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自愿去守古墓。他也真有一种别人没有的能力。每当我下去墓道的时候,总看到他身旁环绕着一群早被侃得七荤八素的游客。他们竟然心甘情愿地面朝墓中的一堆黄土,海市蜃楼般听他不厌其烦地描述其中的珍宝,而不愿自己多花几步走上陈列馆去看。面对这种公然强占游客资源的行径,我们驻守上面展馆的人不满了,说就算你不为我们着想,也要为参观的人想想,整天被迫在底下呼吸墓道内的千年细菌,面前陈列的是一堆尸骨,还得对着你这三分像人的活人,你这不有损人家身心健康吗?后来我们干脆封了他一个绰号“古墓派”,他笑纳之后也就明目张胆地我行我素故态不改。
事实上“周期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贴近古老,大学期间他就不间断地在外头奔波劳碌,而毕业之后在某协会做一个跑腿的工作,粗着简陋的房子,拿着菲薄的薪水,做一些别人看来不知所谓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理想:复兴民间传统艺术。
他曾邀我出入各种民间工艺的展览。我那时因为“三生石”走后百无聊赖,也就乐得作陪。我听他讲述那些老工匠的故事,还有他为此付出的半生的青春却仍感无力的彷徨。然后我们爆发了一场争论,我说那些民间艺术需要随着时代更新,因为自然界中不能进化的生物终将灭绝成为化石。他却希望匠人能原封不动地保存它们的原状分毫不改,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革。
他说虽然他奔走呼告了好几年,但越来越多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奈,因为知道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将变得无用。他宁愿看到它们保有原先的样子而衰亡,也不希望它们为了媚俗而变得面目全非。面对这样的执着我无言以对。然后我们就在川流不息的高架桥底下分手,他要再度赴一个约会,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支持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他在流浪,虽然每次匆匆行途都有目的地,但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却巳经不再存在,也许过了许多年,他也依旧是那个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断漂泊着的人。
我们行走都是为了寻梦,不管有目的,还是无目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漫无目的地思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思索的是什么。我不再期望有人相陪,总是一个人行走,一个人散步,一个人越过高架桥,看日光在城市的上空如同钟表一般缓慢移动。
我曾经因为搭错车而来到陌生的地点,陌生的风景使人内心隐约不安,但又随时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痕迹。那横贯的高架桥,雨后灰色伫立的电线杆,有牵牛花朝天空爬升。偶尔有风从地平线上吹来。路边的“黄振龙”凉茶店、卖茶叶蛋的小摊,鲜果铺里成堆的荔枝前竖着标价牌,狭小的文具店里插满圆珠笔的笔筒……错觉往往就这样产生,仿佛此地并不是偶然路过,而是自己很久以前生活过却又遗忘了的地方一而现在人要做的只是回来。
午夜0点,我毫无睡意地坐在QQ前,注视着那只小企鹅左顾右盼,然后接到朋友SUSAN的消息,她邀我去一个地方。她说,你一定不曾见过那样的地方。
隔江对岸,有片地方叫作石围塘,宛如大江中流一片孤零零的沙洲。那儿却有着一座古老的火车站,古老得几乎要被繁华的日新月异的城市遗忘。只有我和SUSAN这样一对奇异的组合才会特意乘船渡江前往那儿。她学的是艺术,而我,自以为是写字的,却往往跑来充当拍照的下手并乐此不疲。我和SUSAN渡江时要买船票,我发现那票价惊人的便宜,仿佛令人看见时光倒流,20年前昏黄镜头里才能出现的画面。在城市喧嚣的世界里,难道还隐藏着这样一片触手可及的古老吗?
