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苹果。我的抽屉好像有人翻动过,许多东西都换了位置。昨晚我放在上边的一张试卷现在夹在了一本杂志里堆在左手边。但又仅仅是翻动,似乎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至少我能想起的都还在。有人来过了?小偷?房东?还是我记错了?我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了U盘,瞥了一眼手表,又赶忙出门。剧本还没打印呢!一路上我满脑子里都是剧本和苹果,交替上演,到最后竟然还组合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每一页剧本上都只印着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到文印店的门口,我却突然想不起来到底锁门了没有。
剧本装订完之后,我收到了钱老师的短信:“抓紧排练,最近审核。”我看着手里这一沓剧本,压力前所未有地膨胀。钱老师前几天偷偷跟我说,为了让我的剧本能过关,他已经动了手脚把其他相同竞争的节目给删除掉了。我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一刹那我的表情一定特傻,可是我还是得接受这个事实,不管怎样,要是没有把这个舞台剧搞好,估计就要混不下去——百年校庆就要成末日审判了。
舞蹈教室里空气混浊,异常闷热。忘记台词……走错方向……上场时间不对……音乐错误……有人摔倒……我不想继续干了,太折腾人了。钱老师只出现了五十秒,说了一句“辛苦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舞台剧的排练工作目前处在创世纪,什么都是未知的,什么都是混沌的。我看着舞蹈教室的天花板,中间一块巨大的黑色,像是漏水造成的发霉。大家零零散散地聚成一堆一堆,我出了神。
刹那之间,天花板从那个黑色的地方突然撕裂开来,瞬间整个天花板在我眼前迅速地崩塌,我没有反应过来,有尖叫声……我突然清醒过来,一身汗。我环顾了舞蹈教室,没有崩塌,但尖叫声确确实实传了过来——路棋倒在教室边上。
有人在喊我,我跑过去。路棋被围在中间,两个女生把她扶起来,但是她仍然没有醒过来,几个女生一言不发满脸惊恐——“她还……”我脑袋一阵发热,背起路棋往电梯跑,后面两个男同学跟了上来按电梯,我刚说完“给钱老师打电话”,电梯门就关上了。“叮”的一声门打开了,我冲出去时差点和两个人撞在一起——是教务长和副校长。
“我要出去走走。”“我没有时间带你出去。”“我在这个房间里待腻了。”“别固执。”
兔子沉默了,它不满地“哼”了一声,又缩成圆球睡觉了,我蹲在笼子前面看着它,黑色的毛发光滑地反着光。我把白菜叶擦干放到笼子里,回到书桌前。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感觉什么都变慢了,没有焦头烂额,没有东奔西跑,没有指手画脚,我可以慢慢地把手里的事情做完。日记本里的计划满满当当都是雄心,可是没有几项是完成的,甚至好几页都只有“吃午饭”这种条目后边有打钩,一张纸就像一个很长的冷笑话。功课堆积,排练缓慢进展,书桌边放着的那本《我城》还是三周前看到一半的,书签依旧夹在同一个地方。
唉。
这就是一只虚伪的兔子——只要有陌生人走到它的笼子前,就马上能看到它亢奋地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然而面对我,它除了第一天格外兴奋以外,要么是不满地抱怨,要么理都懒得理我。兔子也有两面派,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我又坐在书桌前发呆,兔子突然说:“有个人来过。”我一惊,看见兔子自己跑出笼子蹲坐在我的脚边。我问:“有人来过……这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耳朵下边有颗痣。开了门进来。”兔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他做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翻你的东西。”“抽屉?书柜?”
“都有。”兔子说完“蹬”地一下回到笼子里去了。我拉开抽屉,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我突然想起了那颗苹果:“他是不是吃了一颗苹果?”
