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充满知觉——自感同时过着不止一种生活,无论是在夜里,还是在白天。你会发现,不论在哪里,这些日子里,人们的心都处在活跃之中。
我们的两颗干渴的灵魂正站在一条大河边上。我们贪婪地喝着水,欢乐从我们的心灵中迸发出来。
虽然如此,甜蜜的生活仍然是干渴的。
甜蜜的生活吮吸着我,我们也吮吸着甜蜜的生活。
不久前,我呼唤我的心灵,说道:
“上帝占着一千道光的幕帘。”
现在,我要说:
“世界已通过这一千道光的幕帘,接近了上帝。”
每件事,每种东西,均不相同。
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汽车上,在车厢里……所有面孔,互不相同。
人们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人们的话音里有新的钟声。
这并不意味着一部分人战胜了实现这种天然变更的另一部分人,而是精神战胜了较精神低级的东西,人的高尚情操战胜了低级趣味。
沉在海底的一滴圣油浮上了水面。那是人类中最强者必获得的胜利;因为最强者有其特有福分。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些呢?
你是全明白的。
你用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坚定了我的信念,增长了我的知识。在这方面,你比所有人做的事都多。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9年1月7日
哈利勒看过他的妹妹玛尔雅娜之后,面色顿变,憔悴不堪。他满面愁容地走了出来,但是,温暖和休闲消除了他心中的痛苦和惆怅。
他在学校里朗诵了《疯子》一书中的部分段落。
我与他单独会面时,他说:
“我没有像接触你的那些成熟、文雅的友人一样,诚挚、友好地接触众人。她们本是捕捉字眼的耳朵,而且是留心细听的耳朵和机灵警觉的神魂。她们相互问答,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寡言,什么时候开怀大笑。”
他的言谈话语中散发着诱人的神奇意味。他带着那神奇意味盘旋在天空。即使那些话不被人明白,它也是一清二楚的。
我们进入大厅之前,有四位姑娘急速向我们走来,将玫瑰花献给了哈利勒。他笑意盈容地和她们握手,满面春风地说:
“你们好!”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亲切地挥着手。
他即刻开始朗诵诗文。朗诵完毕,明显的存在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而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也许他也不知道。
说话有什么用呢?我没与他说话。
他在他的世界里遨游,
也许他飞了起来,飞得很高。
赞美你,我的主!
他属于另一种性格。
他的气质高贵。
他来自清风,
他来自永恒赠礼。
赞美你,我的上帝!
致纪伯伦
1919年×月×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有一个希望……
姑娘们想要枚图章,一枚漂亮图章,不需要标志。她们仅仅想要一枚图章。她们这个月底就要……要的是你的,我是说你设计的。你给我们设计一枚图章行吗?如有可能,就请动手吧!
关于材质,她们还未选定,未定下用银还是用金。只是确定为图章,而且她们许诺永久保存。这个想法令我敬佩。不过,你以外的任何人设计,我都不接受。
几天以来,我什么都没考虑。有三条领带,我却很喜欢,每条六角五分。
我把那三条领带买了下来,虽然我知道你保存有许多领带。你说你有很多条领带,可是能够与你所认识的男子们所拥有的领带数量相比吗?
玛丽
致玛丽
1919年3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玛丽,请你告诉我,你是想让我设计一枚学校的图章,还是你构思好了一样什么东西,让我给你画出来呢?
直到现在,我还不曾设计过图章,但我十分乐意做这件事。
你要的很可能是一枚公章,可是你怎么会要那东西呢?适于女子学校用的印章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如果事情不紧急,最好一个月后在学校里制作。如果你想要,我不会拒绝在那之前动手。
在此情况下,你最好把自己的想法画在纸上,我必毫不迟疑或毫不怠慢地实施之。
哈利勒
致玛丽
1919年5月1日
亲爱的玛丽:
我来了!寄上学校印章设计图样。一只张开的手,托着一朵玫瑰花,或更贴切地说,一朵玫瑰花正在手掌中成长着。
我很欣赏这一想法。如果这一设计能够精确、成功实施,忠实地将之进行移植,你就能得到一枚精美的印章。但期这设计方案能使你和可爱的姑娘称心如意。
玛丽,我认为这一设计方案可作校徽用在项链上,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没有见过类似的图案,你见过吗?
