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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儿子(3)

“洪实!”我生怕他听见这些,心慌地打发他走开,“你到楼下去提点水吧。”又赶紧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洪实拉着往外走。

“太不像话了!”有人在骂,“这是拿着人民的权力,向人民实行专政!”

洪实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接过我递给他的塑料桶,很快出门去了。

塑料空桶在楼梯上摇晃。

装着大半桶水的塑料桶,放进厨房里。

“干脆写大字报!”大个子女工激昂地说,“或者找上级党委反映。”

“对!就是要揭露!”大家附和着。

“大家别为我担心,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话没说完,我猛然看见洪实站在屋里,“洪实,你去拿——”拿什么呢?我一时竟想不出来,只得支吾着,“哎,拿那个、那个——”

“妈妈!”洪实哀怨地喊了一声,“就让我去刘军家玩儿吧!”

“哦,好好好,去、去玩儿吧。”我如释重负地马上答应了,同时,赶快把桌上的糖果往他的衣兜里塞,“去吧,去玩儿吧……”

洪实的衣兜鼓起来了,我却还在塞。

“妈妈!”洪实不满地推开我的手。

“噢,满了。”我心里十分内疚,“儿子,早些回家哦。”

看着洪实消失在楼梯口,我才返回屋里。

时针指着八点整。钟声响了。

时钟绕了两圈,指着十点整。钟声响了。

“哟,十点啦!”大个子女工的声音。

“我们该走啦!”

人们站起身:“走吧!”

我送大家到楼梯口:“走好哦。”

“洪实呢?”丁妈突然转身问我,“怎么还没回来?”

“我马上去接他,刘军家不远。”

我赶到刘军家的时候,他家连灯也没亮。我一摸,门是上了锁的……

邻家大嫂听见响动,开门出来:“他们全家都到老家去了,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啦!”

“噢?”我急了,“洪实来过吗?”

“来过。听说刘军不在,他转身就跑了。怎么,他还没回家吗?你等一下,我换双鞋陪你去找他——“

“不必了,可能在路上错过了。”

我说着便匆匆出了大门。

在昏暗的街灯光下,我睁大眼睛,打量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和路边歇凉的人。

我在昏暗的马路上急走着。几乎是小跑,有谁在喊我,跟我说话,我哼哼呀呀地敷衍着,脚步却不停。

人在着急的时候,往往会联想出许多最坏的景象。没见到洪实,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各种不好的念头,自己吓唬自己。

我在宿舍区相似的房子中奔波,寻找着洪实。可是,不仅没见到他的影子,连路也走错了。急得我满头大汗。

当我快到我们那幢楼的大门口时,忽然发现门边黑糊糊的,似乎有个人。

我忙打开手电筒:正是我的洪实!喜得我几乎跳起来。

洪实坐在街沿上,靠墙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我急忙蹲下去,左手照着手电,右手插到洪实的背后,准备抱他回家——可我立刻惊呆:他的腮边、嘴角、鼻子尖上都叮着蚊子!它们的尖嘴钻进洪实的肉里,正在拼命地吸儿子的血!我心疼地咬紧牙,抽出右手,高高举起,恨不得一巴掌就把蚊子全部打死!

洪实惊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立即认出了我:“妈妈。”

“儿子,”我轻轻呼唤着,声音微微发颤,“乖乖,我们回家吧。”

洪实四面看看,确认自己还坐在大门口,便侧过脸,喃喃地问:“他们,”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走了吗?”

我一下搂着我的洪实,窒息般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上午。天色阴沉、灰暗。

我刚从车间出来,后面跟着丁妈:“方技术员,‘司令’训话啦!谈些什么呢?”

“调我到分厂去驻勤!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工作需要’。哼!”

“那怎么行?”丁妈着急得大声嚷起来,“老洪出差了,家里没人照顾孩子啊!”

“还必须明天就走。”我忧心忡忡地说,“他说老洪马上能回来。”

“别理睬他!”丁妈不满地冲我嚷道,“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弱点!遇事总是忍气吞声!要是我呀,闹它个天翻地覆!看他们敢把我砍来吃了不!唉,你现在到哪里去?”

“到洪实学校去,找他们老师联系一下。”

我焦急地走着。大礼堂门口新张贴的《地震预报》使我停下来:

地震预报

全厂同志们,接地震局通知,今日中午12点15分,将有5至6级地震,地震的中心是……

突然,我发现预报旁边,新贴了一张大字报!

