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绿
杨逸飞
祖母死后,父亲把她生前所住的屋子做了储物室,窗子被紧紧封住。白天,屋子里光线昏暗,有时会听见老鼠的窸窣声,我害怕老鼠,因此怕走进那间屋子。
在某个夜晚,我心血来潮做手工需要一段钢丝,就推开了那个屋子的门。老鼠"吱吱"的声音在黑暗中四散开来,我故意加重了脚步,走两步,伸手摸到悬在我头顶的灯泡,摁下了上面的开关,昏黄的光线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的目光扫过了一堆旧的包装盒、空的鸡笼、带锈迹的镰刀、破了底的胶鞋、过年时挂腊肉的铁钩子,在钩子上看到了我要找的那捆铁丝。我踮起脚尖,伸出手吃力地把它拿下来,那些旧年积的灰尘在灯光下幽幽地飞舞,就像那些终将腐朽的旧事旧人,在安静地甚至无可奈何地腐化成尘后,却会在某一个时刻被某一个人蓦地想起。
祖母是爷爷的母亲。爷爷是祖母的骄傲,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后来留在了外地教书。而爷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却因为赶到了那段特殊年代的尾声,最终没能上大学,高中毕业回到农村的家中当了农民。因为祖母不愿意离开家乡去外地和爷爷一起生活,于是爸爸担负起了照顾祖母的义务。父亲对祖母很是孝顺,村里的老人都很羡慕祖母,每当那些老人对祖母说她有个好孙子时,祖母的脸上便会绽开一朵花,只是没有人能看到那一道道叠起的皱纹里藏着什么。
听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祖母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因为我是一个男孩,而在此之前母亲已生下四个女儿。她用干瘦的臂膀抱着我,不住地向前来贺喜的人称赞我的大眼睛,她早早地拿了我的生辰八字找人为我算命。她抱着我来回走着,神色逐渐显出失望。那一次,我的出生也没能让爷爷赶回来--学校里不放假,课又太多,总之,祖母没能盼到我的爷爷--她那让她骄傲的儿子--和他一起分享她的喜悦。
几年后,祖父因为和村里的某个人吵架,太过生气而得了疯病。他每天躲在屋子里,关着门,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疑心每个人都会伤害他。家里人怕吓到我,把我送到了姥姥家。不久,母亲把我接回家,因为祖父死了。我回到了家,穿过送葬的人群,绕过一张张摆着招待亲戚菜肴的红色方桌,来到了祖母的屋里。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表情,只是坐着。但她还是看见了我,伸手拉我坐在她身边,外边人声吵闹,我却伏在祖母的床上睡着了。醒来时看到母亲坐在我身边,我揉了揉眼,翻身到母亲的床上,继续睡了下去。
那以后,祖母的话变得很少,其实,祖父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很少讲话。祖母越来越喜欢晒太阳,她一个人坐在祖父生前亲手做的小小木凳上,倚着墙,眼微微眯着,有时候会有风把她的白头发吹乱,她也不整理,两只手揣进袖子里。这个时候,我就会也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听她一遍遍重复她年轻时的事。她是童养媳,婆婆对她很坏,吃不饱饭,冬天只能睡在灶前,因为没有被子盖,脚都冻烂了。她让我看她的脚,裹过的小脚甚至还没有我的脚大。她一遍一遍断续地讲,讲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只是她讲的那些旧事里永远没有祖父。只有一次,她给我讲她的婆婆烙油饼,把她支出去捡柴火,祖父偷偷地从家里拿了一张油饼放在了她的肩上,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我想要问她祖父有没有挨骂或者那油饼好不好吃,扭过头却看到她已眯上了眼,响起了微微的鼾声。那些悲喜都被她锁进了那层层叠起的皱纹里。
祖母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也就不太经常出去找那些年纪大的老人聊天,但是她每次出去都要到村里的一户人家门前坐坐,那户人家门前种着一大片竹子。我跟在祖母身后,拿着两只木凳,祖母坐下后有时与周围的人说一些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眯着眼看那些竹子,我跑过去,摘下一片竹叶,坐在祖母身边开始与她争论竹叶是青色还是绿色的问题,祖母张开瘪了的嘴,告诉我那是绿色的,然后继续眯着眼看那一片竹子。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跟我说过她想在这片竹子前照一张相,以后办丧事的时候可以用。那个时候,农村里经常会有来照相的人,他们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帮人照好,下一次来的时候会把照片带来,然后再收钱。只是,祖母还没有等到那照相的人来,爷爷就回来了。
爷爷回来的主要目的是接祖母去外地住一段时间,祖母见到爷爷时的高兴使她的皱纹伸展了很多,但她听到爷爷的打算后,却表现出了一丝失落,她转过身,什么也没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开始收拾衣服。第二天,她跟爷爷一起坐上了去外地的汽车。
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祖母回来了,同时,也带回来了两张照片,这是祖母在照相馆里照的。相片上祖母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褂子,背景是照相馆里浅红色的墙,家里人都说照得好看,我嘟囔着说没有在竹子前照得好看,却没有人听我说的话。而在此后,我和祖母一起晒太阳的时候,祖母也从不提起他在外地的那段生活以及那两张照片。