张开的手是美的标志。将玫瑰花植于张开的手掌上,意味着你为美添上美。
为你那长出玫瑰花的手祝福。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9年11月8日
开过会之后,尽管十分疲倦,还是与哈利勒一起共度了一夜。他虽消瘦,但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让我看了许多画。
我每天都能看到精美的新作。
最使我钦佩的还是他坚持不懈地砥砺自己的艺术。任何事情都不能挫折他的锐气。我常常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炽燃的烈火。我常看到他热情奔涌,天才横溢。他的创作为了让作品存留。他的作品必将存在传世,即使他死之后。
他用信心十足的声音对我说:
“在来年,我将发表两部作品:一部诗集,一部寓言集。之后,我将专心写《先知》,我已有用阿拉伯文写的草稿,写作时我不过十六岁……在这部书里,记录下了我内心的内在神圣……它深居我的心底,但我却不急于将之唤出……就让它存在那里吧!”
哈利勒真是个好人。
玛丽日记
1920年4月15日
哈利勒的话令我一惊,使我感到高兴、幸福。他和那些住在那里的艺术家们买下了房子。
他说:
“我带给你一则令人高兴的消息,你将会感到欣喜。来了一群买房子的人,我担心他们的行动会引起房租上涨,致使我们负担不起,我们经过商量,很快把房子买下,从而救了我们自己。
“我们同意本德社(由吉米·皮尔顿·本德创建的一个讲演公司)的报价。参与该社事务的有马克·吐温、亚西·库南·杜威等人。
“我接受了报价。我将同意作巡回讲演,条件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及适于我的健康情况下。”
晚饭安排在八点钟。我们去了雅典饭庄。
他谈到他的新画作,那组画题目为《先行者》。他谈到他的计划。
我十天内应该完成《先行者》这组画和另外五幅画。
一、先行者。
二、奴隶与女王。
三、死人与要吃他的兀鹰——上帝是另一种抽取灵魂的兀鹰。兀鹰乃上帝之鸟,灵魂中的饥饿促使它展翅飞去,用喙觅食。
四、大地乃天之母。天乃是上帝的微微笑容,就像是由光环和太阳怀抱的孩童组成的星系。
五、在上帝心中祈祷的胎儿,就像是明日星辰的童子,正是居于你心中的生命;当你看见他时,在你怀中生活的就只有他了。那是世界的新生儿。
玛丽日记
1920年4月20日
当我突然进入房间时,我看到画架上托着罗丹的头。哈利勒看见我,说道:
今天,我完成了《天母》这幅画,只缺一只胳膊了。我连续工作了数小时之久……你看哪,仔细瞧一瞧……我画得细微上加细微,精美上加精美。不过,举起的那只手,还不能使我感到满意,我将重画。
“我写到罪与罚、善与恶,还写到自由和国家。”
我说:
“你意志坚定,从不动摇……根基深固,枝繁参天……根深深扎入沃土,狂烈风暴摇不动摧不毁!”