[画外音]啊!这是给我贴的大字报!哼,好快好狠哪!舆论、手段双管齐下啦……

对于这个,我嗤之以鼻,转身就走。

[画外音继续]不过,这张大字报不能让儿子看见,我得给他下一道禁令:不准到大礼堂去!

刚拐弯,我立刻惊呆了!

(音乐猛然迸发,带着明显的惊诧……

操场边,那两条矮长木凳上,头对头躺着两个孩子,这是洪实和刘军。

他们不上学,在这里干什么?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想看个究竟。

书包甩在草地上,文具盒也倒出来半截。

两支小木枪倒是放在一起,可是,它们离开人和书包,被抛在草地上,遭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冷遇。

不稳定的音调开始了。旋律直上直下,断断续续,似乎徘徊不定,充满苦闷。

两个孩子不说一句话,眼睛望着天空。

天空,一大早就这么灰蒙蒙的,铅块一样的云在集聚、扩散……

空气窒息、潮湿、闷热。

雀鸟低飞,连小飞蛾也在人的头发尖上、眼睛边上盘旋。

小飞蛾叮在刘军的前额上,他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一个小虫子钻进了洪实的鼻子,他用力呼两下,用手揉着鼻子。

两个孩子都有心事!我感到一阵撕心的痛苦,决定上前问个明白。刚刚起步,传来洪实的声音:

“我不管!你去我就要去!反正,你拴不住我的脚!”洪实见刘军没有反应,马上又说,“喂,你听见没有?我是一定要去的!”

“别说话!我正在想事情!”刘军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跟你说,我要去!要是你不答应,我还要不停地说……”洪实很固执。

“好吧,随你便。”刘军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就别再打岔了!”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蝉在一个劲儿地叫着:“咝——咝咿——咝——”。声音是那么悠长而执著。

“刘军,”洪实到底忍不住,又开腔了。“你在想什么事情?”

刘军犟不过洪实:“我在想耿爷爷。”接着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耿爷爷很爱我们,总说你聪明我懂事,你还记得吗?”他说得很慢,好像是回忆、思念,声音充满感情。

“当然记得!耿爷爷是劳动模范,上北京见过周总理,对吗?喂,刘军,先别想他。我要问你一句话,”洪实昂起头来,却又睡下去,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昂起头问道,“你,你害不害怕?”

“不怕……”刘军刚说出口,又后悔地蹬了两下脚,“不,不是不怕——”犹豫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悄声说,“说真心话,我怕,我心里很,很害怕……”

“那,那你还逞英雄,不要我跟着你去陪爷爷挨斗争哪!”洪实继续追问,“刘军,前天斗争爷爷的时候,我觉得你都没害怕,为什么明天斗争爷爷你会害怕呢?”

我心中充满怀疑,禁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但是,仔细一想,何必打断孩子们自己对事情的思考、判断呢!于是,又惴惴不安地站住了。

刘军闷不作声。

“刘军,你告诉我呀,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你还不知道,”刘军压低声音,“耿爷爷,他——”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他,昨天,昨天被抓走了!”

“真的?”洪实哆嗦了一下,上半身从凳子上滚下去……突然,他发现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天空,被压在下面;

树木,全部倒立着;

房屋,都转了个180度;

烟囱,倒立,尖尖像插进了天空……

太可怕了!洪实慌忙从地上翻身起来,坐到凳子上,紧张地问:“好人也要被抓,抓走?”

“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个!”刘军也坐起来,神情沮丧,眼睛里流露出愤愤不平,“为什么要抓好人呢?为什么要斗争——早先,早先我爷爷可是当过战斗英雄、战斗英雄的!”

“我知道爷爷是英雄!刘军,”洪实朝刘军那边挤过去,搂着他的肩膀摇了两下,“为什么明天还要斗争英雄的爷爷呢?”

