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一的那年,在学校后面的巷弄里看见一个高年级的男生靠在墙角吸烟,看见我走过来,便冲我吹很嘹亮的口哨。我低着头,一路跑过他面前,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个子很高,穿松松垮垮的蓝色球衣,上面写着大大的“13”,头发长长油油地遮住眼睛,手里的打火机在手臂上划来划去。
第二天,又在那个巷子里遇见他,嘴里叼了一支玫瑰花,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低着头,抱着书包从他面前飞跑过去,他追上来,喊我的名字,我不敢停步,心里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后来老是遇见他,我很害怕,就告诉了我妈妈。妈妈便让董小武每天等我一起回家,董小武和我是同班同学,家也住在一个家属院,小时候老在一起跳房子,丢沙包,过家家,只是长大了,到陌生起来,看见了也不好意思说话。
那以后,每天一放学董小武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那个巷弄口等我。走过那个男生面前的时候,董小武故意让我走在巷子左边,而那个男生就站在巷子右边,目光越过董小武看向我,眼神怪怪的,像是有话要说。
班里的同学开始传我和董小武在谈恋爱,说我们每天在学校后面的巷弄里约会,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说看见我们牵着手,一起走。其实除了走过那个男生面前的时候,我们会靠得近一点,其他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走在路的这边,一个走在路的那边,一路上谁都不说话,流言传得越凶,我们之间就越陌生。
有一天,班里打扫除,一个男生配一个女生去操场抬垃圾,班委员安排人员的时候,突然说:“董小武,你和王依依一组,刚好照顾你的小媳妇。”班里的同学哄地笑起来,我跑出去,董小武红着脸拿着竹筐跟在我后面。一路上,他都是把筐靠在他的扁担那头,是六月的天,他满头是汗。中途的时候,他还偷偷跑出去买了两支冰淇淋,我们靠在墙角,他坐在扁担那头,我坐在扁担这头,我隔着竹筐把手帕递给他,他一下子就红了脸,没有接,用袖子胡乱的擦一把,然后冲我嘿嘿地笑。傻傻的。
那次大扫除之后,董小武就经常给我买冰淇淋和那种好贵的榛仁巧克力,有时候还去租漫画书给我看,有吉村明美的《蔷薇之恋》,偷偷地放在我的桌肚里,我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他吓得在一旁手足无措。
有一回放学,董小武又买了冰淇淋在巷子口等我,看见我,就乐颠儿乐颠儿地跑过来,刚好班上有一群女生经过,看见我们,就全都捂着嘴笑,我脸红通通的掉头就跑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董小武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的冰淇淋一滴一滴的融化,我接过来,他舔舔手指,又冲我傻笑。
又有一回,放学了,我留在学校里画黑板报的插图,我画的是带翅膀的安琪儿,胖胖的光屁股的天使,天使的箭要射穿画在黑板上面的两颗心,黑板太高了,我够不到,董小武就搬来一个椅子爬在上面帮我画,我在下面帮他扶着椅子,我嫌他画得不好,歪歪扭扭的,他就好脾气的不停重画,我仰得脖子都酸了,他站在高处问我,好了吗?好了吗?那一刻,我觉得他好高好大,像个英雄。
渐渐的,我们就习惯了那些流言,而那些流言也渐渐平息了,也许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习惯了吧。后来那个男生也不再巷子里出现了,我和董小武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董小武送我的巧克力,我都是藏到快要过期才舍得吃,吃完了,那些漂亮的包装纸也不舍得扔,一张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夹在课业纸里,闻着,有甜丝丝的巧克力香。
高考结束的那个七月,我和董小武每天都在一起,因为过了这个暑假,我们就不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了。那次中考,董小武考了最好的重点高中,而我连普通的高中都没有考上,我爸爸就帮我找个一个技工学校,学机械绘图,专业是我自己选的,最起码离我喜欢的画画可以近一点。