“是。”兔子又一言不发了。我在脑海里勾画着这样一个男人,可是很显然没有一个对应的影像浮现出来,我把自己的脑袋放空,看了一眼兔子,爬上床睡觉了。我闭上眼睛前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那一叠书,突然一股莫名其妙的绝望。下午的课程一样枯燥烦人,就这样,一沓作业轻而易举地把那个不知面貌的男人从我脑海里赶出去了。
教室里没有几个人,我把书包放下,看了一眼下午的课程安排便趴在桌子上发呆。还有十五分钟才上课,我看到路棋空空的桌椅才想起她已经在医院里待了好些天了。明天是周末——我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我至少得去看看她,还有,应该带点东西,比如水果什么的。
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周末审核”,发件人显示“钱老板”,好吧,我就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优秀小工。看来这个周末很精彩。
上课钟声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我从抽屉里拿出发黄的点名本——没有人迟到。我在每个名字后边画了圈圈后摊开了课本。这原本是路棋的工作,现在我只好代劳了。
路棋已经回到了家里,只是轻微的食物中毒。班级里没有产生太多的评论,似乎少了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些黯然,想如果这次倒在舞蹈教室门口的是我,大家会是什么反应?或许没有人在意吧,还是总有那么几个人形式上地去看看自己?一个下午的课程我都在游离,心里好像堵着什么,难受得很,仿佛我真的应该躺在病床上,四周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原来自己是这样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貌似和所有人都关系良好,却在某些时候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党,我整日似乎忙忙碌碌告诉自己这是充实,却在静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悲怆的感觉。是不是自欺欺人呢?我吐出一口气趴在了桌子上,讲台上的声音缥缈遥远——跟我没有关系吧。
下课铃声把我闹醒了,我耷拉着眼皮收拾自己的书包,用了几分钟到了舞蹈教室。今天是最后一次排练了,这个舞台剧终于现形了,只可怜我也快被打回原形了。
新剧本零零星星的修改写在纸面上,各色的笔记色彩斑斓,看得我一阵眼花,我得承认我确实还在迷糊,用了几分钟时间把所有同学和道具都清点完,我坐在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散架的靠背椅上,看着剧本上的字怎么变成了一个个表情和动作,还有各式嗓音发出的长短不一的音节。
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周末审核”几个大字,挥之不去。就在这差不多合格的最后一次排练将要结束的时候,这四个字突然“滋”的一声从我眼前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留下来的,是一张男人的脸,我还看到他的耳朵下边正有一颗痣。
“啪”的一声,全部结束。舞蹈教室突然扭曲了一下,我睡着了。然而就几秒钟,我猛然醒来,察觉到舞台剧已经告终,这一天终于结束了。我浑身只剩疲惫,只想快点回去,那只该死的虚伪的兔子或许正在等着我给它新鲜蔬菜吧?不对,它自己会去找蔬菜的,它自己够得着的,不管放在地上还是桌子上,不是吗?
我只想问它个问题。
推开房间门的时候,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地板上的兔子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把书包放下,望了一眼桌子上的空袋子——那颗苹果也终于不见了。兔子对我说:“那个男人又来过了。”我轻轻笑出声来了,盯着兔子看它能继续说出什么来,然而它也沉默了。四下阒然,我和兔子四目对视,许久,我开口道:“老爸,你玩够了没有?”
“……”“根本就没有人来过,那个人就是你嘛!变成兔子也太不像你的作风了吧?”“哼!”兔子似乎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跑回笼子里去了。“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你竟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连脸上的痣都告诉你了,你到现在才想起来!”“我困了……”我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话的,可是突然被一阵浓密的睡意撞倒了,就在完全失去知觉前,脑海里刹那间闪过的竟然是路棋的脸——好吧,明天,明天我得去路棋家里看望病号,千万不能忘了。沉沉睡去没有了任何知觉。
醒来时天色已晚,我竟然睡了这么久。我起身望了一眼兔子,看见它正在上蹿下跳拼命表现自己。我看了它几秒钟,道:
“老爸,你什么时候变回来?”“……”“你玩够了没有?”“……”
“你为什么要变成兔子?”“……”
整个世界静悄悄地,我顿了几秒,猛然大笑起来,整个世界一瞬间就变形了,扭曲成一块一块的,我看见什么舞台剧什么百年校庆都被挤得破破烂烂,只留下了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我还是在笑,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痒,眼泪都笑出来了,滑过脸颊也是痒痒的——我真是疯了,兔子怎么会讲话呢?!
知觉
陆俊文
有些话说得太多了就会变得很虚假。若是连爱情都有期限了,这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的呢?
同孜然说分手的时候我告诉她,并不是我不爱她了,只是我累了,想找个时间静一静。于是我便把她留在了原地,自己狠下心走了。她的好友小晴来找过我很多次,说我怎么可以那么决绝,一句话就断送了一份六年的感情。我说,哦,是吗?原来已经六年了。
都说七年之痒,可我卡在第六年就宣以终结。但我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于是我不得不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然而当我寻根刨底地问自己究竟什么是爱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答不上来。这个字眼实在是太抽象,比毕加索的插画还要抽象。
