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陈海默,不,小山,是怎么成为孤儿的呢?”王克飞问。他一听说她的亲生父亲还活着,当即感觉到写勒索信的人是他。
“您还记得民国24年(1935年)斐夏路上的那场大火吗?”高云清问。
王克飞只是隐约记得那场火灾。他那时刚到上海不久,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火灾就是从白云阁茶楼烧起来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大半条街上的商铺民宅都没能幸免。最后幸亏下了一场暴雨,才把大火浇灭。”高云清说道,“被大火和大雨折腾后的斐夏路黑乎乎一片,景象骇人。白云阁茶楼付诸一炬,小山的生母在火灾中被烧死了,她的生父在火灾发生后被警察抓走了。而小山,也是在那场大火后,跟我去了孤儿院。”
原来小山的人生转折点,全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世纪大火。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王克飞走进漕河泾区警察分局时,高云清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徘徊。
分局的一个警员正趴在桌上睡觉,苍蝇在他茂密的头发里嬉戏。
王克飞大声地咳嗽了一声。小警员被吵醒,抬起睡意蒙的眼睛,望着王克飞。他的一侧面颊被袖口压出了花纹曲线。待王克飞说明身份后,他才猛然惊醒,飞奔到后面去叫人了。不一会儿,另一个与王克飞年纪相仿的警察走进办公室。他的白色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王科长,我就是林觅华。听说您想了解当年那个纵火案?”他在王克飞的对面毕恭毕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那个案子是我经手的,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不知道您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呢?”
“火灾发生时你在场?”
“是啊。”
“先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等我们赶到那里时,火势已经彻底失控了。我对那一幕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是晚上八时,通天的红光把半个城市都照亮了,老远就感觉到热浪扑过来。那些居民和店主能跑的都跑出来了,在二楼的只能往下跳,到处是一片哭喊、惨叫声,人们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一栋接一栋被摧毁,却又做不了什么。唉!总之那次火灾真是太惨啦,连救火队员算在内,总共死了二十来人呢。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暴雨,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王克飞问:“你对白云阁茶楼是否还有印象?”
“当然有印象,因为当年的火灾就是从白云阁开始的。那茶楼是木结构,一着火,就什么都烧完了。”
“茶楼里有一对做工的夫妇,男的还在火灾后被抓了,你是否记得?”
“嗯,记得,”他认真地点点头,“那男的叫福根,女的叫玉兰,他们有个小女儿,对不对?”
王克飞很满意林觅华的记忆力和清晰的思维。
“你对那家人的事知道多少?”
林觅华流露出些许困惑,似乎很好奇王克飞究竟想了解什么。既然上级不说,他也不好问,只能尽力从记忆中搜索:“玉兰好像是给茶楼打扫卫生的。从背影看,她的身材和姿态都不错,但转过脸来就有些骇人了,右边脸上有一大块黑色的疤痕。我有次看到她在扫地,用头发遮住脸,轻手轻脚,走路都是顺着墙边的。如果没有这块疤痕,我想她长得应该不赖,从她女儿俊俏的模样就可以看出来了。可惜啊,这个可怜的女人火灾发生时在房间里睡觉,和床一起被烧成了焦炭。但女孩子运气好,那晚不在茶楼,躲过一劫。”
王克飞一边听,一边解开了一颗领扣。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间屋子格外闷热。尽管头顶的一台绿色吊扇奋力工作着,可是这潮湿的热气前一秒刚被吹散,下一秒又聚拢来了。
“你们后来知道那女孩事发时在哪儿吗?”
“她爹被抓时她出现过一次,站在人群中看。我认出了她,本想上前和她说话,可她看到我就跑得飞快。在她爹被抓走后她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
“在火灾前,你和这家人有接触吗?”
“其实,我对这家人略有所知,是因为之前的另一桩案子,”林觅华说道,“有次福根喝醉酒,差点把他老婆的一只眼睛打瞎。还是住在隔壁的一个接生婆看不下去,来报的案。我和当时一起值班的同事就跟着去了。玉兰一家三口住在茶楼背后的平房里,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小床。我去时她躺在床上,脸的一边肿得很高,眼球肿得像橘子一样大,充满血,几乎认不出原本的容貌了。”
“福根为什么打她呢?”
