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够毁灭我生而为人的骄傲
张晓
有一位教授曾经带我修中西文学史,讲到古希腊神话的时候,她用投影放特洛伊的片段给我们看。影片的最后,大火覆盖了那座年不下的城池,整座特洛伊城毁于兵烫,奥德修斯有一段独白:如果后人要传颂我的故事,请让他们说我曾与英雄同在;人生如同冬麦般脆弱,但这些名字永垂不朽。
人本主义的光辉一瞬间映红了少年的眼睛。
在这世间行走了那么多年,也知道人生实难大道多崎。面对未知的人生起伏,不敢有一分侥幸的乐观,但更不敢有一丝妄自菲薄不敢触碰一毫作践人生的念头。哪怕贫寒至极一无所有,至少心底还有行走四方弄潮时代的志愿,还有想要守护的世界,还有未来几年漫长的人生。阿喀琉斯为一份能够流传后世的荣誉就可以决战殊死,吾侪面对这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又有什么资格自顾自埋头苟活。
几年前,我刚刚步入少年的年岁。赳赳地以为自己巳经站在了征服世界的起点上,胸腔里满溢的骄傲,遥遥对峙着迎面而来的少年时光。以为高尚与荣耀志在必得。
七年前,我对自己说要走遍这个国家。那时我开始读法国革命史,突然意识到从小被灌输的认知原来千疮百孔,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旧时代巳到了摇摇欲坠的穷途末路,不破则不立,我一天也不愿意等。因此发下誓愿,要把这片国土看个透彻,然后寻求改变的可能。
于是。这些年。
我从江北流落到杭城,从短发换成长发又剪回短发。从自以为洞察了世界的奥义,到开始畏惧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从独自一个人,到沉沦于人群中的孤独深处。断断续续写了几年的字,有了些许的小收获,却也不愿意再面对。没有办法再把写字当目标,因为自己逐渐开始意识到,写字对于人生来说,或许并没有狭隘轻浮到可以为之做目标。把写成一本书当作人生的一个细节,本来就滑稽。写字本身就是一种人生,需要勤勉为继。
唯一坚定的、没有游移过的,就是行走四方的志愿。一定要完成,几年之后,还是敢于对自己那样说。最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美,真好。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几年的时间,读书,反省,行走,我再也不是那个对陈旧与腐臭恨之入骨的半大孩子,对这份土地更深的体察让我发觉激进地大刀阔斧地破与立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我没有办法仇恨前人遗留的一切,只能对历史怀有更深的温情与敬意。
前几日我在重庆,一个人在朝天门广场俯视着脚下合流的两条大江。长江与嘉陵江,不同颜色的江水翻滚着汇合在一起,浦向看不清的东方。
一瞬间便想到了大变革时代的中国。不同的思维与信仰互相撞击着汹浦向前。
陆客在香港的那起争端,不出意料地发展成了不同网络阵营之间的互相攻讦对骂。这是互联网时代中国的常态,也是中国整体舆论环境尚不成熟的间接证明。持不同观点的个体之间不谋求沟通、不谋求和解,而是执迷于彼此否定,执迷于怀疑对方的智力水平并致力于以可行的方式剥夺异见者的话语权。
一个小的爆发点在今天往往能引起一系列的对抗与争吵。矛盾最后又往往指向中国的政治体制,围绕着吏治腐败与财富不均喋喋不休,顺便讥讽公民权利被限制抱怨中国护照不好用。
我一直很清楚,这个国家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像官方所宣传的那样受人尊重。以西方为领袖的世界主流舆论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国家呢,非法移民与非法劳工的来源地,劣质产品的主要生产商,来自这里的游客永远缺乏自我约束能力,这里的人民还豢养着世界上巳经为数不多的威权政府。不仅如此,这里还生长着作为资本世界公敌的共产主义,坚守着与西方不同的价值观,虽然它巳经自我修正面目全非;这个高度武装的国家还是世界既定秩序的主要挑战者,只要有一天这个大国不再甘心世界秩序被西方所支配,战争就将一触即发。
与欧洲文明同根同源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尚且不被西方所接纳,这个世界又怎么会宽容一个拥有巨大竞争潜力的异教国家呢。只要了解基督文明对待伊斯兰世界毫不姑息的态度,就知道西方对中国有着多深的忧虑和芥蒂,要消除这种矛盾,不只是在中国建立一个模仿西方的代议制政府那么简单。
