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太的府第位于汾阳路上,这里环境幽静,梧桐成荫,洋房林立,是上海最高级的住宅区之一。黄太太的亡夫是爱国商人,抗战期间散尽家财支持国军。八年硝烟散去,黄家却只剩下一个姨太太和一个女儿,带了一帮佣人住在豪宅里。按说黄家已经是家道没落,但多亏黄先生的余荫和黄太太的社交手腕,她们依然活跃在抗战后的上流社交圈。
几个月来成千上万的灾民涌入上海市。这些天上海的街道塞满了饥寒交迫的灾民。讨饭的哀求声、小孩的哭闹声、病痛的呻吟声遍布上海的大街小巷。只有汾阳路这里加派了巡警日夜巡逻,把所有的饥馑和愁苦都挡在权贵们的视力和听觉之外。
王克飞再次到访黄公馆的时候正是街上热闹的时间,黄公馆附近却是一片宁静。车子一停,王克飞听得见小鸟的叫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道路两旁浓密的树荫遮挡住烈日,阳光透过树荫的缝隙,在柏油路上投下一块块碎片。
王克飞在佣人的带领下,进了院门,绕过很大的一座花园,上了台阶,走进黄公馆一楼的大厅。
黄公馆是一座三层的白色欧式洋房,对只有母女两个人的黄家来说,似乎有点奢华得过分了。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上一只水晶灯盘旋而下,四周的红木家具上摆放了新鲜的百合。大厅两面的门窗全都打开,吹来阵阵微风,把暑气都隔在了户外。窗外,园丁正在修剪枝叶,草坪葱绿齐整。和挤满了灾民的街道相比,这里宛如世外桃源。
王克飞等着佣人上楼去叫黄太太时,心中忐忑不安。昨晚刚在晚宴后谈过此事,黄太太今天又把自己叫来做什么?她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事了?如果她阻止我继续调查怎么办?
不一会儿,一个欢快的嗓音从旋转楼梯上飘下来:“王科长!”
王克飞闻声抬头,只见黄君梅扶着扶手沿阶而下。她的长发编了一条辫子在脑后,白色连衣裙的裙摆像百合花一样绽放,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露趾高跟皮鞋。
虽然黄君梅看上去是一副乖乖女的样子,但王克飞心中有数,知道这姑娘难缠。
王克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黄君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打开旁边房间的一扇小门,朝王克飞招了招手。
王克飞还在等佣人下来呢,有点犹豫要不要跟过去。
“您过来嘛。”黄君梅催促道。
王克飞只好挠挠脑袋,跟了进去。这房间看上去像是一间画室。落地玻璃窗引进了明亮的自然光。墙角是一个书架,放了书籍和一些笔记本。四周立着几个油画架子,其中一幅画上兜了一块白布。
黄君梅轻轻掩上门,撩了撩脖子上的卷发,似笑非笑地对王克飞说:“王科长,你怎么这么半天才来,万一人家有急事怎么办?”
王克飞愣住了:“是黄小姐叫管家打电话给我的?”
“对啊,王科长是大忙人嘛,不用妈咪的名义,您肯这么快就来吗?”黄君梅用娇嗔的口气说道。
仗着家里有点权势就敢这么胡闹。王克飞有些恼火,但没显露出来:“小姐找我有事?”
“我没事就不能找你?”黄君梅笑吟吟地走到王克飞面前,像随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拿东西一样,从王克飞的上衣兜中掏出了烟盒。
她抽出一支香烟,举在王克飞的面前。
王克飞只好擦燃了火柴,双手递过去。黄君梅抱住一侧秀发俯下身,在点烟的一瞬间,王克飞闻到了她身上的茉莉香水,混合了火柴燃烧的气味。
黄君梅深深吸了一口烟,笑道:“如果我妈闻到烟味,我就说是你留下的。”
王克飞只好赔笑。
黄君梅仰起头,把嘴里的烟高高地吐在空中,摆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姿势:“情况怎么样了?说吧。”
王克飞疑惑地看着黄君梅,他不知道她这个“情况”指的是什么。她是代替黄太太问我海默的事,还是另有所指?
王克飞谨慎地问道:“黄小姐指的是?”
“陈海默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王克飞嘴唇动了动,迟疑着该不该说。
“王科长,你说话永远都这么谨慎吗?昨晚吃饭的时候,桌上就数你的话最少了。”黄君梅眨眨眼睛,狡黠的光在她的眼缝中闪烁。
王克飞想了两秒,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有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也许您根本不应该顾虑太多,应该像我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王克飞笑了笑,依然没回答,心想,我们可是处在不同的位置上。
“王科长,您知道我和陈海默是最好的朋友吧?我妈昨晚吃饭也说了,我们中学做了三年同桌,大学又是校友,而且这次选美只有我们俩是来自同一所学校。我把您叫过来,无非是想知道好姐妹的情况,您对我这么提防干什么呢?”
“哪敢提防黄小姐,只是陈小姐的死因有些复杂。”
“为什么复杂?”
