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一个自尊心强大的女人,为了我,小学,初中,高中,与班主任都成了好友,这样的友谊,之后是真正的,之前,却也是因为我的出发。到了大学,我告诉妈妈,不许你再给老师送哪怕一分钱,我还不起,而且,儿子也大了。妈妈后来告诉我,为了见老师,她去重金着装,不能让人家看轻了。她道道地地是一个俗人,并没有多少高尚,为了儿子所做,也都是世界上大多数人会去做的,可是我却自私地仍然觉得,我的母亲是亮丽的。她不会唱歌,只爱哼几句越剧,她不会化妆,幸好天生肤质上佳,很是白晳,看起来大概也算得上是细腻的。她不好赌,不怨妇,不长舌,身体弱弱的,个子也不高(我高182—直是她的骄傲),她因为是我的母亲,为我做了那么多,让金国栋这三个字不至于流散于庸碌的母亲,她是一个满分的母亲,我则是一个负数的儿子。
妈妈说,儿子,你快乐,身体好,妈妈就开心了,她所做一切,都是要我成才成龙,但是她亦不趋于功利,我之所以在乎名利,淡薄得失这样的平静,多少也是她的传授。
妈妈说,儿子,毕业了,给你三年时间,用心去做梦想,可以吗。她的潜台词是,亦可以再养我三年,不要过早为生计而放弃了梦。我的梦,是自己做的,却也是她一路支撑的。我很早前,小时候,看见电视机前别人获奖,说感谢妈妈,我扭头对妈妈说,以后我上电视,我不会感谢你,我会说我爱你,2010年7月12日,我在湖南卫视《天天向上》的舞台上兑现了这个承诺,妈妈打电话说,谢谢你,我说什么,她说谢谢你对我说我爱你。她那时候,就像是一个小女生,被我一句情话,骗得动心。
妈妈说,儿子,写作有出路吗?我摇摇头,但是这是我想做的事情,我说妈妈,只有写作,可以在图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妈妈。她笑而不语。2010年9月,我的第一本小说面世,我履行了我的承诺,近来亦有新书,我仍旧要求在扉页上写着,献给妈妈。其实仍旧是借花献佛,我敲下的一个个字,都是母亲辛勤养育的。这一次,妈妈认真受用了。
我写过许多情书,给妈妈,这是第一封。妈妈,我从男生变成男人了,以后谎话不连篇,也会说不少,诺言不全成空,大多也难实现,但是妈妈,请,相信我,每年母亲节,我写一封信,给你,亦写给所有你儿子的读者们,让他们看见我对你对我的爱的感动,亦让他们监督,这份爱,要开花,要结果啦。
有一些事我们只能被迫去相信
杨雨辰
有一些事,我们只能被迫去相信,比如,亲人的离开。
12月7日下午两点多,妈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在睡觉,迷茫中接起电话听到妈妈在那边说:你爷爷没了。我以为是做梦,挂上电话之后翻了身继续想睡下去,缓了很长时间终于反应过来,我不是在做梦,不是揉揉眼睛打个哈欠就可以置之一笑继而弃之脑后的噩梦。
我下床洗了把脸,换下了睡衣,心里越来越难过,却哭不出来。当我把手上平时戴的戒指、镯子一件一件褪下来的时候,眼泪就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腕上,拼命想要忍住,却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眶里面浦出。止不住的悲伤就开始漫延,像是一滴墨水掉进了水杯里,一点一点,整杯水都被浸染成了黑色。终于渐渐明白了这么一件事:爷爷不在了。而这短短的一句话,我却很长时间都读不懂它是什么意思。
妈妈在一刻钟之后回来,我们打车去奶奶家。路上,天空开始阴霾,视界里大片大片都是灰色,被泪水浸泡成模糊的景象。我们在小区门口下的车,冷风吹在潮湿的脸上,生疼。楼下摆了一排色彩明丽的花圈。奶奶家门口里面一层的木质门上,贴着黑底白字的“奠”,触目惊心。所有的所有,都像置身于梦境之中那样虚幻,抑或是我一直不敢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姑姑姑父们都在,忙着置办后事。我在主卧和小屋都寻了一遍,没有找到爷爷。我没敢问,他们把他送到了哪里。小屋,妈妈站在那里跟奶奶一起哭,三个姑姑眼圈都是红的,我不敢哭得太大声,我怕奶奶更加伤心。妈妈平静下来之后,就跟姑姑们一起折叠大张的纸钱,我坐在凳子上,不说话,眼泪也停不下来。
小姑说,别哭了,给你把这纸钱散开。一沓沓密密匝匝的圆形纸钱,中间是镂空了的,因为经过机器重砸而粘连在一起。我一张一张地捻开,把零散的纸钱放在黑色的塑料袋里。感觉心也被自己一片一片地捻碎了。
后来我一直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敢去想。来吊唁的人拿着一匹匹的白布,上面写着永垂不朽之类的话。只言片语的安慰对于痛失了亲人的人来说,更像是锥子,一点一点锥入心里,本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轻易地又重新在脸上恣肆开来。
四点多的时候爸爸给上班的姐姐打电话,让她下班了回来一趟,并没有告知她爷爷去世的事情。所以当姐姐回来时,看到了楼下的花圈,完全蒙了。她一推门进来就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告诉我”。小屋里正在忙碌的姑姑们眼圈又红了。我也从来不知道我原来还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
晩上吃过饭,大人们安排我和姐姐跟小姑和小姑父走,剩下的人守灵。我们坐在车上,尽量不去提及这件事情。然后到二中门口去接要放学的妹妹。+点多她才出来,看到我和姐姐在车上,她很高兴,也很惊讶我们为什么会出现。我们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后来姐姐说,上楼的时候,妹妹一直在盯着我左臂上的黑纱看。回到家,妹妹没说话,自己一个人进到屋里,开始做作业。小姑推门进去告诉她。我和姐姐在客厅,听到屋里妹妹的哭声,也默默地一起落泪。