如果有人问,你是否真的为你是中国人感到骄傲。我要肯定而严肃地说,是的。旁观者或许会说,中国人的骄傲,也不过是念念不忘曾经辉煌过如今早巳衰落殆尽的旧文明,不过是沉醉于一场天朝上国地大物博的春秋大梦,不过是不敢面对这个国家肮脏堕落的现实、不敢真正地抬头看一看这21世纪的中国。可是我要说,你们错了。我之所以流连于此深爱这片土地,绝不是因为我们祖先创造的功勋与成就,过去七百三十年里,汉家的士子除了纵身蹈海就是卑躬屈膝,辱没了春秋的礼乐,玷污了汉唐的衣冠,断送了宋明的土地,背弃了传承两千年的诗书华章,埋葬了神明贵胄的盛世大梦,哪里还敢附会祖宗一丁点儿的光鲜。
我所深爱的,恰恰正是这个时代的中国,她看上去不那么干净,不那么恢宏壮丽,不那么符合理想主义者的幻觉模板。可是,正是这样的中国,她继承了四千七百年的光荣与耻辱,她是历史的一部分,她正处在一个伟大的进程中。我为温暖我全身的中国血脉感到骄傲,我为我生在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感到骄傲。我爱的正是这个涅槃重生的国家,她从亡国灭种文明衰颓的绝境中一点一点走出来,带着不安稳的新和摇摇欲坠的旧,握着散成了碎片的尊严与希望,几万万人在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出路的年岁里也不熄灭心中唯一的一盏烛光,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与自我革新,大开大合地践行着修正自身追求进步的信条。我所骄傲的,正是我得以投身大时代的那份幸运与荣耀。
看着眼前,威权后期的中国,是保守的,压抑的,缺乏生命力的。可是如果能够跳出这短视的樊笼站在历史的大视角上看待中国,你就不得不由衷地钦佩与欣赏东方民族的执着、坚定与勇敢。从来没有一个民族,敢于如此大刀阔斧地改良自己,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中国人摧毁了过去两千年里信仰的一切,几乎尝试了这个世界上所有可行的社会制度,不断地摧毁与重建,不断地打破与更立,不断地相信一切又怀疑一切。世人眼中耽于幻想自欺欺人蝇营狗苟的中国人,恰恰是最激进的革新者,他们的坚定与自省立于世界而无须愧色。
至于一个从半殖民地身份里走出来的国家是否有资格提出更多的领土要求,是否有资格对巳经建立起成熟现代政治体制的故土有所奢望,我想并不需要太多的注解。“人们为了保障各项权利,才建立了政府。”这是典型的西方式口号。可是对于中国来说,不是的,至少不仅仅是的。为了私利以建立政府的宣言只适合做移民国家的政治标语,对于中国人来说,国家从来就意味着民族的存亡与生息,意味着这个从原始部落一步步繁衍而来的民族所能建立的最大作为。国家是民族存在的最高形式。如果对历史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就不应该怀疑一国国民对其国土的感情是否合理。
旧历的新年马上就要到了,这是中国仅存的为数不多的文化符号之一。一个曾经昌盛的文明中心,如今巳经衰落到需要拼凑仅有的文化碎片来找寻归属感,找寻曾经作为世界中心的那份安慰。
即便只能代表自己一个人,我还是要说。没有必要了。二十四史读遍,即便四千七百年的旧文明片甲不留,祖先所能给予的全部荣耀我也早巳经烙刻于心间。有人的骄傲是因为他得以创造。我只愿牢牢握住这一百年作为人的卓绝时光。没有什么能毁灭我生而为人的骄傲。
纸上的祈祷
邓华
对于写作,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我能深入的问题。当写作像草原一样把自己敞开时,作为面对他的人,总会显得过于有限。一个人面朝比自身更久远的东西,自身的局促便一览无余,唯一可能的是要么自我放弃并被覆没,要么在自我吸纳之后接受沉思。虽然上帝也许会因为这而忍俊不禁。
如果你是一片雪花,你可能会深入整个冬天,如果你是一只野兔,你也许会深入整个草原,就像雨水属于天空,花儿属于大地一样,细小的事物本身就代表广阔的一部分,但对于写字的我而言,我不属于写作,我一直以为,我仅仅是属于一些动词、名词、形容词,在一些时间的缝隙中,我偶尔地把它们重新编码组合,我像追求永恒一样永恒地追求它们一种新的次序和情绪,但我知道,我永远都无法触摸到它的内心。这是一个渺小的悲哀所在,当狭隘面对辽阔;短暂面对久远时,唯一的退路便是折服与祈祷。
对于写作,它只是一种人性和神性的对视,是人性努力向神性靠近的呐喊和挣扎,是一种情感的迷信,就像爱情,我们懂得接纳、拒绝、同情、憎恨、热爱、冷漠,但我们永远不知道它在哪儿!要怎样才能拥有绝对的写作,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上帝也不知道,上帝只是沉默着偶尔打着哈欠给我们一些古井的暗示,暗流的隐喻以及火山的喷薄,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甚至不得不为了这丁点的施舍,而去呕心沥血地寻找一支可以宣泄一切的笔。
