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盛开,清风自来。早操过后,他想摘一朵栀子放在夏青柠的课桌上。还没钻进灌木,就听到细弱的声音:“黎安,黎安。”杜征远轻轻拨开蓊郁的叶子,熟悉的背影让他一震。女孩蹲在地上,披着的长发垂到了地面。许久之后,他的逻辑才理顺过来:夏青柠正抱着那只叫作青柠的猫,把手上的吐司面包撕成指甲盖大小喂给它吃,嘴里喃喃的却是黎安两个字。
似乎梅雨季节就是从那一刻悄然来临的,霉变的味道将栀子的清香扫荡一空。杜征远觉得气压低得让自己喘不过气来。转身,落荒而逃。蹲着的女孩却对刚刚一个世界的坍塌毫不知情。
一周的时间,或许更长点,杜征远对同桌黎安都是不理不睬。课间,他趴在桌子上背历史,焚书坑儒、《尼布楚条约》、鸦片战争,以及错综纷繁的年月日涌到他脑子里纠缠成一团糟的糨糊。
“我说,阳光教育的洗脑功能很强大啊!”“拜你所赐。”
“无功不受禄。还有你是在诅咒我四十岁头顶就开始荒漠化吗?”杜征远不理他,夏青柠分发默写纸时会轻轻松松打趣一句:“过段日子,你就要从办公室里的常客变成稀客啦。”但在杜征远看来,夏青柠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只是因为黎安是他的同桌。他也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异常。女生仍然戴着老旧的漆器戒指搭乘公交车往返,男生也依旧迟到早退,对着拖堂的老师吹几声响亮的口哨。
潜伏在灌木丛中的猫咪确实不如以前那么黏他了。早操后看见它腆着肚子懒洋洋地打哈欠,杜征远蹲下来唤它几声:“青柠,青柠。”猫咪不再像往常那样用爪子挠开他的手,喵喵地叫着。只是看他一眼,埋下头继续睡觉。
政治老师说:量变是质变的必要准备,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这句话在杜征远的历史默写上逐步得到了证实。发光王笑眯眯地在班上表扬他逐步进入一字不错的行列,他撇一撇嘴,对黎安说:“你知道吗?我有今天完全是受到你的刺激。”
杜征远正等着黎安追问为什么是受到他的刺激的时候,黎安就离开学校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夏青柠。
这个消息在学校里炸开了锅。杜征远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量变与质变的辩证关系真是扯淡,他还没看出同桌和梦中女孩之间有任何端倪,两个人怎么就双双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官方给的解释是:夏青柠患了白血病,要回去好好休养。黎安提前办理出国手续,不会再回学校。杜征远匆匆补任了历史科代表,每天早操仍然站在二年(7)班的队伍最后,体育老师发号施令一如既往铿锵有力:“前排侧平举,后排前平举。向前看齐!”只是,他再也看不到站在前面的大脑袋和飘出队伍的长发。
日子突然就清冷起来,杜征远捧着历史课堂作业去发光王办公室也不觉得那么燥热不堪了。很多个早晨,他打栀子花丛里经过,猫咪青柠就蹭到他的脚下,挠开他的手掌,将他握在掌心的吐司舔干净。发光王还在国旗下讲话上不停强调野猫野狗对学校的威胁,青柠的肚子仍然是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最真实的悲怆是接到夏青柠死讯的那一刻,黎安站在二年(7)班的后门口叫杜征远出来。他说:“征远,青柠的头发在化疗中掉光了,你想不想去看她最后一眼?”
这哪里是他熟悉的翩翩公子哥儿黎安?他的脸颊深深地凹进去,下巴上冒出硬硬的胡楂,他问他:“你们去哪里了?”