“因为爷爷跟报纸上的看法不一样,就说爷爷是反革命……”

“什么?那就是反革命啦?”洪实又哆嗦了一下。

“我敢向毛主席保证,爷爷绝对是好人!”刘军几乎喊起来,“可是——”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无限悲哀地说,“我真害怕——怕他们把我爷爷抓,抓走……”接着,他仰起脸,朝洪实那边挤挤,长长地叹了一声,“唉——”

“刘军,我妈妈他们也跟报纸的看法不一样,她、她——有危险吗?”洪实惊恐得连话还没说完,就朝刘军那边挤过去,同时,也长长地叹了一声“唉——”

两个孩子挤做一团,都陷入了沉思……

孩子的叹息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痛苦地看着他们,恍惚中:

树上,有两只才起飞的小鸟儿,欢乐地从这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它们追赶、嬉闹,唧唧喳喳,无忧无虑……

可是,定睛一看:欢乐的鸟儿呢?怎么不见啦?

唱歌的蝉哪儿去了?怎么它们也沉默了?

没有一丝声响,静极了!仿佛苦恼充溢了整个空间,空气也凝固了。

灰蒙蒙的天空,飞起细雨来。

洪实和刘军站起身,慢腾腾地走了。

是谁用沙哑的声音在唱: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开啊,

我要进来……

唱得装腔作势,使人联想起童话中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歌声中,洪实和刘军慢慢地朝宿舍走去。

中午。我匆匆赶回家。

家门开着,洪实刚扫完地,放下扫把,拿起抹布。他看我一眼,开始抹桌子。

我放下提包,心里乱糟糟的,站在屋中央,看洪实抹桌子。

洪实左手拿起茶叶筒,右手擦完,左手把茶叶筒放下;

洪实左手拿起镜子,右手擦完,左手把镜子放下。

这一切,仿佛是一种机械运动。

我看得目不转睛。突然,我拧紧眉头,并且,全神贯注。

洪实的左手拿起花瓶……

我的眼前出现了当年的一些情景:

花瓶。

产院病房里。一个精致的、崭新的花瓶摆上灯柜。

鲜花插进花瓶。

“给我的儿子!”传来老洪兴奋的声音。

花瓶。

没插花的花瓶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小洪实猫腰到床角去。

洪实从床角伸出头来,用枪瞄准。嘴里吼着“叽叽楸!乒乒啪!”接着,他抓起一块积木,当做手榴弹甩出去,“轰!碉堡炸开啦!”什么东西清脆地“哗啦”一声。洪实根本不管,直起身,做吹号状:“滴滴答答,同志们冲呀!”

洪实冲上桌子,伸手捡积木,突然,惊慌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花瓶打碎一大块。

我出神地站着……

[画外音]如今呵,我多么愿意儿子依然把花瓶当做坏蛋打碎呀……

可是如今,画面上却是洪实分外小心地把花瓶轻轻放回原处,生怕碰坏……

我上前拿起花瓶,久久凝视……

“妈妈,”洪实伸手要花瓶。

我没给他,却顺手把他拉到我跟前,把他看了又看,半天开不了口……

洪实戒备地躲开我的目光,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地坐在一张方凳上,轻轻地捧起洪实的脸:“今天没去上学?”

洪实没有惊慌、诧异,只是忧郁地看我一眼,默默地点点头。

“儿子,你有什么心事?你可千万要给妈妈讲呵,听见了吗?”我说。

“妈妈——”洪实显然有点犹豫,又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讲吧,”我极为认真地说,“你怎么想就怎么讲,妈妈保证不骂你。”

“我,”洪实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了我,“我害怕……”

“怕?”我下意识地站起身。

“怕你当反革命!”洪实忍不住哭起来。

我脑子“轰”的一声,整个屋子立刻摇晃起来:

桌子在摇晃;

茶叶筒在摇晃;

镜子也在摇晃……

我踉跄两步,立刻坐回凳子上。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

洪实啜泣着,抽着鼻涕,发出“嘶嘶”的声音。

“洪实,”我擦着自己和儿子的眼泪,自信地说,“妈妈是党和毛主席培养教育出来的共产党员……”

“刘爷爷也是共产党员,还当过英雄哩!妈妈——”洪实哭着走开了。

我独自跑到阳台上,手中还捧着那个精致的、但补过的花瓶。

(音乐急速前进。尽管道路曲折乐曲低沉、愤懑,但并没有失掉信心。伴奏中明朗有力的节奏,带来潜在的力量……

[画外音]我的儿子呀,你正在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尝到了苦难的滋味;你还是温室里的花朵,却受到了暴风雨的袭击;你那娇嫩的肩膀,能承担这么沉重的压力?我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往日压抑在灵魂深处的爱同时翻滚,我禁不住要大声疾呼: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对我个人才是伤心残酷的劫数?

