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arl Buck(1892—1973)
仇敌
“我们要从那些岛跳到什么地方去呢?”定男认真地问道。
“那谁知道?”他的父亲答道。“谁能限制我们未来的发展?这得看我们怎么干了。”
定男像往常一样,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里。他的父亲从不和他开玩笑,也不跟他玩,可是为培养这个独生子却费尽心血。定男知道父亲最关心的是他的教育。为了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他二十岁时,父亲就把他送到美国去,学习外科和医学方面能学到的一切知识,三十岁时他回国了。他父亲在临终前已经看到了定男不仅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还是个科学家。因为他正要完成一项使伤口完全不受感染的新方法,所以没有随部队到国外去。他还知道,他不去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将军的病正在治疗,或许要做手术,而这种手术可能有某种危险。所以就把他留在日本了。
此刻,云翳渐渐从海面上升起。近几天,白天异常暖和,暖空气在夜间碰到海浪上面的冷空气结成一层浓重的雾。他望着离海岸不远的一个小岛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浓雾渐渐弥漫到海滩上,到了房子下面,在松林中缭绕。不多一会儿,就会把整个房子笼罩起来。那时他就回家去,他的妻子花和两个孩子正在家里等着他呢。
可是,就在这时门开了。她身着和服,上面披着深蓝色的毛羽折,向外看了看,深情地走到他身旁。伸手挽着他的胳膊,他站在那儿微笑着,没有说话。他是在美国认识花的,可是在确切知道她是日本人之前,他克制着自己不坠入情网。倘若她不是纯粹的日本血统,他父亲一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他时常想,如果没有碰到花,不知道他会和谁结婚。但这也许是天意吧,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颇有点诗意地在一位美国教授家里,他碰到了花。教授和他太太都是好心人,他们很愿意帮助这几个外国学生,而这些学生虽然有点烦他们,但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定男常常告诉花,那天晚上,他差一点就没去哈雷教授家。他们的房间很小,饭菜难以下咽,教授夫人又是那样罗罗嗦嗦。可是他去了,并且在那儿认识了花,那时花是个新来的学生,他已经感觉到,如果有一点可能的话,他就会爱上她。
现在,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给他带来一种欢乐的感觉。尽管他们已结婚多年,并且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并没有轻率地在美国就结婚。他们在学校完成学业后,回到日本老家,他的父亲相看了她之后,才按照日本风俗举行了婚礼,虽然定男和花事先早已把一切都谈妥了。他们的婚姻幸福美满。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臂膀上。
正在这时,他们同时看见雾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个男人,他被海浪抛出水面——看上去是被一个海浪打上来,站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迈了几步,在雾中可以看到他的身躯,双臂高举过头。接着雾又把他裹住,看不见了。
“那是什么人?”花喊道。她松开定男的手臂。他们同时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向下看去。后来他们又看见了这个人。他用四肢在地上艰难地爬着。随后,他们看见他倒下,俯卧着不动了。
“也许是打鱼的吧,”定男说。“海水把他从船上冲到水里了。”他飞快地跑下台阶,花跟在他后面,宽大的袖子在风中飘动。离这儿一二英里的地方,左右都有些渔村,可是,这里则是光秃秃的、荒凉的海岸,岸边布满着礁石。可以看到岸边的阵阵浪花上,耸立着一块块尖利的礁石。不知怎的,这个人居然绕过了这些岩石,他一定被岩石划伤得很厉害。
等他们来到他跟前时,他们发现情况确实如此。他身边的一片沙子已被血染红了。
“他受伤了!”定男叫喊着,一下子跨到那人身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脸埋在沙子里。头上的旧帽子,已被海水浸透。他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褴褛上衣。定男弯下腰,花在他的身旁,他把那人的头转过来。他们看见了那张脸。
“一个白人!”花轻声说道。