“中国的四个边陲只去了三个,青柠实在撑不住了。”“你他妈的连跟我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来不及了,征远,来不及了。”黎安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很小的时候,算命先生就说青柠很难长寿,父母听从先生的意见让她的手上不离红色,还是没能留住她。”
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杜征远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去参加夏青柠的葬礼,他在操场上闷头喝下两瓶二锅头,然后看着黎安背着70升的旅行包歪歪斜斜地走出学校。
教学楼下的栀子花伴随着梅雨季节的终结枯萎成锈色。青柠生下了一窝小青柠,它们出生不久之后,身上就长出了密密的绒毛。杜征远想起以前经常做的噩梦:夏青柠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脸颊依旧像《笑傲江湖》里的小师太仪琳那样美艳,她用清清脆脆的声音跟他说,自由比钱重要。
杜征远知道,他的青春年岁在这场栀子花落尽枝头以后,结束了。
不曾见过海洋
项若诗
我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墨墨跑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欢喜地说:“叶子叶子,唱得很好,应该是第一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眼睛却快速地掠过眼前一片晃动的人影,皱了皱眉,人太多了,果然在这一群人里面分辨出那个人是痴心妄想。
正要随墨墨离去,眼角恰在这时瞥到了他。他站在礼堂靠后的位置,正被朋友拉着,微微皱着眉头,他一向是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这时才发现,我还是这么理解他,还是这么想见他,抑或说是,我还喜欢他。
“同学,你能不能往里面移一个位置。”迷迷糊糊在课桌上小憩的我听到声音挪了挪身子,然后又听见那声音说了句,“谢谢。”
“超柔软的声音啊,而且他还说了句谢谢。”我咬着面包,含糊不清地跟墨墨聊天。“其实向林森那句谢谢才是重点。”墨墨赐予我了白眼。
向林森是校朗诵队队长,校广播站的荣誉顾问,其实说到底,也就是声音好听。后来我对着镜子对自己说了好几次谢谢,发现完全没有他那种神韵,再然后,我发现这种做法其实很奇怪,于是我向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眉,做出极力思考的模样,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身心顿觉豁然开朗。
我哼着小曲儿和墨墨说我恋爱了的时候,她使劲捏了捏我的脸,发表她的感想:“天没下红雨吧。”“天不会下红雨,我的脸要成红饼了。”
我只是汇报墨墨一声,其实攻略向林森的计划早已写好。“你练歌都没这么积极。”我携带着墨墨给我的这句鼓励,虽然本人说是批评的话开始了我的计划。
首先,我必须让他知道我叶潞的存在。我在向林森桌上放上了我的曲谱,墨墨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以让向林森迅速想起我是校音乐社的顶梁柱。然后我等待向林森回到他的座位,只见他看到那本曲谱的时候,侧头问了问同桌,然后抬头就向我看来,我想他一定会起身把曲谱递还给我。我坐在座位上一直盯着门,在向林森离他的位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近了,近了。他越过了座位。
天哪,我忘记了昨天座位刚刚经过移动,他已经从第一组到了第二组。于是我只能无语地看着回到座位上的墨墨将琴谱递还给我,嘴角泄露的笑意证明了她在嘲笑我。
“向林森,你也在这里啊。”我挤开旁边的几人,跑到向林森所坐的地方。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转头又看着台上学生会会长讲话,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不要说话。”
真是的,会长翻来覆去每周就那么几句话,有什么好听啊。我皱着眉坐在向林森旁边,越听越想睡觉,迷迷糊糊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似乎抖动了下,后又平复了下来,谁的肩啊,好舒服。睡了过去。
我在草稿本上乱涂乱画起来,先写了食堂。不行不行,人太多了,万一他因为胆小不敢答我话怎么办。死也不承认是自己不敢在食堂前去搭讪,于是在食堂后面画了个大叉叉。
操场如何,在体育课快结束前递上水,然后趁机约他。只是,最近正值秋雨纷纷的时节。我侧过头悄悄推开了窗户,雨水夹杂着风声袭向我的脸,在后排紧随而至的咒骂声中,我灰头土脸地迅速拉上了窗。
轻轻的书本坠落声,我先是抹了抹被雨水打湿的脸,使劲眨着眼睛想把雨水逼出去,一边又俯下身去在地上来回摸索,碰到了一只手。我定睛看去,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用食指和中指飘飘地夹起一本本子,手的主人口中在念:“食堂?操场?不行?驳回?你在写些什么,叶潞同学。”
他开口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是向林森,真是很柔软的声音,末尾的鼻音还携着慵懒。在他念完几个我胡乱写的字之后,我僵硬地抬头看着他的脸,嘿嘿嘿地傻笑,心想这回死定了,刚好被主人看到我的大作。
“你是不是想着约我?”他轻轻地晃动着手中的本子,眼里有些促狭的笑意。彼时我没仔细辨认他眼里透露出的信息,只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好啊。明天早上9点,图书馆门口见。”我看着他放下的本子盯了好久,一分钟后我终于醒悟,我莫名其妙地成功约到了向林森。
只是这过程,有些许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便不解了。欢呼一声,在计划表上画去明早练歌这一计划,写上向林森三个字后,极为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第一印象是极为重要的。可是我想了想,扭曲着脸发现,我第一次见到他,我睡得像猪一样,他对我的第一印象,绝对判为一个好吃懒做之人。
以头抢桌尔,头上顿时起了个大包。“你在做什么?”微微带笑的声音。我摸了摸额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他左手提着一袋书,正凝视着我,眉心轻轻地皱起。“在按摩额头。”揉完额头感觉眼角有些湿意,伸手正要去揉,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下,不耐地挣了挣手,被一句别动制止。“叶潞同学,你果然……”他拿出纸巾小心地帮我擦拭眼角,完了后用手将我的刘海往耳后夹去。
果然什么呢,我大脑有些放空地看着他,这已与我所想的发展背道而驰。此时正是初秋的早晨,昨夜一场大雨过后,阳光终于肯洒下,暖光越过向林森的发线可以看到碧空如洗。温暖的指尖触碰着额头,让人贪恋这温暖。
我在练下周要去市里参加比赛的歌,在我将高潮部分第三次唱跑调之后,墨墨叹了口气。
“你最近怎么回事?再这样下去,向林森也会被你影响的。他下周有个朗诵大赛。”我只是觉得喜欢的东西就要牢牢抓紧,就像我最喜欢的音乐,一旦开始歌唱,就要唱得完美,可是我忘了,歌本来就是不能唱到让所有听的人都喜欢的。也许我在对待向林森的时候,采取的方法只是我一人所喜的,我在一意孤行,从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
“真麻烦。”我挠了挠头,低下头看曲谱,眼眶瞬间红了。
轰轰烈烈的计划被我暂时搁浅。我发现我这个人其实很奇怪,你说我好不容易向向林森迈进了一大步,在这节骨眼上退缩也确实不是我的作风。我倒在了床上,嘴里哼着下周要唱的《残酷月光》。
广播站约我中午去唱歌。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向林森说话,他其实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转个头就能看见,只是我没敢再去没事打扰他。我一边念着他的名字,一边推开了广播站的门。
那个少年正趴在桌子上,头微微向着门这边,左手肘压着一沓纸,皱着眉,睡得极不安稳。是向林森。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向林森,在同学们的传颂里,向林森已经被塑造成一个神级人物,纵使是在我那样疯狂带点无厘头的追逐中,他也从没有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他是不是一直逼迫着自己展现最好的样子来给大家看。
我就那样站在门口,静静地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个睡得不安稳的少年,恍惚间,仿佛能看到一个少年默默地咬着牙,在路上孤独地奔跑。
墨墨看着我在厨房里折腾,她从柜台上拿过一个苹果啃起来,挑着眉说:“这次你又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话说你拿下向林森了吗?”