“听那接生婆说,福根在外面输了钱,回来向她要。她拿不出,他便开始打她。我以前就听说那男人每次喝醉酒后都拿她当出气筒,毒打她是家常便饭,只是没想到那次他下手这么狠……唉!”林觅华叹了口气。
“这两人都在茶楼做工,想必报酬都很微薄,福根的钱也未必会让玉兰保管。为什么他每次输光了还要逼玉兰给他?玉兰拿什么给他呢?”王克飞问。
“照陈姨,就是那个接生婆的说法是,福根非说玉兰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肯拿出来。可陈姨说玉兰若真有值钱的东西,还不早带了钱和女儿远走高飞了?但福根就是不信她。”
价值连城的东西。王克飞突然又想起了陈海默收到的勒索信,上面提到了要海默交出偷走的东西。这个东西会不会是福根在十一年后,继续找的同一件东西呢?
“后来你们抓了福根吗?”
“没有。他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等我们赶到时,已经避风头去了。可那女人却央求我们别抓他,说他只是喝醉了,不醉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做。唉,这话比这事本身更叫我生气。福根一年到头能有几天是清醒的?他是不是杀了人还可以以喝醉为借口?我觉得啊,这男人的自私和残暴也是女人自己纵容的。”林觅华说到激动处,撑住膝盖的双臂有些颤抖。
“后来的火灾,你们确定是他放的火?”
“事后我们走访了不少幸存者,确定火灾最早是从茶楼,确切说,是茶楼的开水房开始的,而福根是茶楼里负责生炉子烧水的,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当然,我们确定他是纵火者,还有其他的证据。
“他的老婆玉兰也在这场火灾里被烧死了,是我勘查的现场。我看到尸体虽然被烧成了黑炭,但依稀可辨她死时的姿态--面朝大门,侧躺在床上,就和平常睡觉一样。您想象一下,外面院子着火了,她躺在床上睡觉,会毫无知觉?无论是谁,都会试图爬起来,跑出去吧?她以这个姿势死在床上,只能说明一点--”
“她在火灾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失去行动能力。”王克飞接上话说。
“没错。再加上啊,茶楼的人提供证词,在火灾发生前听到夫妻俩争吵。他俩三天两头吵架,因此当时也没有人太过在意。但那次他们听见福根暴打玉兰,而玉兰惨叫、痛哭,后来哭声渐渐没了。凭这些线索,我们推断,是福根先失手把玉兰打死在床上,为了掩盖罪行,才又放了那把火。”
“他认罪了?”王克飞问。
“他哪会认罪?他只承认那天他喝了点酒,回去后和玉兰吵架,动手打了她几下,然后他去开水房睡觉了。他自称他在生了火的炉子旁边昏睡过去,直到被热浪烤醒,才从后门逃了出来。
“也就是说,从他的证词看,他只是醉酒引起炉子失火,后来又只顾自己逃生,放任火灾发生……”王克飞说道,“而你们认定他是蓄意谋杀加纵火。”
“您说得没错。但如果您了解周围人对他的为人评价就知道了,他这人极度自私、狡猾、狠毒。但不管他怎么狡辩,众怒难息,受损失的商铺和居民都很愤怒,要求严惩他的过失。最后他被按着过失杀人罪和纵火罪,判了无期徒刑。”
王克飞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才过了十一年,哪怕他减了刑,应该还在提篮桥监狱里乖乖待着呢。
林觅华似乎看透了王克飞的心思,小心地提醒道,“听说抗战胜利后,那里的不少犯人都以各种名目减了刑。这福根,说不定也趁乱出来了呢。”
从分局出来后,王克飞立刻去了一趟提篮桥监狱。他怕开着黄浦警局刑侦科的小汽车去监狱太过招摇,便坐上了26路电车。
可在中途,他突然发现那个留两撇小胡子的男人竟出现在同一辆车上,戴了墨镜坐在最后一排。
王克飞一阵紧张:难道这个盯梢的家伙刚才已经跟踪自己去了漕河泾分局?
在离目的地还有两站的地方,王克飞突然站起来,从前门跳下了车。由于车上十分拥挤,那个小胡子男人并没有机会跟着下车。王克飞目送着电车远去。
他先去一家洋货公司逛了一会儿,然后才步行去监狱。
到了狱长办公室后,他才知道最担忧的事发生了。周福根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因为有立功表现,提前出狱了。他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已经被领走。现在身在何处,也没人知道。
王克飞只能从监狱里领回了他留下的档案和服刑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