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高云清从音乐学院毕业时,正逢淞沪会战的前夜,上海局势已经变得紧张。娱乐业变得萧条,加上许多学校迁往内地,他一直找不到工作。
更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本有一位相爱的女同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在这时突然杳无音信。一个月后他才收到一封寄自香港的信,求他不要再寻找她,因为她已顺从父母的意愿嫁给了一个商人。
高云清为此一蹶不振,甚至想过自杀,只是因为害怕父母痛苦,迟迟没有动手。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却突然收到了天主教教会孤儿院的录用通知。虽然钢琴师这个职位薪水微薄,但在当时却给了他一线活下去的希望,把他留在了这个世界。
离孤儿院几条街远的地方,正好有一间远房亲戚留下的空置老屋。高云清象征性地付了一点房租,打扫一番后搬了进去,从此结束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这间老平房年久失修,四处漏风,岌岌可危,门口是一条灰蒙蒙的窄街。与他为邻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社会底层人群。他们如同一群蝼蚁,忙忙碌碌,却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这种无望的日子也如漆黑的潮水湮没了这里的孩子们。他时常看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孩子赤着脚在街上奔跑,或者饿着肚子向来往的行人乞讨。
每天早晨他都要穿过小街,转上斐夏路,走路去孤儿院。
“要免费茶水吗,先生?”有天傍晚,当他顶着寒风匆匆忙忙往家赶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嗓音。
他回过头,首先被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吸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山。她身穿一件陈旧的棉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双大眼睛透彻明亮。
那时候她只有九岁吧?
她正守着一个板车上的大锅。锅子用棉褥包裹保温。她的面颊被西北风吹得红彤彤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哆嗦,冻得发紫的双手放在大锅盖上取暖。
她的摊位前没有其他客人。高云清不知道她站在这里多久了。
“先生,这茶水是不用钱的,还热着呢,”她挤出一个冻僵了的微笑,问道,“您想喝一碗吗?”
高云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当他冰冷的双手接过茶碗时,突然一阵感动,眼泪立刻盈满了眼眶。他对人生早已经灰心丧气,这个冬天的阴郁寒冷更令他心情绝望。想不到此刻街头却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为他递上一碗免费的热茶。
他怕女孩意识到他的失态,只是背过身低头喝茶。
这时,他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先生,您喝完这碗后想去我们茶楼坐坐吗?里面很暖和,生了炉火,有苏州来的评书班子,有更多的好茶呢!”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前方是一栋雕工精细的木楼,门口撑着两面锦旗,正在寒风中飘舞,一面写了一个“茶”字,另一面写了“白云阁”。他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喝到不用钱的茶水。
前一秒钟的感动立刻转为了厌恶。瞧瞧这个世俗的世界吧,你真以为有人会给你无缘无故的爱吗?
他突然极度厌恶茶楼老板,竟利用如此年幼的女孩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招揽顾客。如果真有客人进了这昂贵的茶楼,相信也是迫于面子或者同情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吧?
可惜他身上的钱本来只够买两个馒头做晚饭,刚才也只是以为这茶水免费,方才停步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零钱,递给女孩说道:“抱歉,我没法去,这点钱就当这杯茶水钱吧。天气这么冷,你也早点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推过了他的钱。她依旧眼睛弯弯地笑道:“我刚才说了,这茶水是免费的,我怎么能不守信用收您的钱呢?您不想去茶楼没关系,等哪天您有兴趣了再来坐坐吧。”
女孩的谈吐老成,听起来却很中耳。他内心惭愧,匆忙离开了茶铺。
第二天高云清又经过茶水摊时,特意贴着街的另一边走,想不到又被女孩发现了,远远地向他挥手。他穿过马路走向她,像做贼被抓到了一般窘迫。
“您不希望看见我吗?”小山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问道。
“怎么会呢?”他嘴上回答,却不敢直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您不想进茶楼一点都没关系,您还是可以在这儿喝茶,反正他们管不着。”
他接过热腾腾的茶水,问道:“今年冬天可真冷呵,是谁让你在这里守着的?”
“茶楼老板。”
“唔,他是你的亲人吗?”