行驶在江面的时候,天空突然宽阔了,头顶有浮动的云层穿行来往,我们置身滚滚江流之中,逐渐远离对面繁华的闹市江岸。而如今,它巳经隐没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中,如同一幅笼罩在灰色雾霭中的水彩画,阳光从乌云背后露出,为画框边缘镀上纯金的颜色。
在水的另一侧靠岸的时候,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空寂。仅仅是一水之隔,就仿佛与尘嚣完全脱节一般。这是一片格外安静的土地。踏上陆地,迎面而来是一幢废弃巳久的平房,完全地朝外界敞开着,从一端可以通透地望见另一端,所有的窗户玻璃都残缺不全,残缺却带着格局严整的姿态,依旧朝着这个世界敞开着。这是一片城市中央的奇异孤岛,仿佛在时间中被遗落了许多许多年,却仍然不慌不忙地坚守着一抹昏黄的旧色,宛如年老妇人对镜严妆那一抹沉着的气度。
走下去,眼前令人讶异地现出一个安静的小镇,店铺和民居都斜倚在江风之中。四周环绕春深似海的树木。我在一家店铺中找到了小时候最喜欢的糖果,还有消失巳久的彩色玻璃弹珠。似乎有陈年的老阳光,如贮窖很久般在四周静静地流动着,周围年深日久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袭上我的内心,我突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感动,强烈地震撼着我,仿佛在对我诉说,要唤醒一种始终沉睡在我自身,曾经尘封而又牢牢抓住我的记忆。
我想,那些离开的人,也许终究会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以一种原封不动的古老和怀旧回应他们心中的疑问,也许他们所经历、所追寻的一切,也不过是生活本身,那些世世代代之前早巳发生过的故事。很久以后,他们终究会在一片墙根下驻足,读取上面的沧桑痕迹,从而在前人的足迹前,理解生活想要告诉他们的事情。
来到江边的时候,很多人站在江边放风筝,有些风筝落到水里去,但新的风筝很快又升起来,飞上天空,代替老旧的那些。我忽然感到自己终于结束了长久以来的寻找,也许我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个安静毫无纷争的世界,能够让我放下以往的所有执着与烦恼,而融入其间。我询问SUSAN是否愿意留在这里,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她说:“我愿意再回去,回江的对岸。”说的时候她的脸很沉静,然而却充满了被阳光照耀一般明朗的力度。然后我们都不说话,望着江背后尘世喧嚣滚滚人流。那时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复苏。说话间,天空突然纷纷扬扬间下起了细雨,在我的脸上如同洗涤一般淌下道道水迹。这让我想到有一次走在路上遇到一场太阳雨,也是如此突然而猝不及防。
我知道,它们终将回来,我那寻找的逃避的迷惘孤寂的年月,我过去一直不断追求而又不断逃离的过往,我的不愿正视却始终怀有的,对生之热望。
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它们终于都回来了。
与你一起的青春
辛晓阳
高中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小区里还有两个同校的女孩子,偶尔我们同时穿着红蓝的校服甩着钥匙玩着手机到车区取车,却从来没有彼此交谈过。快步走到自己车前,麻利地插进钥匙,然后飞快地离开,好像这个不大的空间里除了自己仅剩空气。
有时在偌大的校园里走了个对脸,也像完全的陌生人一样瞟一眼便走开。很多时候我会看到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子跟周围的女生手舞足蹈地比画着什么,然后笑得很大声。我皱眉,嬉皮笑脸地侧身对身边的好友“抱怨”,她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每天在小区里碰到她时她的表情就像每个人都欠她五百万一样……
唔……可是你也很开朗啊!搞不好摆张臭脸出来,她也会觉得欠了你五百万……
我用手随意地抓下刘海,刻意忽略掉好友的话,却总是在上学路上傻傻地想,我现在的表情有问题吗?看起来也会很冷漠吗?
还有一个女生梳着服帖的齐刘海,看起来娇小可爱,只是脸上依旧毫无生气。可能是磁场吻合的缘故,我总是能在瞄一眼表发现就要迟到的时候在车区里碰到她。有时候我想冲她笑笑,说不定之后就会开始问你是哪个班的呀?然后开开心心一路飙车去上学。但是每当笑容腻在嘴窝里,就要绽放开来的那一刻,我突然不自觉似的沉下脸,扫一眼塞着白色耳机哼着小曲面无表情的她,匆匆推出车子跑掉。
高二的时候我们依旧彼此陌生,我和那个短发女孩同选了文,班级也只有一墙之隔,甚至跟她的好友都聊得火热,却从来没有跟她开过口,哪怕是微微地笑一下,证明我们彼此是熟络的。她亦如此。
后来我拿了一个国家级文学比赛的一等奖,喜报和照片在校园里疯狂地流传开来。照片很模糊,完全看不清楚我的脸,不过这不能怪学校,因为敝人实在不好意思拿着让人折寿的照片刺激同学的眼睛。好像所有的热情与掌声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我开始被人关注起来,包括我发表的文章我月考的单科成绩甚至是我今天穿了什么衣服,说得再夸张一点,在某些人眼里我电话里的联系人除了韩寒就是郭敬明。
偶然间得知她也在打听我。天气很好的初春,我一个人趴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呆呆地往下望,突然间余光里出现了她痩削高挑的影子。哎你知道谁是辛北吗?我很喜欢她的那篇《日若年华》,想认识下……
我的心猛然间漏掉了几拍,脑袋顺着走廊壁耷拉下来,期待着她身边的好友拉着她走向我,然后我抬头,相视而笑,了然于心。
但是没有。
跟我有些交情的女孩站在我们班前门望了又望,始终没有捜索到我的身影,于是便无奈地耸耸肩,示意她今天没机会了。心情一落千丈,甚至比起她们,我更蔓延着说不出的失落。
约莫一个月后的早晨,我下楼便看到她推着车站在小区门口来回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几秒之后,一道狭影掠过我的眼睑,我定睛,看到那个齐刘海的女孩子远远地从车区方向飞驰而来,然后两人打打闹闹地离开了。心突然变得拧巴起来,好像自己就是被世界抛在脑后的那一个。我忖度着,她们俩究竟是谁先张的口呢?如果我选择搭讪的话,也不会沦为落单的这一个吧?