是的,是个白人。湿帽子从他头上掉下来,露出湿淋淋的黄头发,长长的,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理过了。是一张年轻的脸,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上面长着刺猬似的黄胡须。他已经失去知觉,全然不知身边发生的这一切。
这时定男想起了他的伤口,开始用外科专家所特有的熟练动作去找寻伤口。在他碰到伤口时,鲜血又开始流出来。定男在他背部右下方发现了一个绽开了的枪伤,皮肉已被火药烧黑了。看来,就在几天前,他中了弹,可是没有治疗包扎。更糟糕的是,他的伤口又撞到了礁石上。
“哎呀,他流了那么多血!”花轻轻地说道。此刻雾已把他们团团围住,而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到这儿来。渔夫都已回家,连海边的流浪汉也会认为一天已经结束了。
“我们拿他怎么办呢?”定男喃喃地说。可是他那熟练的双手,却在本能地设法止住那可怕的流血。他用长在海滩上的海苔把伤口捂住。那人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着,可是没有苏醒。
“最好是把他扔回海里去,”定男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血暂时止住了,他站起身来,掸去手上的沙子。
“对,毫无疑问,那样做最好了。”花坚定地说,她依然注视着那个失去知觉的人。
“倘若我们把这个白人藏在家里,我们就会被捕的,可是我们要是把他当作犯人交出去,他就一定会被处死。”定男说。
“最好还是把他扔回海里去。”花说。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动,他们带着一种奇特的反感盯着这个毫无生气的躯体。
“他是哪国人?”花轻声问。
“看来像是个美国人,”定男说。他拾起那顶军帽。对了,那上面有几个几乎辨认不清的字母。“是个水兵,”他说。“一艘美国战舰上的水兵,”他把字母拼出来:“u,s,Navy,是一个战俘!”
“他是逃出来的,”花轻轻地喊道。“怪不得他被打伤了。”
“而且是在背后,”定男表示同意。
他们踌躇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花下了决心说:“来吧,看看我们能把他扔回海里去不?”
“若是我能的话,你呢?”定男问道。
“我不能,”花说,“如果你能自己……”
定男再次踌躇起来。“这真是怪事,”定男说道,“假如他没受伤,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交警方。我才不怜惜他呢!他是我的敌人。所有的美国人都是我的敌人。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你瞧他的脸有多蠢。可是,他受了伤。”
“那你也不能把他扔回海里去了,”花说,“那么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他抬回家去。”
“可是仆人们怎么办呢?”定男问道。
“我们只需告诉他们,我们要把他交给警方——而事实上我们也必须这样做。定男,我们得为孩子和你的地位着想。假如我们不把这个战俘交出去,会危及我们全家的。”
“当然啦,”定男同意道,“我怎么会不那样做呢。”
意见一致了,他们就把那人抬走。他轻飘飘的好像一只饿得只剩下毛和骨头的鸡。他们抬着他走上台阶,他的胳膊耷拉着。他们从侧门进了房子。这门里就是过道,他们把那人抬过过道到一间空卧室。这原是定男父亲的卧室,自从他去世以后,就一直空着。他们把那人放在铺着厚厚席子的地板上。这里的一切摆设都照着老人的意愿布置成日本式样——他绝不肯在自己家里坐在一把椅子上,或睡在一张外国式的床上。花走到壁柜旁,拉开一扇柜门,拿出一床柔软的被褥。她犹豫了。这床被褥的面子是用绣花绸子做的,被里是纯白的绸子。
“他太脏了,”她不情愿地咕哝着。
“是的,最好给他洗洗,”定男说,“你是不是打些热水来,我来给他洗洗。”
“我不愿意你去碰他,”她说,“我们该把这事告诉仆人们。我去告诉由美。她可以把孩子放下,来一会儿。”
定男想了一想。“就这样吧,”他同意了,“你去告诉由美,我去告诉其他的人。”
可是,这张毫无血色、失去知觉的面孔,促使他先弯下腰来摸了摸脉搏。很微弱,但还在跳动。
“他得动手术,否则就活不了啦,”定男说,沉思着,“问题是动手术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花惊恐地喊道:“别抢救他!如果救活了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又怎么办呢?”定男答道。他低头凝视着这具一动不动的躯体。他一定有非凡的生命力,否则,绝活不到现在,但是他是那么年轻——也许还不到二十五岁呢。
“你是说,如果动手术死了怎么办吗?”花问道。
“是的,”定男说。
花疑惑地想着,定男没等她回答就转过身去。“无论如何得给他治一下,”他说,“首先我们得把他洗干净。”他快步走出房间,花跟在后面。她不愿单独和这个白人在一起。这是她离开美国后见到的第一个白种人,可是她丝毫也不能把他和她过去在美国熟悉的白人联系起来,在这里,他是她的敌人,不管他是死还是活着,都是一个威胁。
她对着儿童室喊道:“由美!”