开学的第一天,我惊讶地发现,那个老在巷子里等我的男生居然和我一个班,看见我,他也很惊讶,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冲我坏笑。去教务处报道的时候,排了长长的队,我排最后。等了半天,他突然跑过来,拿了我的报名表就跑到前面去插队,一会儿,就领了书过来,似笑非笑递给我说,我叫许安,没志气的许志安。
从教学楼到女生宿舍,也会经过一段巷子,他又开始在那个巷子里等我,手里抓一支玫瑰花。我抱着书,低着头,飞快地从他面前跑过去,他追上来,挡在我的面前,把玫瑰花举在我面前说,王依依,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我说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我说完就一口气跑回女生宿舍,站在女生楼上,看见他还站在原地,点了一支烟,蹲在墙角,很受伤的样子。
我和董小武还在一个城市,只是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一个星期见一次面,每次见面他都会买一支冰淇淋等我,这个习惯持续了好多年。那一天,他又来学校接我,我坐在他的单车后面啃冰淇淋,路过钢铁厂后面那片空地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许安跨在一辆破机车上抽烟,旁边搁了两根钢管。看见我们过来,就从车上跳下来,挡在我们面前,他说,王依依,我喜欢你!我说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他又转头对董小武说,我喜欢王依依,你也喜欢王依依,我们决斗。他说完就递给董小武一根钢管,自己拿一根。
董小武楞在那里,半天不说话,许安挑衅地看着他。突然,董小武把手里的钢管一扔,呜呜地哭着跑开了,许安也楞了,举着钢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骑着董小武的车就走了,一直骑到很远的地方,我的眼泪才流出来,我想起初一的时候,每回经过那段巷子,董小武都故意让我走在巷子左边,把自己挡在我和许安中间,那时候,我觉得他像个英雄。
董小武回去之后,便把那件事告诉了我爸爸。第二天,在巷子里遇见许安的时候,我爸爸让我先走,我不知道他对许安说了什么,只是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巷子里等我,在班上看见我,也装作没有看见。
而我和董小武也渐渐的就没有了联系,他来找过我几回,可是我不想见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抓着冰淇淋一路走回去,落寞的背影,再也不是我心底高大的英雄,冰淇淋在他手里一滴一滴的融掉,而我们之间,也仿佛有什么,在一点一滴地融掉,被阳光蒸发。
许安没有读完技校就退学了,因为他爸爸工作的时候出了事故,整个人被绞进了机器里,公祭的那天,班上的老师和同学都去了,我也跟着去了,我看见他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低着头,头发长长油油地遮住眼睛,不再是那么骄傲的样子。启灵的时候,他抱着他爸爸的遗像跟在人群后面,还是一直低着头,肩膀轻轻地抽搐,从我面前走过的刹那,我突然觉得他那么瘦,瘦得让人心疼,眼泪就不小心掉下来。走到门口,他猛地抬起头,转过身来看着我,那眼神,那么熟悉,像是有话要说,但只是一眼,他便又低下头,捧着遗像,一路蹒跚着走远了……
后来,他顶职进了他爸爸的厂。走的那天,他又在那个巷子里等我,我走到他面前,停下来。他说,王依依,你爸爸在这个巷子里对我说,让我好好努力,做个成功的人,那样才会给你幸福,才有资格喜欢你,本来我想好好上学,念完技校,继续念职大,然后找个好工作,可是我现在没有机会了,我要照顾我奶奶,我妈妈,我妹妹,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站在我面前,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我仰起头看他,那一刻,我觉得他好高好大,像个英雄。
董小武考上北京大学的那年,我考去了深圳,继续读机械设计。还记得从前,过去,曾经,我和董小武一起坐在一条扁担的两头吃冰淇淋,一转眼,我们就一南一北,天各一方。
家属院里的七姑八婆们,开始跟我妈妈和董小武的妈妈开玩笑,说我和董小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孩子大了,什么时候吃我们的糖!我就笑笑,都是一把年纪的大人了,怎么还跟读初一的孩子一样,那么爱给人配对儿。感情的事情,是要看缘分的,许安,董小武,或是另一个还没有出现的人,又有谁知道,他们谁才是我命中注定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