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排对一个班。黄昏的时候,马排长率剩下的十几个兵,包围了房子。
房子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班长,两个兵。对方剩下的全部。
马排长朝房子喊话,快投降吧!你们!
回答他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打中马排长掩身的石头,激起一缕尘烟。射中石头的子弹拐了个弯,斩下一棵野菊的头颅。
马排长骂一句,娘的!转头,向两个兵使了眼色。两个兵搂着枪,匍匐前行。他们像两只灵巧的水蛇,爬过一条深沟。然后,同时蹿起。
一个兵的脑袋突然缺了一半。只剩一半脑袋的兵端着枪,继续前冲。马排长闭上眼。面目狰狞。
活着的兵扛回他的尸体。一颗褐色的眼球挂在他的嘴角,随着他的身体,轻轻地晃。兵的脸上糊满红红白白的黏液,绚丽如花。
快他娘投降!别打啦!马排长哭着朝房子喊话。命令变成哀求。
没人理他。几颗弹花再一次在石头上激起尘烟。
又有两个兵冲上去。一个兵抱着枪,一个兵抱一捆手榴弹。抱枪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一只手胡乱地抓。
另一个兵把手榴弹,塞进了窗口。
没来得及撤,手榴弹又被推出。兵的躯体霎间撕成红的碎片。马排长身边,落下一只抖动的血手。
……马排长冲了上去。他没带枪。他“之”字形前冲。他抱一捆手榴弹。一颗子弹打飞他的帽子,把他的头,犁出一道粉红的渠。
马排长感觉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热的一口,像射进一只滚烫的牙齿。牙齿嵌进了骨头。马排长冲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着青烟的手榴弹推进窗口。
手榴弹被推出来。
马排长再推进去。
就炸了。声音很沉闷。房子晃了两下。世界刹那间安静。
马排长和他的兵,冲进了房子。
到处散落着残肢断臂。好像,几秒钟前,这里不是战着的三个人,而是三十个人,三百个人。
马排长看到惟一一个完整的人。活人。暂时的活人。活人趴在地上,地上拖一团粉红的肠子。
马排长被重重击了一下。他晃了晃。他说三弟是你吗?
活人笑笑。
马排长摇晃着跑过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团肠子往活人肚子里塞,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刚才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喊?
活人笑笑。活人说,我瞄准你了……打偏了……
马排长说,三弟!
活人笑笑。活人说,哥,照顾好娘。眼就闭上了。
马排长不说话。他疯狂地往豁开的肚子里塞那团肠子。他塞啊塞啊,总塞不进去。
打了一天仗,马排长仍觉得冷。特别冷。
眼泪未及流出,已经结成坚冰。
那天,是立秋。
……
马排长没有照顾好娘。几年后,他随很多人,一起逃到台湾。这边有他的三弟,他的娘,他看得见他们,可是走不回来。
马排长住着豪华的大宅,密不透风。却总是冷。从皮肤,到骨头,直到心。
他说,他的生命,永远停在立秋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