那一只白色的猫第一次被姑姑带来时,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祖母也很开心地看着它笑。于是,母亲只好收起了脸上不情愿的表情养下了这只猫。在农村,猫就叫小猫,狗就叫小狗,我们家的人都这样叫这只猫。只有祖母轻声唤它"竹叶"。祖母发音不是很清楚,这只小猫从此有了新名字,叫作"猪"。猪初到我家时,很瘦很瘦,姑姑说它是别人家走失的猫,跑到了她家里便不愿再跑出去。祖母很喜欢它,晒太阳的时候把它抱在怀里,一口口喂它嚼过的馍。猪很安静地偎在祖母的腿上,眼睛眯着,在很多个午后,与祖母一起在阳光下打盹。它的身体很快变得胖起来,同时也越来越懒,甚至不愿意跑出去与其他的猫一起玩闹或者撕咬,它安静地陪着祖母,也安静地用它的温暖的长毛使我的手始终暖和。
猫是在一天早上开始不见的。一个上午不见它的踪影,祖母开始着急,催着家里的人去找,我来到了屋后,在那干涸的河沟下的草丛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它白色的皮毛上沾满细小的草屑与灰尘,表情痛苦,嘴里还紧紧咬住一根木棍。它咬得那么紧,以至于我都无法把那根木棍拔出来。我抱着它一直哭,祖母坐在我的身边,慢慢地用手抚它的毛。父亲决定把它拿到集市上卖了,因为那里有人收购死的猫或狗,我哭着不让,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便默不作声,祖母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家门。
祖母是在四月初开始得病的,后来病越来越重,爷爷也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照顾她,没到一个月,祖母就走了。那一天,爸爸把家里的小孩子叫到了门外,不许小孩子进屋,我听到屋子里的哭声响起来,想要跑进去,却被父亲阻止了,说怕吓到我。可是,那是我的祖母,我又怎么会害怕呢?总之,我没能见到祖母最后一面。第二天,我看到了挂在屋子中央的祖母的照片,我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很难过,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祖母下葬的那天,我戴上了白色的孝帽与孝带,跟在祖母的棺材与人群的后面,经过那片竹子时,我跑过去,折了一根竹枝握在手里,继续跟在人群的后面,一直走到了祖父的墓前。祖父的墓已被挖开,棺材上的富贵花色已经变得模糊,按照当地的风俗,去世的父母要合葬在一个墓中。当祖母的棺材安然置于穴中,丁字镐铲起的土洒落在棺木上时,父亲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我看着泪如雨下的父亲,突然觉得很累,我把手中的竹枝斜斜地插在祖母墓前的地里,竹叶青翠,我在想,祖母一直说错了,竹叶真的是青色的。
祖母下葬的当天下起了一场大雨,院子里搭起宽宽的塑料遮雨布,院子里坐满来赴丧宴的人。我穿过红木桌子,经过那些散乱地摆放着碗碟的木盆,走进里屋,坐在墙角听聚在我家的人群谈论我的祖母。她是我们村寿命最长的老人,许多人夸她好福气,有出息的儿子和孝顺的孙子,生病的时候也没遭罪。外面的雨声"哗哗"地响,雨越下越大了,又有人说葬后下雨是吉兆,说祖母会保佑我家平安的。父亲听到这些话,笑着把一支支烟放到那些人手里,不久,烟雾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我搬着那只祖母常坐的木凳,跑到了祖母的屋里,伏在床上开始小声地哭起来。
葬礼结束后,爷爷又要回到他工作的地方,这次我是和爷爷一起走的,因为爷爷要带我到外地念中学了。
第二年夏天,我回到了家,发现屋子中间摆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祖母的,另一张是祖父的。照片中祖父穿着黑色的棉袍,坐在那片竹林前,神情安详。那片竹林在照片中绿得那样纯粹,就像是父亲在漆门时用的绿色油漆。我想起祖母说竹叶是绿色时的神情,想起祖母叫"竹叶"时的神情,想起祖母回忆祖父把油饼放在她肩上时的神情,转过身问父亲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找的。父亲告诉我说是看风水的先生告诉他要把祖父祖母的照片供奉起来,他特地找来这张祖父唯一的照片,放大后供在了那里。父亲还告诉我说,他还在祖父祖母的坟前种了两棵柏树,同时也看到了祖母坟前有棵细细小小的竹子,有着稀稀的几片叶子。
除夕前的傍晚,父亲带我到祖母坟前,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父亲说那两棵柏树种下没多久就枯死了,他顺势也把那棵长势不好的竹子拔掉了。父亲扫开墓前的雪,燃了一些纸钱,我跪下去,对着祖父祖母磕了三个头。
又过了很久,我无意中在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上看到了一种名为祖母绿的宝石。我呆呆地看着那名字,又看了那宝石,那一种纯粹无瑕的绿刺得我眼泪流了下来……及笄之年
胡正隆
及笄之年jíjīzhīnián
[解释]笄:束发用的簪子。古时女子十五岁时许配的,当年就束发戴上簪子;未许配的,二十岁时束发戴上簪子。古代女子满十五岁结发,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十五岁为及笄。也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如"年已及笄"。
[出处]语出《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谓结发而用笄贯之,表示已到出嫁的年岁。
