步声让同学们精神为之一振,十几个人在数了“1、2、3”三个数后,一起大声呼救:“这里有人,快来救我们啊。”一连喊了七八声,终于被救援人员听到了,立刻响起了好几种口音的呼喊:“这下面有学生,快抢救!”
“再过来几个人!”
“孩子们挺住,我们来救你们来了!”救援正式开始了。
就在外面救援人员紧张实施救援时,废墟里面已经松弛下紧张心情的同学们,开始用聊天形式互相鼓励了,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出去后干什么。有人说“出去我要先喝一大桶水”,有人说“我要去买喜欢的东西”。这些闲聊让宁伟感觉就像是下课时分,同学们聚在一起的闲聊,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在他看来,只要能出去,干什么都好。他喊了声被埋在自己上面的同学龙锐,问龙锐的手机还在不在。龙锐问:“干吗?”将手机递给他。宁伟答:“缺心眼儿吧你,还能干吗?”宁伟在废墟里聚精会神地玩起了游戏,他玩的是一种图形类游戏。平时他就喜欢在学习之余玩一些游戏,以缓解紧张的学习压力。现在埋在废墟里,更需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减压了。手机上有四格电,他在消耗了一格电量后,把手机还给了龙锐。“省点儿电吧,万一……没有什么万一。”他说。龙锐说:“就是,没什么万一。”5月13日的白天,宁伟他们是在期待中度过的,他不知道有没有同学被救出去,但他感到困倦了。他对身边的马小凤说:“我就睡两分钟,你记得叫醒我啊。”马小凤不同意,她使劲喊着宁伟的名字,不让他睡,于是同学们都开始互相喊着名字,宁伟答应着,强撑着没睡。然而,在一次报名中,有两个同学没有了回应,宁伟心里明白,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报名”了。他有些难过,但他还没有心慌,他觉得自己死不了,而就算死,还有那么多同学陪在一起哪。又不知过了多久,陆续有同学被救出去了,消息层层传到宁伟的耳朵里时,他心里有些发慌了,他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一直没有饥饿感的宁伟再次感到无法遏制的口渴感,嘴唇干裂,他用舌头一遍遍舔着嘴唇,却好像连唾液都没有了。第二天上午,头顶上挖出一条更大一点儿的缝隙后,一根管子伸进了废墟里面,那是救援人员递进来的葡萄糖水。宁伟攥住管子喝了很多,其实他更想喝矿泉水或者饮料,因为这糖水实在不合他的口味。他顶不喜欢甜食了。
救援工作一度进展缓慢,因为人埋在最下面,不敢动用机器,怕引起危房垮塌,又怕误伤着人。宁伟等得有些心焦。到了晚上,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太累了,他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见同学李春阳在大声叫喊他的名字,随后,又有一根棍子使劲捅到了他的身上,他醒了。一睁眼,真的是李春阳。他瞪了李春阳一眼说:“干什么你?”李春阳说:“你把我吓死了,喊你半天都不说话,我以为你也不行了。”宁伟在黑暗中疲惫地笑了一下,只回了句:“我没事。”5月15日的白天,又有几个同学被救了出去,宁伟还没有获救,因为他被压在教学楼的高处,救援人员没有注意到上层。再说,挖掘机还没到,人根本爬不上去。下午6时,通往高处的救援通道打通后,宁伟看见马小凤很轻松地被救援人员拉了出去,他听到马小凤冲着他大声喊了句:“你要坚持到底。”废墟里,宁伟在激动中期待自己获救的那一刻早点儿到来。救援人员开始接近宁伟了,已在清理他周边的杂物。由于有余震,救援人员不得不退出去,待确定安全后再继续。宁伟感觉不到余震,只是在救援人员再次进来时,他有点儿心慌地问:“叔叔,你们不会不救我了吧?”一个救援队员说:“不会的,我们肯定救你出去。”他又说:“那你们能不能搞快点儿把我救出去?我要坚持不住了。”救援过程中,这句话他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救援人员鼓励他再坚持一下后反问他:“出来后你想干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喝可乐,最好是冰的,我实在太渴了。”凡是听到宁伟这个回答的救援队员们都笑了。
一个队员说:“好,你出来我给你买。”宁伟问他:“那你想要啥?我也给你买。”那个队员想了想说:“我给你买可乐,你出来后给我买根雪糕吧。”宁伟爽快地说:“没问题。一言为定。”就这样,可乐、雪糕,成了宁伟和救援队叔叔之间的一个约定。而这个约定是在废墟上下之间完成的。
救援仍在进行。气温很高,埋在废墟里的宁伟觉得非常闷热,他的短袖外面还穿了件外套,由于不能动弹,他无法脱掉外套让自己凉快一点儿。极度的闷热让他焦躁不安。
当晚7时许,童刚转场过来,协助这里的紧张救援。