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在市区最嘈杂的地下室租了一间房,出房门可以看到一群蓬头垢面的青年手执吉他随意拨弄,或是一堆燃尽的烟头。沿阴暗的斜坡直走,右拐到有光的出口,会有一个乞丐终日卷挟铺盖躺在那里,头发遮住了他所有的面容,身体散发着恶臭。有光的地方会看到一个报亭,旁边是公交车站。我每天清晨会从阴暗潮湿中爬出来,在报亭买一份报纸,乘312路公交到广场,坐在一把长椅上打发时间。
还在念书的时候,教授说每天要花一个小时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思考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我那时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学业、工作、谈恋爱三样东西夹杂在一块,权当教授箴言是无稽之谈。即使现在闲下来了,仍旧不去思考什么是人生。别人的人生对我来说无意义,我不想掺和;而我自己的人生,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虽然我总是在细致地看报纸,但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被刻进我脑子里。持刀抢劫、地铁事故、楼房起火、离奇死亡……我对一切都失去了热衷关注的欲望。我看报纸,不过是看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聊以自慰,提醒自己的存在感,至少还同周围的人存活在同一个空间。
日子不知不觉变得漫长起来。不用工作,也不用花心思哄女朋友开心。然而我存有足够多的钱让我自由散漫地度过这段没有预计终结的日子。原本攒着用来同孜然旅游的钱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报纸我通常看到烈日当空,然后过马路到对面的小店点东西吃。每天点一样不同的菜和一碗米饭。好吃难吃对我来说都趋于一致了,我总能吃得兴致勃勃。
下午,下午我会沿路折返,在经过报亭的时候那个卖报纸的小姑娘会说着同一句话,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而我会面带微笑地同她说,今天累了。尽管我和她都知道我每天回来的时间都像掐好了钟表,既不会提早也不会拖延,但我们谁也不会互相戳穿对方。两个每日见面寒暄的话语控制在一句话以内的陌生人。
回了房间我可以盘腿坐在床上,听源自周遭的各种声音。我闭上眼睛,然后细听。一墙之间两墙之隔三墙之差对我来说只是声音强弱的分别。有呻吟声,我暗自细数有多少户人家在同一时刻鱼水之欢;有尿液喷射滴触到白壁的摩擦声,我揣度他的站姿或此刻表情;有叫骂声,总是迸发出浑然的激情,但细细软软的一方随即转为啜泣;有支离破碎的歌声和断断续续吉他的“叫唤”,可以当作是世间万物的底声。听声音可以听一下午,自己勾勒出面目全非的故事,主角永远是同一个人。等到指针跳过了六点,我知道黄昏要来了。穿上咖啡色皮夹克,照三分钟镜子,笑和严肃表情的更迭缔造出同样面目全非的自己。主角永远是同一个人。在日落之前赶到酒吧门口,在客人寥寥无几的空间内恣意地搭讪。但我总忘记我前一秒钟同谁说了话,又说了些什么。喝酒,自然是烈酒。但龙舌兰不喝,它会让我想到筋骨具断的弗里达卡洛。威士忌加冰是夏天和冬天都一成不变的。我有时会无缘由地问自己来这里干什么?但转而一想,这问题不能算问题。我不如问自己长两只眼睛做什么,嘴唇鲜红做什么?
在十一点之前又会回到我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房间。一头栽进被子蒙头大睡。
我描述得很潦草,这样循规蹈矩的生活未免过分无趣。二十八天后除了报亭那个小姑娘还有通过声音辨别出来的邻居外,我谁也不认识。于是我想,我该养条金鱼了。
我在花鸟市场挑了只橘红色的金鱼。只有我拇指大小。老板说我在这几百只长得都一样的金鱼里挑了四五个小时,挑出来的这只究竟有什么区别?我一笑置之。这几百只金鱼怎么会长得都一样呢?难道他认为这世上所有人都长得一样吗?他又问,为什么不买一对呢,养一只多孤单啊?我说,金鱼本来就是买来陪我的,倘若买两只,它们好上了,谁来搭理我?
我单手握住一只不大的鱼缸,一路上又买了几罐啤酒和一包烟。回到房间,开灯,橘色的灯光同我橘色的金鱼融在一块,仿佛我又自己遗世独立开来。我把电视机打开,新闻、悲喜剧、广告,铺天盖地而来。毫不犹豫关掉电视,从桌上拿起一罐啤酒,利索地打开,嘴唇同冰冷的铝罐接触,淡色的啤酒滑过喉咙,咕噜咕噜咽下去。屋子开始渲染起发酵过的麦香气味。
我边喝酒边仔细端详着这只活泼的金鱼。它一刻也闲不下来,总是朝各个方向游荡。我觉得它似乎在发抖,两眼无神地看着玻璃壁。我与它对视,但它仿佛无法同我对焦,眼神空洞。它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你是渴了吗?我又开了一罐啤酒,将淡黄色液体倾倒入鱼缸里。这只橘色的金鱼开始狂乱起来,之前是散漫地游弋,现在是四处碰壁。液体其实很快便被稀释。
喝那么点儿你应该不会醉吧?金鱼并未搭理我。看来我只得自怜自艾了。我打了个哈欠,侧身转过床铺,从枕头下拿起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未读短信。
很好,看来大家都忘记我了。下一秒钟我又突然记起来,我换了手机号还没告诉任何人吧!真是健忘。恍惚间我觉得头顶的地面正开始塌陷。是大风的声音。或许,还有雨声。噼里啪啦。难道是有人在放鞭炮吗?我抽出一根烟,点上,呼出一口气。烟圈缠绕在一起徐缓上升,肆意交缠。那只橘黄色的金鱼也在同淡黄色的水体交缠。我开始扭动起自己的脖子,我也和空气交缠。脖子的骨节发出“咯吱”的声音。是我这么些年落下的病根。也罢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我无意识地打开了电脑。登录邮箱。
你就真的舍得狠下心离开我吗?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你一直当我是个玩具吧!
不用看署名也可以猜到是孜然发过来的邮件。口气很冲,一个人在遐想。
我求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真的好难过。对不起,我有什么不好的我一定改,你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