辛欣选了一个靠近窗户的座位,坚定地坐了下去。这趟长途汽车到达终点的时候,要行驶七八小时,辛欣晕车,坐在窗户旁边,也好打开窗户透透气,不至于胸口那么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乘坐长途汽车,她小心翼翼地将背包抱在怀里,不敢放在行李架上,害怕被偷,汽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没过多久,便发车了。
辛欣看见窗外熟悉的东西渐渐向后掠过,直至变得陌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渐渐地睡去。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心中便多一份难舍。因为,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达蚌城的时候,已是傍晚,辛欣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背着她的书包下了车,找了一个公共电话给她的姑姑打电话,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辛欣慢慢地将它抚平,然后按照上面的数字拨通了号码。
二十分钟后,辛欣的姑姑从一辆出租车上走了下来。今天礼拜三,姑姑还在加班,不得不请假来接辛欣,即便这样,还是一脸歉意地对辛欣说:"不好意思啊,辛欣,姑姑来晚了。"辛欣摇了摇头,说:"没事。"姑姑摸了摸辛欣的头,将她前额的几根头发捋至耳后,说":辛欣真乖,饿了吧?走,姑姑带你吃东西吧。"说着,顺手把辛欣肩上的背包接了过来,招手拦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
"想吃什么,肯德基还是麦当劳,或者你想吃中餐?"上车前,姑姑回头笑着问。
辛欣看着眼前热情的姑姑,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暖,仿佛喝进一杯温暖香甜的草莓奶茶。上次见姑姑大概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辛欣记不得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棕栗色长发的姑姑。
十分钟后,她们停在了市中心的一家肯德基门口,她们点了一堆东西,鸡腿鸡块可乐汉堡,满满当当地堆在桌子上。
"明天姑姑下班后再带你出来逛逛,置办一下你需要的衣服什么的,下个礼拜一,我们就去学校报到,你觉得怎么样?"辛欣停下咀嚼鸡肉的嘴,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姑姑。事实上,她没有任何异议,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有条不紊,没有什么不适与不妥。
也许是比想象中要过于顺利,辛欣有些不敢相信,她迟钝地用力点了点头,一脸的认真。
一切进展得有条不紊。
礼拜一的时候,辛欣跟在班主任的后面,抱着一摞崭新的书本向班级走去。姑姑通过人脉关系,把辛欣送进了蚌城最好的中学。班主任看到辛欣档案袋里的成绩单,以及获奖证书。眼睛都笑得弯成了一条线。
这个学校每年都会有大批的学哥学姐考到顶级学府,学校把他们的照片放大贴在校门口,照片上面的他们戴着眼镜,微微有些发胖,拿着各自的录取通知书举在胸前。
不知道为什么,在外人眼里那么荣耀那么光辉的样子,在辛欣眼里却有点可怜有点傻。
辛欣不自觉地笑了笑,跟紧了班主任的步伐,抬头看见远远的走廊尽头的一个人影,看上去好像在拨弄自己的头发。
现在是上课时间,那个人在干吗?辛欣想。
看到老师过来,那个女生瞬间立正站好,像个木头一样钉在那里,班主任走过去,上下扫了两眼,把声音调到一个微妙程度对那个女生说:"林湘茵,数学老师又向我告你的状了,她布置的作业你又没交,明天把你家长叫来一趟,不然你也不要来上学了。"班主任回头看了看辛欣,可能觉得要在新同学面前保持一点形象,又补充道:"好了,你先回去吧。哎,这位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叫作辛欣。林湘茵,正好你的座位旁边没人,辛欣就暂时坐在那里吧。"然后班主任又转身把自己的口吻调到一个和蔼可亲的频率,对辛欣说:"你暂时就先坐在那里,等过两天,测验结束,老师就会按照班级的分数排名来调动位置的。好吗?"辛欣听得出来班主任话语里不容反对的意思,答应了。
林湘茵就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候遇见了辛欣,辛欣也是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认识以前,辛欣就很喜欢拉小提琴,但是从来不在人前表演。每次放学或者课余时间,辛欣都会带着自己的小提琴,去城市边缘的一个小树林,独自演奏。她享受这种安静的、置身于这样空旷无人的空间内,通常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辛欣才停下演奏,把琴收好,装进箱子里,然后骑着自行车离开树林。
那时候的辛欣才十三岁,本该是个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辛欣却每日这样往返于树林与城市之间,或许,辛欣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不想回家。多数时候,回到家中,面对的只有争吵的父母,以及满地摔碎的碗碟。
家庭离异的戏码在电视剧里、周围邻居的演绎、身边同学的窃窃私语或者道听途说中,已经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毫无新意的事情了。辛欣眼睛看着耳朵听着,慢慢地,柔软的心就在泪水的浸泡中变得不再那么一触即发。
辛欣可以面无表情地越过满地的碎片,轻轻地对着拼得你死我活的父母说一句"我回来了",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咔嚓"一声,毫无波澜地关上门,也合上了自己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