她摇头:“夏老板就是老板。我爹是茶楼的烧水工,我娘在里面打扫卫生。”
高云清不禁在心底骂自己问这么傻的问题。开这么大茶楼的大老板,当然不会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或其他小辈日晒风吹地站在外面招揽路人。
就这样,他每天下午回家时经过茶水摊,会逗留一会儿,喝一杯热茶,和女孩聊上几句,再继续赶路。慢慢地,他们熟络了起来。
有天小山问高云清是做什么的。
“我是钢琴老师。”
“钢琴是不是很大很大?它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呢?”小山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以后有机会,你见一见就知道啦。”
“以前有个茶楼客人说,我的手指长得长,适合弹钢琴。可是……”小山眼中的火光突然熄灭了,她垂落头,小声地说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机会摸到钢琴了。”
高云清犹豫了一下,突然弯下腰对她说:“我可以让你弹钢琴,但是你能保证不让其他人知道吗?”
她用力点了点头,展露出甜甜的笑容。高云清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欢看到她的笑脸。
那天晚上,高云清把小山带回了老屋。
房间角落里立着一架旧的立式钢琴,与寒碜的房间格格不入。这是高云清的一个老师在离开上海时送给他的。虽然它比不上大钢琴那么华丽,但足以让小山惊叹好一阵。
小山第一次坐到钢琴前时,他鼓励她触摸琴键。
突然间他们俩都注意到雪白的琴键映衬出了她刺目的黑指甲。她一下子握住了拳头,把手藏到了身后……
自那以后,小山有时候会在晚上偷偷跑出来,穿过一条街,坐在高云清的钢琴前。
即便他们越来越熟悉,高云清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小山。有一次他撞见几个流氓经过,朝坐在茶铺前的小山吹口哨,小山只是镇定地坐在那里,显得无动于衷。他也注意到,当小山独处时,她脸上的表情是淡然而疲惫的,甚至带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落寞。但一旦发现有潜在的顾客走近,她又立刻欢腾起来,展露出满满的笑容。
一个周末的午后,电闪雷鸣,天色昏暗。高云清一下子想到了小山。
这么冷的冬天,如果她和她的茶摊被雨淋了可怎么办?他急忙拿起一把伞下了楼。就在他快到斐夏路时,暴雨已经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他远远地看见小山贴着墙壁,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忧心忡忡地望着暗黑的天色。
高云清刚要穿过马路上前时,却见一个大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那男孩冲到小山的身边,二话不说,递上了一把油纸伞。而后,他用手遮住头发,迈开大步隐入了雨雾中。
后来他有意无意地问过小山:“那天给你送伞的是你朋友吧?”
她愣了一愣,扭捏地回答:“嗯,是啊。”却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
除了这一个男孩外,高云清再也没有见过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她每天都是独来独往,瘦小的身躯拉着板车,早出晚归,像一只掉队的候鸟。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小山提出带高云清去白云阁茶楼里逛逛。
“下午他们都在睡觉,我可以偷偷带你去参观茶楼的灶间。”小山调皮地说道。
她带他从后门悄悄进去,来到一个天井。高云清透过其中一间的窗户向内张望,里面阴暗简陋,有一个大灶台,门口放着几个煤炉,应该是开水房。旁边几间不带窗户的平房可能是茶楼工人住宿的地方。
突然间,他们同时听到了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哀号。小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紧紧缩起肩膀。
喊声来自东边的那一间。
紧接着虚掩的木门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叫骂声,并夹杂了那个女人的抽泣和家具撞落的声音。
“婊子!你把东西都藏哪儿了?你没有钱?少来了!那些东西呢?被你藏哪儿了?你当我是傻子啊?你还他妈哭?看我不砸烂你的嘴,老子手气不好都是因为你这张晦气的脸!”
高云清错愕地向小山望去,却发现她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仿佛对一切都充耳不闻。高云清刚想上前带她离开时,一个男人突然推开门,冲出了那间屋子。
他看来已经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
他一眼发现了小山,二话不说,一脚举向她的腹部,把她踹倒在地,在她的棉袄上留下一个肮脏的鞋印。
“瞪我啊!你再瞪我啊!我总有一天要挖掉你眼珠子下酒!”男人吼完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高云清站在墙边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为什么自己没有出手保护小山?为什么自己站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无法动弹?为什么自己是那么恐惧和懦弱?
这时,小山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她朝高云清看了一眼,眼神淡得没有一丝爱恨,轻声说了一句:“这是我爹。”
此刻的高云清已经泪眼迷蒙。
他扭头逃跑,在路上痛哭了一场。
那天的深夜,当他躺在四处漏风的房间里辗转难眠时,他又想起了这女孩淡漠的大眼睛,突然间,他便原谅自己的前女友了--谁都拥有挣扎出泥沼的自由,她为什么就不能离开自己去追寻更优渥的生活呢?
他从床上爬起,在烛光下弹动琴键,借以化解这女孩带给他的悲凉感。
她注定要在这城市的死角里重复和她母亲一样的命运吧?
她能获得新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