可是孩子们听到她的声音,她只好进去待一会儿,对他们笑笑,逗逗那个将近三个月的小男孩。
她抱着孩子,他那柔软的黑发贴在她胸脯上,她努了努嘴,说道:“由美——跟我来!”
“我把他放上床就来,”由美答道,“他要睡了。”
她和由美一起走进儿童室隔壁的卧室。她手里抱着婴儿,由美在地板上铺着褥子,让婴儿睡下,盖好被。
随后,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前面,他们一起到了厨房。在厨房里,两个仆人正因为主人告诉他们的事,被吓得手足无措。老园丁也管些家务,他在不断地捋着他那几根八字胡子。
“主人不该给这个白人治伤,”他愣头愣脑地对花说,“这个白人本来就该死。他先挨了枪子儿,后来又掉进大海,碰到礁石上。假如主人拗着枪子儿和大海去医好他,枪子和大海会报应我们的。”
“我会把你的话告诉他的。”花有礼貌地说。虽然他不像老人那样迷信,她自己却也开始害怕起来了。帮助一个敌人会有好下场吗?尽管如此,她还是叫由美打些热水送到那间房去。
她走在前面,推开隔板门,定男还没有来。由美放下木桶,走到白人跟前。她一看到他就把厚厚的嘴唇固执地撅起来了:“我从来没给白人洗过澡,”她说,“现在我也不给这么脏的人洗澡。”
花厉声对她说:“主人叫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
“主人不该叫我给敌人洗澡,”由美固执地说。
由美呆板的脸上,显露出那么强烈的抗拒神情,使得花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名恐惧。倘若仆人诬告些什么,该怎么办呢?
“很好,”她很有身份地说,“你要知道,我们不过是要使他恢复知觉,好把他送回监牢去罢了。”
“我不管这事。”由美说,“我是个穷人,这事和我不相干。”
“好吧,”花温和地说,“那么请你去干你自己的事去吧。”
由美立即离开了房间,这样,就剩下了花一个人和白人在一起。要不是由美的固执激怒了她,她因为太害怕了,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笨蛋。”她愤愤地骂道,“难道他不是人吗?况且是一个受伤的,无依无靠的人。”
她心里充满了一种优越感,竟然弯下腰去,解开裹在白人身上的褴褛衣衫。他的胸部裸露出来,她用由美拿来的冒着热气的水,浸湿了一块干净的小毛巾,小心地给他擦脸。这男人的皮肤,虽然经过风吹日晒变得很粗糙,却仍然肌理纤细,看来他小时候皮肤必定非常白嫩。
她并没有对这男人增加一些好感,因为他毕竟已不是一个孩子了。但是,她仍然一面这样想,一面继续为他擦洗,直到把他身上擦得干干净净。可是,她不敢给他翻身。定男到哪儿去了?这时,她的愤怒己平息,下来,她又变得焦躁不安了。她站起身来,在拧干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她给他盖上被子,生怕他着凉。
“定男!”她轻声呼唤。
她叫他时,他就在门外。他的手已碰到门把,此刻门开了,她看见他身着白色手术罩衣,手里提着外科急救包。
“啊!你决定动手术了,”她喊着。
“是的,”他简短地说。他转过身去,背向着她,打开一块消毒毛巾,铺在日本式壁龛上,把手术用具放在上面。
“拿些毛巾来,”他说。
她顺从地但却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堆放床单的架子那里,取出毛巾。对了,家里还有些旧席子,应当拿些来垫着,这样血就不会把地上的厚席子弄脏了。她走到后面的走廊上,园丁在那儿堆了一些破席子,天气很冷时,他用来在夜里保护那些不经冻的灌木。她抱起了一抱席子。
可是等她回到屋里时,她看到这些席子已经没有用了。血已渗过伤口上的纱布,把他向下的席子弄脏了。
“哎呀!那席子!”她喊了出来。
“噢,毁了。”定男答道,好像毫不在意,“帮我给他翻一下身。”他朝她下命令。