这是写作带给我们的贫乏。尽管如此,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我们仍不知疲惫地追求它的富有与滋润,我们借此改变一些心灵的贫瘠,放弃一些精神的荒芜,只为了填充一些生命的空白,拥有一场灵魂高贵的舞蹈。
承认写作的存在,承认它给人的希望,同时亦要承认它给人的绝望。
这真是一件令人心碎却又自恋的事,我们的心碎在于某个时候的某刻,在一片夕阳中,在一面湖水里,在半块天空下,在半个季节下,我们会以一支笔的姿势,感觉到它如猛虎细嗅蔷薇的凝重沉思。它的小心翼翼总让我们无比兴奋,但它拥有是若即若离,它在暗处抱着轻蔑,与你冷笑对峙,它喜欢凌迟一支笔以及笔后的那个灵魂,它让你感觉完美无缺或者支离破碎。总之,你只能以沉思的方式一再坚持,暗自较量,即使你一度被这种巨大所挤压蹂躏、轻蔑、厌恶,你也不能放弃甚至无法放弃,你必须像潜入水底的鱼一样,慢慢承受压力,慢慢失去光线,慢慢地屏住呼吸,直到接近一种柔软或者坚强的东西,它有着隐约盛开的光芒,它应该带着古老的表情,还有白莲花梦幻的姿势,眼泪的点点温度和一些命运般炫目的色彩。这个时候,你可能会很老很老了,老到有一千岁,也可能会很年轻很年轻,年轻得如再生,带着赤子的气息。但无论是古老还是年轻,你总是在信任和希望着,因为如此,司马迁用它码下千年的风起云浦,徐志摩用它记下了少年尘起的青春无痕,因为如此,唐朝留下了它的雍容华贵,宋朝留下了清秀与豪情,也因为如此,蚂蚁和树叶有了对话,狐狸和荒原有了对话,贫穷和高贵有了对话,绝望和希望有了对话。
它应该是一种拯救,它应该是一种赎罪,它知道把智慧还给智慧,它是一片废墟上的重建,纸是它的祈祷,把词语还给了语言,它让天空拥有了天空,它让忧郁懂得了色彩,它让你朝某一个方向暗下去,而在另一个方向亮起来,一点点地亮。
一些词语因此被同情而感动,一些词语被引用,而另外一些,被删除被拒绝,一些情绪开始介入,而另外一些似乎在永远逃。
在一些生活里,它常常带着黑夜的气息却留下了明亮的颜色,于是,有些人的命运慢慢地改变了方向,也许不再回来,也许又要回到终点。
最终,会剩下一堆或尖叫或平静或喧嚣的文字,有人会记得它,有人会忘记它,就这样,你完成了与写作的一场战争,令人郁闷的是,这场战争没有输家,除了你。无论如何,你只能占领属于你的一小部分,它在纸上太细小、太脆弱,面对更多的未知,它总是那么无能为力、落落寡欢,它的绝望亦显示了你的绝望。
大多数的写作都会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写作人的命运而巳,写作的最终是你终于看到了在河的彼岸,看到了它的身影,而此刻的你,即将死去,在你成为一片草原或一粒尘埃之后,在你完成了与另外一个世界的某种对话与置换之后,你退出之后消失,你又成了世俗世界中的你,对于你而言,这仅仅是一场等待巳久的遭遇。
写作的过程,永远都是一个遭遇的过程,在那种灼烧的状态中,你会遭遇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活在你内心灵魂思想中的自己,他的阴暗、阳光、赤裸、包裹、绝望、绮丽、黑白、心碎都会让你大吃一惊,你会发现原来在阳光下袒露的真实是那么可笑。很多时候,我们是盲目的,因为我们无法认清自己也无法认清别人。只有在这个遭遇的过程,你才会更加清醒,世界也才更加真实和多元。你也许会遭遇博尔赫斯。他会带你参观他那个藏有人类全部思想的图书馆,他会重新响起你对人类古老而丰富的幻想世界的好奇,他会告诉你,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你也许会遭遇卡夫卡,他会带着你逛逛他那荒诞冷漠的城堡,你也可能遭遇他旷世的孤独,你遭遇他的孤独后你也许会发现自己的孤独,发现永远进入不了也永远逃不开来,孤独的城堡也许是人类自己的命运;或许你会看到贝克特,他会让你觉得你不过是荒谬宇宙中一个处于尴尬处境中的荒诞角色;还有昆德拉,他会说,亲爱的,我们的生活在别处,而盲目的追求不过是另一种媚俗;倘若你还在爱着,那么纪伯伦会告诉你,爱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成全自己,倘若你是在相信恨着艾米莉勃朗特会让你懂得极致的恨就是极致的爱。
最后,你不会再遇到什么,除了纸上的一篇文章,有些感激有些沮丧,有些丰盈有些空乏,但却再也回不去了,你再也进不了刚刚那么幻想着的中心,你和它就这么一下子错开了,余下的只有注定的无法挽回的零星回忆。而你呆若木鸡,出卖心灵出卖灵魂的结果往往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