叶文娟和晓岩等候着宁伟的消息,而且目睹了营救宁伟的惊险场面。指着高处,郝国立对童刚说:“那上面有生命迹象,该我们去啃硬骨头了!”童刚说:“班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轰隆隆一阵巨响过后,童刚和几个战友是被长臂挖掘机送上顶端的。晓岩指着挖掘机钢铲上的童刚说:“妈,就是他们救的我,你看,那个高个子就是童刚。”叶文娟不错眼珠地张望着,没有精力跟女儿说话。童刚他们到了上面,见宁伟被压在预制板下面,一只胳膊断了,左脸着地,脑袋向右扭着,呼吸微弱。童刚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急如焚。童刚指挥着挖掘机伸进不断碎裂的水泥板里,哗啦一响,挪开水泥板,露出了宁伟的半个脑袋。童刚问:“孩子,挺住,你叫啥名?”宁伟吃力地说:“宁伟!”童刚冲着下面大喊:“宁伟还活着!”叶文娟没有听到,晓岩听得清清楚楚,她抱着母亲的脖子哽咽了:“小伟,小伟还活着。”由于长时间重压,心理压力很大,宁伟的情绪出现了剧烈波动,呕吐不止。童刚害怕伤了宁伟,他不让挖掘机动了,自己和几个战士用双手扒,用肩膀顶,终于拽出了宁伟,战士们把担架顺了上去,将宁伟七手八脚地往担架上一放。宁伟瘦瘦的,怪模怪样,脸上泪痕未退,看了让人心颤。他不顾胳膊的疼痛,激动得张大了嘴巴,然后大声对救援队员们喊道:“解放军叔叔,我要喝可乐,要冰冻的。”一听这话,抬担架的队员都乐了。
宁伟哪里知道此刻正有一台摄像机将镜头对着他进行电视直播,于是,他的这句话便通过镜头,传遍了被悲伤笼罩的整个中国,人们会心地笑了,他被称为“可乐男孩”。16日他被转到了帐篷医院。由于右手臂伤情严重,同时感染了气性坏疽,必须截肢。叶文娟和晓岩跟着赶到了医院,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截肢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宁伟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
叶文娟和晓岩守候着宁伟。还未摆脱失去父亲悲伤的晓岩,一见着成了残疾的弟弟,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抱住弟弟不撒手。她抚摩着弟弟的右肩膀,看着空空荡荡的右边衣服袖管,哽咽着说道:“你刚这么大就……往后该怎么活呀?”宁伟笑了,说:“哎哟,妈,姐,你说什么哪?你们知道吗?在我身边死去了9个同学,我们还说着话,他们就没气了。我活着还不幸运啊?我怎么就没法活了呢?没了右胳膊,我不还有左胳膊,还有左右腿,还有聪明的脑袋,别人能活我就能活!”叶文娟含泪点点头:“我儿子说得对,妈妈替你自豪!”宁晓岩听着是这么个道理,轻轻捶打了一下弟弟,破涕为笑了。
医院人满为患,宁伟要给别的伤员腾地方。接他出院的时候,叶文娟要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宁伟推挡着说:“妈,我不要,我不怕人家知道我是残疾。”叶文娟坚持给披,晓岩劝说道:“妈,依了弟弟吧,早晚他得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早面对早成熟了。”叶文娟叹息了一声。
就在宁晓岩接弟弟宁伟转移帐篷的时候,童刚和战友们刚刚从一处扒开的废墟里发现一具妇女的遗体。她是被垮塌下来的房子压死的,透过那一堆废墟的间隙可以看到她死亡的姿势,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着地支撑着身体,有些像古人行跪拜礼,只是身体被压得变形了,看上去有些诡异。医务人员从废墟的空隙间伸进手去,确认了她已经死亡。大家垂下头为这个遇难者默哀。
当大家要走到空地上准备休息时,童刚忽然听到狗叫。
童刚喊叫一声:“别出声,你们看!”那是一只金毛犬,仰脸汪汪地叫着,守候在一片废墟上,寸步不离。童刚的第一感觉——那里一定有人。他喊了战友一声就过去了。童刚他们抱开小狗,趴在废墟上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没听到什么生命迹象。范大林说:“这些日子大家都神经紧张,你是过于敏感了吧?”童刚再次叫喊:“别出声,别出声。”喊完,他拔腿就往埋住那个女人的废墟跑,边跑边喊:“快过来。”他蹲到那具遗体旁边,费力地把手伸进女人的身子底下摸索起来。战友们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他。童刚摸索了几下,高声喊道:“有人,她身子底下有个孩子,快救他啊。”大家赶紧把遗体边上的废墟清理开,小心谨慎地将她抬了出来,在她的身体下面果然躺着一个孩子,这位母亲双膝跪地,紧紧护着孩子,后背的血都凝固了,她的双臂是张开的,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原来母亲是在用自己的身躯为孩子支撑出一片小小的天空。凝视着那位已经没了生命的母亲苍白的面庞,在场的人都落泪了。
