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惜取少年时
红尘滚滚,滚滚红尘,繁华匆匆,凋零如风,错落成梦。人生聚散无常,这纠缠与无奈,令你叹息,令你怅惘,秋娘。谁的梦,飘零成几许胭脂红?谁的心,哀怨了缥缈夜空?谁的伤,逐水落花转成痛?谁的泪,淋漓了一窗的清冷?尘封往事,几多堪回首?追忆旧情,唯有空对寂寞。辗转寂寞春深处,细语凭栏清歌舒。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蘅塘退士孙洙晚年不甘寂寞,撷取唐诗精华,编辑成《唐诗三百首》,被奉为圭臬。在这本选编书中,他悲悯而仁慈地将压轴诗《金缕衣》的作者由原先署名的无名氏,定格为杜秋娘。这使得几乎快要被漫漫风尘湮没的杜秋娘,成为一朵飘然出岫的白云,亮丽夺目。
这首诗含义比较单纯,反复咏叹强调爱惜时光,莫要错过青春年华。从字面看,是对青春和爱情的大胆歌唱,是热情奔放的坦诚流露。然而字面背后,仍然是“爱惜时光”的主旨。因此,若作“行乐及时”的宗旨看似乎低了,作“珍惜时光”看,便摇曳多姿,耐人寻味。
而这首小诗竟改变了作者杜秋娘一生的命运,使她获取了一段绚烂多姿的“折花”岁月。
杜秋娘原是间州人,间州也就是现在的江苏镇江。虽出身微贱,却独秉天地之灵秀,出落得美慧无双,不仅占尽了江南少女的秀媚,而且能歌善舞,甚至还会填词作曲,江南女子的秀丽与文采在她身上尽数体现,作为歌妓曾风靡了江南一带。
杜秋娘原名杜丽,唐德宗贞元元年(791年)生于润州(今江苏镇江)。其母是南京的一个官妓,与一个姓杜的官员相好至孕,却遭到无情抛弃。这个在母亲含愤忍辱中生下的女孩子,无处托养,只好随母亲回南京妓院,在那里长大。
公元806年,杜丽十五岁,镇海节度使李锜以重金将她买入府中为歌舞妓。一般的歌舞妓都是学一些现成的歌舞,为主人表演取乐;人小心高的杜秋娘却不甘埋没在李府成群的歌舞妓中,暗自思量,自写自谱了一曲《金缕衣》,在李锜的一次家宴上,声情并茂地演唱给李锜。
年过花甲的李锜虽然垂垂老矣,但听了这首断肠的乐府诗,又眼见得含情脉脉的少女载歌载舞,再度燃起青春的热焰。一听,再听,三听,手舞之,足蹈之,吟唱之,一唱三叹,回味不已。对于风烛残年、富甲一方的李锜来说,金缕衣并不稀罕,他的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光已经流淌了一大半。临近暮年,似乎更要抓住美好年华的尾巴,及时享受生命乐趣,这小女子简直太知他的心思了!
一朵花正在含苞欲放,李锜一伸手,便将这朵花儿摘下了。李锜当即就决定把杜秋娘收为侍妾。李锜与杜秋娘成了一对忘年夫妻,但因两人都热情如火,所以春花秋月中,这对老夫少妻,度过了许多甜蜜醉人的时光。
杜秋娘可以说是幸运的,也可以说是不幸的,但无论幸运或不幸,杜秋娘都成了这个几乎算是祖父辈的贵人的侍妾,入住帘幕重重的深深庭院。对这种非正常的婚姻,有若干种推测。或者是李锜仗势娶人,而民间出身的杜秋娘慑于权威,不敢有半点分辩。或者是杜秋娘投怀送抱,曲意奉迎,攀栖高枝。或者是李锜以美酒醉之,以金缕衣诱之,以提携家族中人允之,而杜秋娘半推半就,顺而从之。
就这样,杜秋娘恰因为这首曲子,甚至在没有任何爱情准备的情况下,直接进入了她的第一次婚姻,成了一只笼中的金丝雀,成了节度使内厅的宠妾,一时间,饱享富贵荣华,阅尽人间春色。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一生最华美的年岁中,有多少女人可以像杜秋娘这般以纤纤玉手尽折花叶,以鸿鹄之志尽显风采,不甘落寞,不甘沉寂,沿途享受生命中最绝艳的风景,沿路寻找生命中最精彩的过客。文人多以凄凉孤清的笔调来写女人和她们的故事,因为他们笔下的女人,要么红颜薄命,要么“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结局多半是不喜庆的。但若写杜秋娘这么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的女人,必定是眉飞色舞的。人们所知道的杜秋娘,虽出身卑微,却独秉天地灵秀之气,她看似“一夜成名”,这其中实则暗藏玄机。那首流传至今的成名作《金缕衣》也被过多地牵强附会,扭曲了原本直抒胸臆的表述。