天,更低、更暗。

风,卷着尘土,从地震篷前滚过去。人们举袖掩面。

“妈妈,”洪实哭着走到阳台门前,“我都看见了,他们贴你的大字报……”

“洪实,”我走进屋,站在屋中央大声说,“我给你讲过,披着羊皮的狼骗不了小羊,更骗不了人!”

“妈妈,耿爷爷被抓走了,刘爷爷还在挨斗争,我,我心里害怕呀……”

“砰!砰!砰!”传来急促、紧迫的敲门声。

洪实吓得脸色发白,颓然坐到凳子上。

“砰!砰!砰!”

我准备去开门,刚挪动脚步——

“妈妈!别——”洪实惊呼着,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两眼恐惧地望着大门。

“砰!砰!砰!”

洪实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吓得丢了魂似的瘫软下去。

时钟正指12点,此刻,钟也仿佛锈坏,秒针一动不动。

“嘭!嘭!嘭!”随着敲门声,传来邻居的呼喊:“快!快!时间到啦!”

“呜——”警报响了,一长一短。

洪实慢慢抬起头:“地震?”是地震!猛然,他明白了!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了的笑容,他立刻松开抱着我的手,“妈妈,是地震!是地震!”

接着,洪实从容地跑来跑去:背水壶、提水果、抱棉被……把早已准备好的大包包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拿出来。

[画外音]此时此刻,地震,对儿子极端恐惧的心理,居然起到了缓解的作用。

“妈妈,我们走吧!”洪实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而喜悦!

我站着,呆若木鸡。听见这平静而喜悦的呼唤,我的全身陡然无力。

花瓶从我手中滑下去,落在水泥地面上——

“花瓶!”洪实高喊一声。

我低头一看,花瓶已经摔得粉碎,但似乎这才听见“啪”的一声响……

像一声巨响,经久不息。

[画外音继续]损害我们肉体的危险并不可怕,损害我们心灵的危险才真正令人恐惧哪!

我和洪实拿着准备好的背包、食物等,从容不迫地下楼。

“呜——”警报一声长响。

解除警报把人们送回家。

我和洪实开门回屋。刚好,后面跟来了老洪。

老洪没精打采地把提包放在地上。

“爸爸,”洪实把背的、拿的东西全扔到床上,一下子扑到爸爸怀里,“你回来啦!你回来啦!”这么轻松、愉快,仿佛家里有了坚强的柱石,从此,不用他操心了。

我丧气地望着老洪,喃喃地说:“来得真快呵!”

“加急电报召回来的!”老洪气呼呼地说,“我已经在地震篷里报过到了。哼,圈套!”

洪实抬起头,不解地望着爸爸。

“说什么缺工艺技术员,非你去不可?怪事!”老洪只顾自己说话,“这简直就是——”

我急忙用手碰一下老洪,示意他别再说。可是,洪实已经把眼睛转向我,并且,清楚地看见了我示意的动作。

“你呀,”我尴尬地用话岔开,“这么气盛!工作需要嘛!”

“妈妈,”洪实跑过来拉着我,“把你调到哪儿去呀?”

“分厂。”

“真的!妈妈,是山上那个分厂吗?山上有树林、有山洞、有瀑布……妈妈,那儿真好,你把我也带去吧!”洪实兴奋起来,“那儿没人写你的大字报,是吗?”说到这里,他激动了,着急地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痛苦地避开洪实的目光。

“告诉我呀,妈妈,我们哪天走呀?”

“明天!”老洪愤愤地说。

“我也要去!我跟妈妈一起去!”洪实高兴地拉着我的手摇晃,似乎要我马上答应。

“哼,那是撵你妈走,是惩罚!怎么能带你去!”老洪憋不住话。

我感到洪实的手颤抖了一下,忙强作笑容说:“妈妈是接受紧急任务,工作需要,是不能带孩子的。”

洪实松开手,看看我,看看老洪,不听我说完,自己就进屋去了。

老洪莫名其妙地望着洪实的背影。

“你呀,说话千万要注意。”我拉老洪一把,低声说,“你走几天,你的儿子好像变成大人啦。”我满心酸楚,扭头进厨房去了。

老洪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拿出几本连环画:“洪实,你来看看,喜欢不?”

洪实从屋里出来,心不在焉地翻弄这些书,完全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

老洪坐在一边,脸向窗外,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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