他说:
“不是的,玛丽!我的肩膀令我困顿、虚弱不堪。我没对你说过吗?许多年之前,当时我年龄还小,有一天从高处跌下来,从斜土坡上往下滚了二百余米。另外一个孩子的腿摔断了,我的肩膀则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过了不久,我倒是痊愈了,摔断的骨头也接上了,但断骨是自己愈合的,没能恢复原位。其后,他们又给我重新接骨,进行了校正,将我固定起来,一连五十天不能动。我的堂兄是一位很高明的大夫。
“折磨产生自美好生活。用支柱将我固定,是我对人们的最初感觉。我看到了人们的实质;他们关怀我,同情我,爱护我,只期望我好起来。他们用爱和忠诚鼓励我。我得到的是来自大家的爱。”
玛丽日记
1920年4月21日
哈利勒说:
“我有时睡八小时,有时睡十小时。不过,我曾度过许多不眠之夜,眼都不曾一合……那时,我躺在床上读书。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便泡咖啡。之后,我开始投入工作,一直工作到夜幕垂降,事情从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
他说:
“国家缺少数百名精神大夫,但他们应该坚持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他们应该成为另一水平的大夫,具有世界意识,让人们随着他们的目光转入一个新的方向。使我苦恼,或者说限制我们、折磨我们的思想,正在像磁力一样吸引着我们,那便是我们现在思想和情感里的固定方法。那么,我们一定需要一种东西,以便转移到事实的另一边去。当我们发现这种东西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方面时,那就好办了。不过,有时候,另一些东西也有多个方面,是我们不易触摸,不易看到的。”
他说:
“在我看来,真理就是运动。但是,最大的幸福,却是静止不动的。”
他说:
“爱是有意识的。爱是人类的现实。爱的唯一目的是实现自我,证实自己的存在。”
他说:
“我在黎巴嫩骑着马度过快乐旅行之后,迅速地感觉到季节变化,感觉到日夜更替。在丘陵地的草原上过夜,那里芳香泌人肺腑。我们在泉边安营扎寨,在星斗下进入梦乡。那里的夜空,高不可测,繁星闪烁。次日清晨,我们早早起床,站在旷野,只听小溪、百花、鸟儿、巨石和小石子都在欢歌吟唱。”
他说:
“我的母亲未曾从事过烹调、洗涤、清扫家务,但对我爱怜甚深。我清楚记得她时刻关怀着我,不时地问我在想什么,关心我的内心世界。”
他说:
“人类是地球的最佳设计,比任何动植物和结晶都精美。”
他说:
“运动速度慢下来之时,也便是运动者在某一方面慢下来之日。那不是因为缺少什么,也不是因为需要生命,而是因为运动者专注生命,运动者所向往的正是他所急切需要的,而且是应该实现的——也许那种东西是隐蔽着的,他感觉不到,也对之毫不了解。其实,我们感觉不到的许多事情,正代表了我们生活的实质与精髓。”
这真是漫天的想象力!
致纪伯伦
1920年4月25日
亲爱的哈利勒:
那张大幅水彩画已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这张画使我顶礼膜拜。为之跪拜者,那便是我的心。那是一个伟大的真理,我听到它的话声响遍楼房厅堂、走廊和柱廊。
我们是星期五夜里将画挂在墙上的,姑娘们还没有看到。
《玫瑰花萼》一幅挂在大厅。《十字架上》一幅到来之时,我的愿望便满足了。
不过,我会将《十字架上》长期保存在纽约;它的效用就在那里。
玛丽
致纪伯伦
1920年4月29日
亲爱的哈利勒:
《十字架上》一画已在这里。我不希望细看之。画中有一种奇异的东西,从形式、情感到色彩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没有发现它的高明之处的原因,在于我的内心世界有缺欠。
他的痛苦是可怕的。谈他近似于谈一颗被碾碎的、痛苦不堪的灵魂。我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够安慰他。用美来形容时,“美”一词又显得多么无力,但却也找不到更有力、更深刻的词来替代。
那是一颗被揭去了外罩的心。
我想把那幅画对我说的话说给你听。那时,话中将有寻找到的丢在言谈话语中的意思。
你是一清二楚的——你了解我胜过我了解自己。
玛丽
玛丽日记
1920年5月20日
哈利勒面纹舒展,喜形于色,说道:
“我在艺术与科学协会度过了一个快乐之夜。我见到了朗读自己著作的威廉·比特斯。我和他谈了很久。他的夫人与他形影不离。那位太太聪颖干练,活力充沛,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她所问的问题充满沉思与见地,而威廉·比特斯则话语不多……甚至说不出什么话来,仿佛他一直在找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想要糖,而他没感觉到自己想要糖。”
“夫人对他说:‘你要糖?不是找糖吗?拿着!这就是。’他这才摆脱了不安处境,终于平静下来。”
关于民主,哈利勒说:
“爱是民主的实质与核心。女人有自己追求的目标。女人的目标利用女人,目标又通过女人利用男人。生活开始在女人的心底里形成。女人爱男人,积极努力,一心一意……爱男人的梦想或幻想,或艺术,或文化,或知识——通过所有这些,男人成女人达到目的的桥梁。”
他走每一条路,都用智慧;他说的每句话,都合乎情理……他把每件东西,都放在适当位置……他在觅寻、探究事情的真相。
仿佛时代把尊贵高位卖给了他。
玛丽日记
1920年5月22日
哈利勒趣谈录:
“我们看东西,最初看到的是幻象,之后看到的是想象力眼睛里的记忆形象,接着才能认识它,继之转为我们意识中的真实东西;再往后,就把它忘掉了……不过,当我们忘掉它之后,它却在我们的下意识里生活着,并且一点一点地变化,最后变成我们的一部分。”
哈利勒还谈道:
“人类是这个星球上存在物的最高结晶。我画时,总是努力让其穿上存在之衣,复原其实体。
“人类用某种方式集中了某些种族,有时以群体出现,每一种族都跃跃欲试,讲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
“上帝和宇宙是占据一个天空的两种存在——即一种存在里的两个实体。
“我不能去思考任何东西的结局,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去思考某种东西的起始呢?
致玛丽
1920年7月19日
亲爱的玛丽:
在乡下,疲劳消失之后,我的精神恢复了。今天,当我下决心回返时,我发现你的亲切来信在欢迎我,我欣幸不已。
当一个人醉于某种想法时,也许他认为语言表达就是美酒佳酿。
你我脸上聚集着四只眼睛。有时候,眼前的事情模模糊糊,难以分辨,不知道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否就是另外两只眼睛所见。
我们失败了!我和妹妹没能在库哈西特租到两间房子;我们本想在那里度过夏天的。我不在乎,我将来波士顿。我的创作在城市多于乡村。
学校的消息使我感到开心。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与建设相比——建设比破坏好,建设有着美妙含义,会使你感到那是成功奋斗的结果。
外部建设也是内部建设,即在我们的心里。外部是内部的抄本。
玛丽,恭候你的好消息。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20年8月20日
人们的言论和意见激怒了哈利勒。人们谈论他的画,一个个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他们说的许多话纯系妄语,毫无意义!他们的许多许多评说全是胡言,均不可信。
哈利勒说:“那些人夸夸其谈,说的全是不该说的话……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所说全非事实,与理智格格不入。不过,他们有时还能说对几句格言。
“一个英国评论家对我的画发表了意见。他在近处仔细看过我的画,然后沉思。他所分析的画作立意是我作画时从未想到的。他预言说我想到过实际上我并未想过的事情。我作画时,总是漫不经心,只有数小时之后,我才能说明我所画的意思,与我写作时的情况完全不同。画画和说话之间的情况很不相同。我要写什么,在我动手写作之前就知道。
“正确可靠的工作方法是出于诚心的忠诚尽职,信念坚定、热泪盈眶地忘我劳作。我知道诗人们是从不会强挤诗句的,而是向外倾泻文采。诗人们害怕寂寞,怜惜自我,逃避痛苦。
“我……我则喜欢孤寂,喜欢单独,喜欢离群。我爱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我在孤独中去热爱人们。对于我来说,征服我能力中的那些不驯服的因素,却是一种巨大压力,这使我痛苦不堪,仿佛遭了大难。”
哈利勒的话使我感到难过……当他心中充满忧虑时,我又是多么难过啊!
玛丽日记
1920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