如果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场景,妩媚俏丽的杜秋娘为年过半百的镇江节度使李锜表演取乐。为从美女如云、长袖善舞的歌妓中脱颖而出,杜秋娘暗自思量,自写自谱《金缕衣》,婉转唱出,惊艳四座。作为在藩镇最高统帅府娱乐场所出现的艺人,必须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还要顺畅人意,杜秋娘技压群芳自不必说,而且,作为那晚最出色的乐伎,她的登场,赢得了全体宾客的瞩目。
论诗才,杜秋娘的诗偶有新意,算不了奇和绝,也并非美和艳。但论心机,她绝对称得上“高人”。她的心机之高明,并不在于老谋深算或是未雨绸缪,而是善于洞窥人心,提点人性。“劝君莫惜”,“劝君吸取”是是非非,对对错错;“金缕衣”,“少年时”彼时此时,物欲与精神;,喜和忧,福和祸;,果“花开”“无花”“直须折”“空折枝”断勇敢,遗憾悔恨。这些显而易见、无处不在的强烈对比不仅令李锜恍然大悟,也点醒了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困惑:得到的未必值得珍惜,得不到的才最值得拥有。后两句诗则颇有几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待金樽空对月”的意味,不仅暗指人生要及时行乐,还上升到了生命的深度与广度。
◆秋妃时期: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时唐德宗驾崩,李诵继位为顺宗,顺宗因病体不支,在位仅八个月就禅位给儿子李纯,是为唐宪宗。唐宪宗年轻气盛,一登基就决心扭转国内藩镇割踞的离散形势,因而采取强制手段,试图削减节度使的权力。
李锜以贪污行贿为能事,后来又抵制宪宗的削藩新政,专权一方,杀害朝廷大臣,甚而养兵图叛。刚刚登基不久的唐宪宗对于这样心怀异志的宗室高官,必欲除之。
大兵压境之时,李锜的外甥和牙将轻轻地反戈一击,将其擒拿献于君侧。
数月之后,六十七岁的李锜被腰斩于独柳树下。年轻的杜秋娘,霎时成为风中一羽,任由狂飙摧折。
杜秋娘作为罪臣家眷被送入后宫为奴,依据她的专长,让她仍旧充当歌舞伎。只不过这次是侍奉君王。虽然继续唱歌,但眼前听唱的对象,再也不是那个白发苍苍的李锜,而是一个风度翩翩、君临天下的帝王。
有心的杜秋娘趁着为唐宪宗表演的机会,再一次卖力地表演了《金缕衣》。静悄悄的大殿之上,一只甜美的金丝雀放开了歌喉,缠绵悱恻,余音绕梁。因为善歌,因为善舞,大约还因为这首歌,又打动了年轻的唐宪宗。“劝君惜取少年时”,杜秋娘强装笑颜的一席唱,无意中赢得了一个年轻皇帝的欢心。
这个有为的君王,风华正茂,志在图强,仿佛被歌中的某一个方面、某一句韵律击中了心坎,不禁为之动容。唐宪宗李纯这时倒正是青春“少年时”,曲中那种热烈的情绪深深感染了他。再看那演唱的女子明艳而雅洁,气韵在众佳丽中独高一格,不禁为之心动;况且此曲还是由她亲自创作,才情也不一般。
这首歌为杜秋娘带来了真正的好运。三十岁的唐宪宗李纯爱上了这位舞伎,不仅免除了她的罪名,而且还加以宠幸。不久,杜秋娘被封为秋妃。杜秋娘人生中的第一个春天来了,她从李锜的恶梦中醒来,因祸得福,得栖高枝,金缕衣有了,锦衣花车,一应皆有。从此得伴君王侧,从此花落帝王家。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叛灭,藉之入宫,有宠于景陵。