她默默地顺从了他,他开始小心地擦着那人的背。
“由美不肯给他擦。”她说。
“那么,是你给他擦的了?”定男问道,并没有停下他那利落的动作。
“是的。”她说。
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但她已习以为常,他工作时总是专心致志的。她在那里想:他干得那么出色,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在他手底下的这个人的身体是个什么东西呢。
“如果他需要麻醉的话,你得给他上麻药。”他说。
“我?”她茫然地重复道,“可我从没给人麻醉过呀!”
“这很简单。”他不耐烦地说。
他打开伤口的包扎,血流得更快了。他借着安在前额上的手术灯的光,察看伤口内部。“子弹还在里面,”他用平淡的口吻说,“不知道礁石碰的伤口有多深,如果不怎么深,我或许可以取出子弹来。可是这已不是表层出血了。他已经失血过多了。”
这时,花恶心起来。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色蜡黄。
“可别晕过去,”他厉声说道,没有放下手术刀,“倘若我现在停下来,他就非死不可了。”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巴,跳起来,跑出房门。他听见她在外边花园里呕吐。可是他仍然继续做着手术。
“吐完了她会好些,”他想。这时他没有想到她可从来没看过动手术啊。可是,在她很难受的时候,他却不能即刻到她身旁,不禁使他望着这个像死人一样躺在他刀下的男人,感到不耐烦和焦躁起来。”
“这家伙,”他想道,“天晓得干吗非救活他。”
这种想法使他不知不觉地变得冷酷无情,他加快了动作。
这男人在昏迷中呻吟起来。定男没有理睬,只顾发泄怨气。
“哼哼吧,”他喃喃地说,“你爱哼哼就哼哼吧,我干这个也没有多大乐趣。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你做手术。”
门开了,花又走了进来,连头发也没顾得上整理一下。
“麻醉剂在哪儿?”她用清晰的声音问道。
定男用下巴指了一指。“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说,“这家伙要醒过来了。”
她取出药瓶和一些棉花。
“怎么用啊?”她问。
“只要把棉花浸上药水,放在鼻子下面就行了。”他回答说,一刻也没有耽搁手里的工作,“如果他呼吸困难的话,就拿开一会儿。”
她俯下身子,靠近这沉睡着的年轻美国人的脸。她想,这是一副可怜而瘦削的脸,嘴唇歪扭。尽管他可能还没有感觉,但是他的确很难受。望着他,她不知道过去他们听到的关于犯人受折磨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时像是些闪烁其词的谣传,道听途说,而且总是自相矛盾。报纸上总是报导说,日本军队所到之处,人们热烈欢迎,欢呼得到解放。可是,她有时总是想起像老将军那样的人,在家里毒打妻子,但是,因为他在满洲战役获得辉煌胜利,所以人们现在已不再提起这些事了。假如一个男人可以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一个可以任他摆布的妇女,难道他就不能残酷地对待这个人吗?
她真心希望这个年轻人不曾受过苦刑。正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就在他颈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几道紫红色的伤疤。“看这些伤疤,”她轻声地说,抬头望着定男。
可是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