“表面上看是自杀,但又很难说……”
“你们觉得她不是自杀?”黄君梅显得很吃惊。
“有一些疑点值得注意,比如说……”王克飞话没说完,却听见黄太太的佣人从楼梯上跑下来,一边喊道,“王科长您人在哪儿呢?太太正在楼上等您呢。”
王克飞把错愕的目光投向黄君梅,黄君梅还想问什么,发现被拆穿了,也只好住了嘴。
她用飞快的速度闪到了门口,对王克飞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刚才跟您开个玩笑,您可不许生气。”话音没落,人已经钻出了大门。
在王克飞目瞪口呆的时候,玻璃窗外的黄君梅连蹦带跳地在花丛和园丁之间穿过,还不忘回头冲王克飞做了个鬼脸。
佣人把王克飞带到二楼,打开一扇不起眼的房门。一股吵闹的京剧声从屋里传来:“太后打坐在佛殿,细听刘备表叙家园……”
佣人把王克飞带进房间后关上了门。房间不大,靠窗摆了一张阔气宽大的书桌,上方是一张黄先生的画像。角落里立着一只新式留声机。京剧《甘露寺》的声音就是从这发出来的。
黄太太穿着一身轻便的长袍,正跷着腿坐在一张皮沙发上抽烟。听说她嫁给黄先生前,是北京一个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
见到王克飞进来,黄太太捻灭了烟头,走到留声机旁,但也不关掉,只是把音量调小,调到人在屋里刚好能听到对方说话的程度。王克飞敏感地想到,她这么做也许是为了防止别人在门外偷听。可会防谁呢,管家还是黄君梅?黄太太却冲王克飞笑了笑,说道:“我讨厌冷清。”
黄太太示意王克飞坐下,自己坐在他的旁边。刚一落座,黄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王科长,我昨晚想了很久陈海默的事……”
王克飞不得不打断她:“黄太太,我这里有些关于此案的最新情况,请您先听我汇报一下。”
王克飞把早上和老章分析的结果统统告诉了黄太太:陈海默这案子没那么简单,她更可能是被谋杀的。
黄太太静静地听着。王克飞讲完后,她沉默了一阵说道:“真没想到啊,我一直以为陈海默是她们中间最让人放心的一个。她看起来很听话又很机灵,没想到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到王克飞的脸色有些异样,她又说,“不然一个年轻女孩怎么会半夜三更去野外幽会呢?”
听到黄太太这么评价陈海默,王克飞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迫于黄太太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王克飞只好点头:“您说得不错,这姑娘在选美期间冒险出去也实在太笨了,但我们手下也失职,保护不力……”
黄太太打断他:“你们有任何头绪推测凶手是谁吗?”
“暂时还没有……”王克飞一阵焦虑,突然站起来,说道,“请黄太太放心,我一定把案件调查清楚,抓到凶手!”
黄太太说:“王科长,别紧张,你先坐下。”
王克飞侧着身坐下。
黄太太伸手从旁边的抽屉里抽出一卷钱,轻轻地放到王克飞手里:“最近物价涨得厉害,王科长成天奔波,怪辛苦的。”
王克飞用余光看了一眼那卷钱,是美元,最近几个月物价飞涨,只有这东西才是硬通货。他没有卷起手掌,瞄了一眼又把视线挪回到黄太太的脸上。
“承蒙杜先生看得起,把‘上海小姐’的生意交给我,”黄太太推心置腹地说道,“也多亏了各界朋友的帮衬,市民才有机会知道这比赛是高尚的,所以我们才会收到三千多人报名,连那些大明星像周璇、言慧珠、韩菁清都答应参加决赛。
“可人心险恶啊。现在全上海有不少小报的笔杆子在盯着我们,成天盼着写点下流、低级的黑幕新闻。我只怕这比赛沾上一点难听的名声,立刻会让人联想到过去青楼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万一这样,明星和大家闺秀可能会碍于面子退赛,整个比赛就彻底完蛋了。比赛一完蛋,影响的不仅仅是生意……最近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你想想我肩上的压力啊。”
黄太太的一番肺腑之言真的把王克飞打动了。他看着黄太太,似乎觉得她的鬓角都多了几根白发。王克飞也承认,黄太太正在做的,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这人一点就透,”黄太太轻轻按了按王克飞手里的那卷钱,“我从杜先生那里听说,你帮他朋友办过几个小案子。”
王克飞没有吱声。那几件事是他刚到警局任职时办的。本来都是杀人案。有在苏州河里发现的浮尸,有在街角发现的脸色紫青的醉鬼。每当案子查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来办公室里找他,向他抛出几句暗示的话。王克飞立刻心领神会,拉着老章把这几个案子分别按照“意外溺水”“查无此人”等给办了。证据做得一清二楚,家属全都安抚妥当,为此杜先生还专门找人给王克飞带话,夸他办事能干。
可是,对那些死不瞑目的死者,对那些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他一直都是愧疚和心虚的。谁来为他们伸张正义呢?王克飞感觉握钱的手掌心在渗汗,难道,他现在也要这么对待海默了吗?
黄太太语重心长地说道:“陈海默这个案子,照我们昨晚商量的,我会告诉选美组的人,她得了伤寒,退赛了,在家休养。等到这个月比赛结束,再公布她的死讯也不迟。”
王克飞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他已经能猜到黄太太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呢,回去快点把这案子结掉。如果真是谋杀,凶手不要追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查,动静太大,所有人眼睛都盯着。而且……万一抓不到凶手的话,您自己的事业也受影响。没必要给自己这种压力,对不对?
“再说不管怎么查,女孩半夜一个人跑去野地方约会,总也是有错的吧?难道我们要承认,一直宣传的纯情善良的女大学生竟和风尘女子一路货色?这不是自扇耳光吗?但也不要说自杀……自杀太容易引起话题,人家又会乱猜她是不是选美受了委屈。你好好想一个不会引起话题的结论,之前的事我听说您办得很好,这点小事对您来说不是难事吧?”
王克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嗓子里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明知道可能是谋杀案,却主动放弃调查,把它做成一桩假案。这不等于成了帮凶吗?更何况死者还是自己喜欢过的女人。这对一个警察、一个曾经的军人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又是多大的罪过?
但他可以拒绝吗?他可以对紧挨着自己坐的老女人说不吗?
黄太太似乎看出了王克飞的犹疑。
她轻轻握住了王克飞的手,替他捏紧拳头握住了那卷钱,同时朝他展露了一个鼓励的微笑:“王探长,相信您会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