杜牧《杜秋娘诗并序》
虽然这首《金缕衣》是杜秋娘的创作高峰,是她命途变更的契机,但因其目的性和功利性过重,削弱了诗本身的风骨与韵味。而为唐宪宗即兴而作的那首诗,才把她不落俗套的诗才、竞争向上的志向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
秋风瑟瑟拂罗衣,长忆江南水暖时。花谢花开缘底事?新梅重绽最高枝。
江南水暖时,杜秋娘还是依偎在李锜怀里千娇百媚的小妾。秋风瑟瑟时,她就沦落为乱臣贼子的待罪家属。若单看前两句,悲悯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可“花谢花开缘底事”,何必感怀于匆匆而逝的凋零飘落呢,待到新梅纷繁时,便可重屹高枝,重绽芬芳。宪宗李纯本就对能歌善舞的杜秋娘仰慕已久,当听到这首依照《金缕衣》原韵所赋却更显风流的诗作时,龙心大悦,甘拜在这个女人的石榴裙下。
做了秋妃的杜秋娘深受宪宗宠爱,她的一笑一言,一举一动,都别有风韵,令年轻的宪宗为之沉醉。春暖花开时,他们双双徜徉于山水之间;秋月皎洁时,又对对泛舟高歌于太液池中;午后窗外人寂时,共同调教鹦鹉学念宫诗;冷雨凄凄的夜晚,同坐灯下对弈直至夜半。其间情深意挚,颇似当年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翻版。然而,比起杨贵妃,杜秋娘又高一筹,她不仅与宪宗同享人间欢乐,而且还不着痕迹参与了一些军国大事,用她的慧心和才智,为夫君分忧解劳。
唐宪宗执政之初,由于锋芒凌利,对藩镇采取强压手段,引起藩镇纷纷不满。后来番邦犬戎侵犯大唐边境,宪宗对藩镇施以宽柔政策,不但抵御了外侮,而且取得了本土的安定,使唐室得到中兴。宪宗之所以能及时转变态度,除了大臣的建议外,重要的还是靠秋娘枕边风的吹拂,她以一颗女性的柔爱之心,感化着锋芒毕露的唐宪宗。
国家太平后,手下有大臣劝谏唐宪宗用严刑厉法治理天下,以防再度动乱,这建议颇合宪宗的性格;但秋娘闻言则说:“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岂可舍成康文景,而效秦始皇父子?”见识深远,入情入理,让唐宪宗不能不信服,也就依了她的意见,以德政治天下。
秋娘在唐宪宗身边,似乎既是爱妃、玩伴,又是机要秘书,几乎占据了宪宗的整个身心,使宪宗对其他佳丽无暇顾及。当国家逐渐平定昌盛之后,宰相曾好意劝唐宪宗再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他说:
“天下已平,陛下宜为乐。”唐宪宗此时尚在而立之年,而颇自得地说:“我有一秋妃足矣!李元膺有《十忆诗》,历述佳人的行、坐、饮、歌、书、博、颦、笑、眠、妆之美态,今在秋妃身上一一可见,我还求什么?”李元膺的《十忆诗》是这样的:
其一
瘦损腰肢出洞房,花枝拂地领巾长。裙边遮定双鸳小,只有金莲步步香。
其二
椅上藤花撩面平,绣裙斜罩茜罗轻。踏青姊妹频来唤,鸳履弓弓不易行。
其三
绿蚁频摧未厌多,帕罗香软衬金荷。从教弄酒春衫涴,别有风流上眼波。
其四
一串红牙碎玉敲,碧云无力驻凌霄。也知唱到关情处,缓按余声眼色招。
其五
纤玉参差象管轻,蜀笺小研碧窗明。袖纱密掩嗔郎看,学写鸳鸯字未成。
其六
小阁争筹画烛低,锦茵围坐玉相欹。娇羞惯被郎君戏,袖掩春葱出注迟。
其七
漫注横波无语处,轻拢小板欲歌时。千愁万恨关心曲,却使眉尖学别离。
其八
从来一笑值千金,无事夸多始见心。乍问客前犹掩敛,不知已觉两窝深。
其九
怩娇成惘日初长,暂卸轻裙玉簟凉。漠漠帐烟笼玉枕,粉肌生汗白莲香。
其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