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95年的夏天,最热的时候,我拖着大凉鞋在校园里寂寞地走,看到一个男生站在树影里,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帆布背囊,敞开着,里面有CD,耳钉,挂坠,小盆栽。我选了一个尼泊尔的绿松石挂坠,很大很夸张,垂下来的时候,刚好到我T恤上那朵向日葵的花瓣中间。男孩子很细心地在脖子后面帮我系上,他说这是他去西藏写生的时候带回来的,戴了很久,是为了筹下一站流浪的路费才卖的。他的呼吸在我脖子后面痒痒的,仿佛真的有尘土的气息。
那个挂坠35块钱,我给他50块钱,他凑了很久都找不开。我说算了吧。他说那不行,你把电话留给我,回头我给你带来。他坚持了很久,我才把号码写在他的掌心里,他把手一直放在嘴边呵,说是天太热了,一出汗,字迹就没了。
到半夜的时候,他的电话便过来了。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特别空荡。我说,你说吧。他说,你特别像一个人。我说,你也太老套了吧。他就在电话那头嘿嘿的傻笑。笑了半天才说,你做我女朋友吧。我也笑,然后挂了电话。
第二天下晚自习的时候,老远的就看见他背着昨天那个大帆布背囊,坐在老校门的台阶上。他说,我来还你钱。我说,拿来吧。他就递给我五十块钱,应该还是昨天我给他的那张。我说,你没有换开吗?他说,不换了,那个绿松石挂坠就当是我送你的。我说,为什么?他说,在西藏,绿松石是印证爱情的,人们喜欢把它送给自己的情人,如果爱情变了,它就会褪色了。他给我看他掌心里昨天我写给他的号码,居然还没有被洗掉。我笑,你还真邋遢,居然不洗手。
他说,我要去外地了,给一个朋友的画廊帮忙。我说,祝你好运。他说,遇见你便是我的好运气。我笑。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车。我没有等到他来,便走了。走出去好远,他又骑着车追上来。他说,我载你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子才是幸福的,你给我好运气,我给你好福气。我说,我不要,我要坐宝马。他说,坐在宝马里只有你自己知道,而坐在自行车后面,全世界都看得见。我笑着跑开了,他就跟在后面,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一急,就停下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从车上栽下来,坐在地上看着我,我看见血从他的额角泉水一样涌出来,我吓得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后来,就真的没再见过他。那个绿松石挂坠买回来之后,一直也没戴过,扔在抽屉的角落。不过他还老是会打电话到女生宿舍,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听听我的声音。我不怎么说话,不过我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的絮絮叨叨,说他的童年,他的学校,仿佛要一下子把他二十几年生命里的故事都说给我听。
再后来,他又在电话里说,做我的女朋友吧。我笑。做就做吧。反正隔山隔水。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纯良。
我们就这样一直打电话,他说他住的地方没有电话,他每天要走好远的路才能找到电话,有时候我听见电话那头还会有空旷的狗叫。我在地图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地方,连想念都不找到方向。
我们还写信,写很多很多的信,我记得那时候,我上课的时候在写信,吃饭的时候在写信,晚上熄了灯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信,每天捧着厚厚的信封穿过茂密的校园。他给我写诗,肉麻麻的那种,他说,如果思念可以刹车,那么,他的心脏里都是轮胎摩擦的痕迹……
寒假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在回家的火车站我突然就决定把火车的终点站换成了他在的地方,很遥远的路程,没有座位,我绻在两节车厢的接头,我的旁边是一对情侣,男孩子半蹲着把女孩子裹在外套里,半夜的时候,女孩子睡得很香,车每到一个小站,男孩子就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着女孩子熟睡的样子,我觉得这个时候的人很美,我爱你,所以万苦不辞。
车越开,天就越冷,雪就越大,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深北方向离我越来越近,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是他等了很久的那个人吗?
那个城市很小,他的那家卖稀里古怪的油画的小店就显得格外突兀,小小的玻璃橱窗里画着一个女孩子,支在油画架上,雪落满她的衣服和肩膀,她站在街的转角,像是浮雕。而女孩子,是我。
店里的女孩子跑过来给我介绍。她说,画者画的是他女朋友。我说,我知道。她说,他很思念她,所以画了这幅画。我说,我知道。她说,可是他们分手了,女孩子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再也找不到。我说,我知道。我又说,我不知道。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突然就想起,第一次他给我电话的时候,说我特别像一个人,我笑他老套。原来,这真的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我像一个他思念着,却再也找不到的人。
我走在这个深北方向地图上都找不到小城,雪越下越大,落满我的衣服和肩膀,我站在街的转角,像是浮雕,那些执著的喜欢和感情,都不是给我的,我只是一座浮雕,一块石头,一种象征。
春天的时候,我回到学校,又开始有他的电话和信,我不想接,宿舍的女生嫌吵,过了12点就拔电话线。他的信,我没有拆,又退回去,我在信封上写,我是你扭头就忘的路人甲,凭什么要我陪着你海角天涯……
是97年的秋天,我在时代广场的男装店的橱窗外,看见一件好看的大外套,可是我不知道买给谁。就一个人坐在广场的椅子上对着橱窗发呆,男装店的音箱里在放张学友的《我是真的受伤了》,他唱,窗外阴天了,人是无聊了,我的心开始想你了……
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听,人潮汹涌,偏偏是那一刻,他走进那家男装店,在试那件我看中的大外套,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了,跑出来。他说,那么巧。我说,是啊,挺巧的。他说,我去学校找过你,你不在。我说,我们搬去东校区了。
号码也换了吧。他看看掌心,不好意思的笑笑,最后还是洗掉了。他低头的刹那,我看见他的额角有块淡淡的疤痕,比肤色浅一些,像是一块胎记。他又说,我偶尔才回来,居然可以遇见你。我不说话。他就也不说话。就那样穿着刚刚我看中的大外套走在我的旁边。走了好远,我说我要回去了。他说,我送你吧。他去取车,我跑开了。
我从抽屉里翻出那串绿松石的挂坠,可是那块绿松石垂下来的时候,却不在我T恤上那朵向日葵的花瓣中间了。我不知道是我长大了,还是衣服缩水了。反正一定是有些什么变了,又或者是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