第二天早上姐姐去上班,妹妹去上学。我跟着小姑和小姑父一起去奶奶家。
小爷爷和小奶奶从老家来了,我进屋的时候,奶奶和大姑刚好把爷爷的衣服拿出来,分一些给小爷爷,剩下的就给爷爷烧掉。車红色的薄毛衣,深色的保暖裤,还有鞋子,一件一件的衣服,看得我心酸。又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哭,我把自己锁在厕所,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红色的地板砖上。
晩上我们留在奶奶家。老家又来了一批人。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阳台的窗口前,往楼下看,隐隐约约的灯光照射在支撑起来的花圈上,被眼泪晕成了一团团的光影。一个人哭了很久,玻璃被我的呼吸蒙上了一层细小的水珠。我始终觉得整件事情像是众人联合起来制造的一场巨大的谎言。我不相信。
爷爷握着我的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是爷爷骑着大二八的车子载着我去的;小的时候发坏,把爷爷养的小鸟尾巴上的毛拔下来,被爷爷狼狼地训斥;我小时候上手工锞不愿意完成的作业,都是爷爷帮我做好的,用小纸盒拼接成的小汽车,或者是机器人;夏天天热,爷爷给我零钱让我去买冰糕吃;爷爷的眼睛,爷爷的脸,爷爷的微笑……眼前清晰地浮现出的一幕幕场景,历历在目,却又遥不可及。回忆总是在这个时候以锯齿的形状出现,切割着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12月9日是爷爷出殡的日子。爸爸走在我前面,我从没见过爸爸哭得这样伤心。我抱着冰凉的石质牌位跟在后面,眼泪摔碎在上面。在车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抽泣,直到我看到前面的车上载着满满的花圈,撒下一片片的纸钱,悲伤终于如同海啸一般漫天席卷而来。
殡仪馆在桥西。天气干冷。下车后我一直在发抖,牙根紧咬,咬得脖颈酸疼。遗体告别签到处写着爷爷的名字一杨士俊。这三个字越看越熟悉,又越看越陌生。与镶嵌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和离开的爷爷都对不上号。
大姑父说,看到爷爷不能哭,这是最后一面,要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一定做不到。还没踏进大厅就巳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爷爷的遗体被几个工作人员推出来,他穿上了寿衣,闭着眼睛,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了,病痛汲取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光泽,但是爷爷面容安详,就像是睡着了那样。最后的日子里,爷爷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们都知道,这回,爷爷已经不会再醒过来。我不再忍耐,终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了出来。好像这一年的眼泪都集中在这个时候决堤,连胸腔似乎都被哭声燃烧了起来。
我们在等候室里等候爷爷的骨灰时,众人巳经渐渐地平稳下来,开始聊一些家事。大概我总是反应慢半拍,只有我站在角落,抱着牌位,轻轻地流泪却不敢再哭出声。笑又笑不起来的。那些天我摆出的最多的表情大概就是面无表情。
置办完爷爷的后事,家人在小区附近的饭店里订了五桌。前面吃的什么我都忘记了,只是记得有一道菜,做得很像京酱肉丝。我便想起了以前上小学时,爷爷中午经常给我和姐姐做一盘京酱肉丝,被我们两个人抢着吃完。于是,我嘴巴里面含着肉,又哭起来。妈妈问我哭什么,我说我想起来爷爷给我做的京酱肉丝了。姐姐也抹眼泪。哥哥说,妹子,你别伤心,世界上没有快乐的地方,只有快乐的人。其实我还是不太习惯他咬文嚼字的样子,他却总是喜欢对我咬文嚼字。最后,那盘肉终究没什么人动,剩下了很多。
回到奶奶家后,爸爸又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爸爸,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那样,站在客厅偷偷地抹眼泪,被人劝慰。我把纸巾递给爸爸,抬头时猛然看到他的胡楂巳经变成了灰白色,爸爸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这样老去的呢,我一直都没有发现。我站在边上一阵心酸,不禁又流泪。
12月11日,早上给爷爷烧纸,一期。
之后几天,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生了一场病,打了几天的吊针。我望着天花板,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身心倶疲。残忍的一句话是生活还在继续,我们被生活的轮轴卷动着,被迫前进,被迫忘记与被忘记。但是我不会忘记爷爷,我也不会哭了。爷爷如果看到,也会欣慰的吧。
因为我们都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彼。
谨以此,记悼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