母亲用生命掩护下来的是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四方大脸的。小男孩被抬了出来,他脸上和身上都是尘土,也许在黑暗中等待太久的缘故,他的眼睛还不能适应光线,紧紧闭着。所有军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驻足张望,令人震撼的是,小男孩竟然缓缓伸出右手,并拢四指,向解放军叔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童刚他们惊讶了,心底震颤。童刚回了小男孩一个军礼,问他:“你叫什么呀?告诉叔叔。”小男孩怯怯地回答:“我叫小龙。”童刚又问:“你爸爸呢?”小龙摇摇头:“上班去了。”然后伸着小手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童刚抱紧孩子,哄道:“好孩子别闹啊,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他的手碰到了孩子上衣口袋里的一个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一部手机。班长郝国立说:“打开看看,兴许能找到他爸爸的手机号码。”童刚一按键,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小龙,爸妈的乖宝贝,如果你活着,你一定要记住,妈妈永远爱你!童刚和在场的人先是一愣,然后都哭了。
在小龙妈妈的手机里,童刚他们找到了孩子爸爸的手机号码,可惜联系不上了。郝国立命令童刚把孩子送到少年儿童收容所去。童刚得知那只金毛狗是小龙家的狗,就把狗放在小龙的怀里,和老范抬着小龙走了。到处是障碍物,深一脚浅一脚的,有好几次险些摔跟头,逗得小龙咯咯直笑,真还是个孩子。“叔叔,咱们上哪儿啊?”小龙问。童刚说:“找好多好多小朋友玩儿。”小龙撅了一下小嘴巴说:“我不去,我要跟妈妈玩儿。”童刚心酸了一下,哄骗道:“妈妈上班去了,哦,不,妈妈出差去了,你得跟小朋友们在一块儿玩游戏,吃饭睡觉。”
“那爸爸呢?”
“也去出差了啊。”
“他们干吗都出差啊,不要小龙了吗?”童刚鼻子一酸,眼圈红了,赶紧低下头说:“要,要,小龙这么乖,爸妈怎么会不要你呢?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啊。”小龙点点头,说:“小龙听话,是个好孩子。”童刚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任凭它流淌。小龙看见了童刚脸上的泪水,问道:“叔叔,你怎么哭了?爱哭不是好孩子。”童刚亲亲孩子的小脸蛋说:“叔叔不哭了,不哭了,小龙说得对,爱哭不是好孩子。”童刚抬着小龙正走着,孩子喊叫起来:“我要喝水。”童刚四下看看,见不远处有救援队员便走了过去。一个队员正仰着脖子喝着一瓶水,那样子很让童刚辛酸,看得出这个队员一定是渴极了,兴许好几天没这么畅快地喝水了,他没忍心马上向他借水,想等一下。可孩子不懂事,举着小手就喊:“叔叔,我要喝水。”那个队员听见了,朝这边看了一眼,当他明白了孩子的意思后,举着瓶子走了过来,把大半瓶水往小龙手里一塞,柔声说道:“喝吧,孩子。”童刚连忙道谢。那个队员摇摇手,笑了笑,返身回到废墟旁,继续救人。
童刚抬着孩子一转身的一瞬间,宁晓岩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当时两个人谁都没有认出对方,可就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宁晓岩停住脚,朝童刚喊了一声:“童刚?”童刚正琢磨这个女孩在哪里见过,一听喊他的名字,立刻站住脚,一边认真打量着晓岩一边回答:“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晓岩笑了:“我问你们郝班长来着。我叫宁晓岩,几天前,就是你把我从歌舞团练功房的废墟里头救出来的啊,想起来了吧?”童刚细细端详晓岩的脸庞,这位羌族姑娘太漂亮了。他猛地一拍脑门儿,啥都想起来了,他笑着说道:“哎哟,瞧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羌族歌舞团的宁老师,你好你好。”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相视而笑。晓岩说:“恩人,我还看见你在北川中学救了我的弟弟!”童刚一愣:“谁是你弟弟?”宁晓岩轻轻一笑:“那个可乐男孩儿!”童刚恍然大悟:“是吗?他是你弟弟?听说他丢了一只胳膊,真可惜呀!”晓岩郑重地说:“他挺乐观,跟丢了命的孩子比,他挺知足的。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这一辈子都要感谢你啊!”童刚摇摇手说:“快别这么说,要说谢你就谢咱们的党和政府,谢全国人民吧。我作为一名军人,救助群众是义不容辞的职责!”晓岩说:“那我也要感谢你,哪天我要给你跳一段民族舞表达我的谢意。”童刚说:“那好啊,我可爱看舞蹈了,特别是少数民族舞。”晓岩握住童刚的手,两眼放着光彩说道:“那就一言为定。”童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一言为定。”然后就正正规规地给她敬了个礼,弄得晓岩忍俊不禁。
这个时候,咔嚓一声,闪电兜头射下来,随之就来了雷,沉闷的雷声从东边传来,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