“嗯,向先生啊,我决定不祸害他了,小生我要退出江湖,不给高手添乱。”嘴里讲着这些,手下的动作丝毫没乱,我在做点心。
“你这人,感情来得快去得也真快。”墨墨的眼睛睁得老大,啧啧赞叹着向林森遇人不淑。我瞪了她一眼,不想和她说遇人不淑不是这么用的。
我将做好的点心放在向林森桌上,然后我为时一个月的追逐行动,正式宣告破裂。
音乐社的璇姐找我问向林森怎么了,我愣怔之下反问他怎么了。
璇姐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看着我,发出了叹息,我在下一秒明白了这叹息不是为我,而是为另外一人。“你怎么扔了个点心给人家人就蒸发了?向林森最近朗诵状态很不好,领诵位子都要让位给蒋予了。虽然那个蓝色的海洋蛋糕很好看。”
我想说我有好好告过别,只是没有正式和他说,我觉得那个蛋糕和一曲《残酷月光》已经帮助我说出了想说的。
我在唱完《残酷月光》之后,看着台下年轻的脸庞,不知道哪根筋抽着了突然说:“我们都还年轻,这首歌献给所有人,愿所有在座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梦想,我们都将见到海洋。”台下掌声响起的时候,我突地笑了,一脸灿烂。
是了,向林森他的海洋,注定是一直做他的人上人,他会拿更多的奖杯,我所拥有的他的几天时间,就是上天赐予我的莫大恩赐。
我认识了他,经历了我根本无法想象的美好,这就足够。我是真的喜欢他。第一次他开口的谢谢,我会记好多年。他会遇见他的海洋,不会一直停留在这里。
这样就好了。
“叶子叶子,你在看什么?”墨墨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转回头来,视野里的向林森已经走远了。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
后来墨墨一直问我为什么放弃向林森,我没有告诉她。那天醒来的向林森回教室拿落下的资料,我便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等他。这时外面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那是向林森他们朗诵队里的人。“晨哥,你说这次向林森为什么没有被选去参加全国大赛,名额听说要给蒋予了。”这个声音一传出我就竖起了耳朵。“谁说林森是因为实力不够,听说去之前,要参加好久的培训,这样天天上完课就要走人,他怎么有时间陪叶潞啊。”另一个声音很快地回道:“你们整天在这里讲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多练练朗诵,多看看书。”“好的,晨哥,可是话说那个叶潞……”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我愣愣地看着地板,有些不知道应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等下归来的他了。魂不守舍地录完,没有和向林森说再见,扭头直接跑走了。
他们也许说得对,向林森一直在陪着我,全校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他只任由我在他面前胡闹,这样想来,我其实是他抵达他的海洋路上的绊脚石。
他如果没有抵达他的海洋,就仍会一直在流浪。我不愿这样。
上个月音乐会是我半年来第一次见他,后来知晓,他之所以消失了半年,是因为半年之前的全国大赛他拿了一等,由于这个奖项,又因为他成绩拔尖,已经被A大提前录取了。在音乐会上露面,应该也是被同学硬拉过来的,毕竟,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
我也已经拿到了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他一样,不用参加高考了。离开他的七个月,总算是知晓他很好。
我还在后台准备上场的时候,会长突然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林森在哪里?蒋予下午被家里叫回去,现在被堵在路上赶不上了。快点让向林森来。还有两个节目就到朗诵了,快点。”一片兵荒马乱。
我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脊背不自觉挺直,墨墨在一旁帮我弄着头发,听到会长叫喊的同时拍了拍我的肩。
我就这样僵硬地笑着,站在台边等着那个人来。本来我的歌唱就是接在蒋予的朗诵后面的,现在,换成了那个人。
我选的歌,是我练过千百遍的《残酷月光》,选这首歌只是想让自己好好做一个告别。蒋予原本准备的是歌颂母校的一首诗,而他现在念的,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