想着想着竟然感觉有些凄惨,于是在下一次碰到她们飞过身边时,只好塞着耳机装模作样满不在乎地哼着蔡旻佑的那首《翻不完的夏天》:我爱你一页又再一页,翻不完你我的夏天……
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再后来便很少看到两人的影子,直到完全沉溺在世界尽头。某一个周末我打开电脑,QQ上突兀地闪现出一条验证信息,嗨,辛北,我们同校,可以加你吗?聊着聊着我才发现,正是那个梳着齐刘海的乖乖女。她显然还在状况之外,当我用私人号码再次加她的时候,她很不耐烦地问,你是谁!
我盯着屏幕愣了一会儿,重新用她加我的号码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总是打出一大段来。最后我问,明天可以一起上学吗?
心突然跳得很快,像是一个期待很久的事情就要在一瞬间尘埃落定。你家在哪?可是我住校呀!
我刚想回答第一个问题,窃笑着或许事实对她来说是个大惊喜,但是看到第二句话,才惊觉为什么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们,原来两人相约着住校去了。这下真的就剩我一个人了,只剩下我。
之后的无数个早晨我顶着温暖的浮云或是凛冽的寒风快步奔去车区时,总是感到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不会有人跟我对着脑袋开车离开,不会有人在我对面塞着白色的耳机哼哼哈哈,不会有人摆出一张臭脸让我精神阴郁……突然很想回到从前,哪怕我们依旧没有任何交谈,甚至要看着你们相携而去,至少那条冰冷的路,不会因为落单的单车痕印显得太过孤独。
上高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体育学业水平测试的严肃性,拉了一群狐朋狗友一起练习八百米,因为小组织内胖子过多的缘故,美其名曰跑步减肥团。于是渐渐习惯并且爱上了晩自修后几个人吵吵闹闹奔赴操场的感觉。同行的全部是比我年纪小的男孩子,又全部不同班,更多了些平日里难觅的乐趣。
两圈之后大家打道回府,除了我之外全部是住校生,于是我只得在宿舍楼的+字路口就跟他们说拜拜,然后一个人继续剩下来的没有光亮和尽头的路。
团体里有个很高很痩的竞赛班的男生,是与我关系最好的异性朋友。我们相识半年多的时候,依旧时刻迸发出相见恨晩的感情。但绝不是爱情,只是彼此没有秘密,完完全全的亲人。
偶尔他要到校门外面吃夜宵,便顺道陪我去取车,然后两个人侃天说地地走过校园的漫漫长径,在校门口挥手告别。有的时候突然会萌生一种热恋期幸福的感觉,但是却从没想过会有什么更加不同的交往。谈恋爱对我们来说是种友谊的倒退,如果某一天不得巳选择分手更会让我觉得不值。
之后的每个分别的时刻,他都会跟在我旁边,跟那些小胖子暂时告别。我们在一起可以有着说不完的话,即使是短暂的沉默也不会产生任何尴尬之类的感觉,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从来不会让我觉得孤单,即使在校门分开后我还是要自己骑上好长一段伴着月光的路回家,心里也总是充实的。
渐渐地同班的好友开始陆续加入我们的跑步减肥团,只是多半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男孩再同我一起离开的时候不会再陪我走到车区,靠在氬着雾气的路灯下扯着卡夫卡和村上春树,然后我们一起开心地大笑。他早早地冲我摆手,脸上挂着单纯和些许的无辜。我和好友一边开车一边大声讨论着偶像剧和综艺节目,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究竟是走向哪个方向,去了哪里,还是不是一个人。
回家的路上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女孩子之间总是流通着无数从地道里挖来的八卦,班里实在挖不出什么新闻的时候,就一起嚷嚷着演艺圈谁谁谁又嫁入豪门啦!生孩子啦!小baby可爱不可爱啦……偶尔我会无意地提起简奥斯汀或是博内特,又恐怕她们觉得我装,只好在脱口的瞬间慌乱地转移话题,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情。
当所有人对于跑步的热情都减下来的时候,减肥团又恢复到了创立时的规模,两个小胖子天天开心地打闹,关系极好的男孩不停地在抱怨迂腐的班主任和东野圭吾的作品间转换着角色。然后依旧陪着我走过那一段人群散尽后清冷的水泥路,一路上眉飞色舞地讨论着代数几何中的浪漫。
车区早巳空空荡荡,他皱眉,讪笑着说你真是越混越惨,没人陪你跑步就算了,连个等你的人都没了。然后突然严肃一下,说自己回家不会害怕吗?
我撇撇嘴,其实想说一个人走反而比较自在,可以在街边麻辣烫的香气间穿梭着哼歌,可以在一段没有路灯的大道上白痴一样地自言自语,可以突然骑很快又一瞬间慢下来,可以不用在联想到让人神伤的文字时强迫自己叽叽喳喳说着没完没了的八卦。
一个人,很清静,也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