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说再见
姜羽桐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记得我了,那么没关系,我是不会难过的。但请千万记住,我对你说过“再见”。哪怕我在记忆的沙尘暴里迷失了方向,在岁月的洪流里困顿不前,我也会如约出现在你的面前,道一声:“好久不见,我想你了。”
十多年前的秋水还是一个偏远的小城,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偏执地守护着自己的一份安宁。楚语在这里一待就是十九年,她曾经以为自己大概不会再出去了,或许就这样过上一辈子——如果周沐也在这里的话。楚语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懂得追求,不懂得争取,所有的东西在她看来都不是那么重要。当然了,周沐是个完全例外的存在。对于周沐,楚语第一次学会靠近,第一次明白了心酸,第一次在爱情的世界里伤痕累累,痛哭失声。
在楚语十六岁的时候,她为看了无数遍的《还珠格格》痛哭流涕,只为那一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写下这句话,而周沐,是她唯一一个能够想起来并且愿意的那个人。
周沐住在莲城花园十七栋502室,而楚语刚好与他相隔了一个单元。在这之后很多的日子里,楚语只在这一墙之隔的距离间来回奔波,踩着脚下的松针来来回回。
每天早晨楚语都会早起半小时,梳洗完毕后眼巴巴地趴在窗台上等周沐,都只是为了赶上他的时候说一句“好巧啊”。为了这些散落在生命里的无数个“好巧”,楚语觉得自己该好好地恋爱一次了。
和周沐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大概是早晨六点半的光景。路上没有太多的人,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呼啸驶过,风声连带着鬓角的发梢嗖的一下拂面而过,楚语在这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右侧靠去。很自然的,周沐不动声色地拐到楚语左手边,继续默念着英语单词。楚语背逆着晨起的彤光,打量着周沐的肩膀,淡紫色的日光铺射而下,在他的背部渐渐衍生出透明的光。楚语的嘴角轻轻一撇,很快又赶上去和周沐并肩了。
周沐的初恋是楚语的好朋友,也可以说是周沐的好朋友。那个时候楚语经常带着孙颖和周沐一起出去玩,这样的三人行没过多久就没有了楚语的身影。楚语觉得自己是自愿放弃的,那样就不会被说成是淘汰的,她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小爱情,生怕打破了她和周沐之间的某种平衡。或许这样来说,楚语会觉得开心些;但又不可否认,她深深地难过着周沐带给她的失落。一场爱情注定一场失意,我们都不是单独的存在,都享受着相爱与失恋。
拥有了爱情的周沐总是拉着楚语去给孙颖挑礼物。站在饰品店里看着周沐摸着下巴认真的神色,楚语转过头走向另一边,然后深呼吸把心里的废气呼出来,揉揉脸对着镜子微笑。
“楚语!来,过来,这个泥人怎么样啊?好看吗?”“嗯,我觉得那个不错唉。”“是吗?我看看。如果是你你喜欢吗?”如果是你你喜欢吗?——如果是我我喜欢吗?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楚语在心里忙不迭地点着头,傻瓜,只要是你送的,我自然都是喜欢的。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楚语鼓起勇气抬头看周沐,在他的眼角处看到一点点的满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这样啊,太好了,谢谢你啊。”周沐把手搭在楚语的肩膀上“,够哥们儿的,呵呵。”“那你怎么谢我呢?”楚语歪着头,开心地逗他。“嗯,那请允许我为我这可爱的楚语妹妹送上一份礼物吧。”周沐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只许愿瓶递给楚语,大方地说,“别客气,哥送的。”楚语笑了笑,又把许愿瓶放了回去:“我不要,你这是顺水人情,以后我过生日你得送我一个更好的。”
周沐无辜地摸摸后脑勺:“我现在很缺钱啊,都快见底了。妹妹啊,你就别再敲打我了啊。”
门外喇叭声鸣,楚语把耳机戴上,甩甩手悠悠然走出店门。在一棵柏树下站立良久,看着周沐拿着泥人付账时开心的样子,楚语突然觉得自己也很开心。夜晚的城市并不为黑暗所征服,愈来愈多的霓虹灯开始点亮,耳朵里的音乐隔绝外界的声音,楚语小声地哼着调子。
和周沐回去后,楚语一个人又偷偷折回饰品店里买下了那只许愿瓶,为自己的小聪明暗暗得意。
傻瓜,我当然知道你没钱了。嗯,你借我的钱不用还了,可是我喜欢你的礼物,所以我就买下来了啊。
握着许愿瓶,望着窗外一盏盏明灯,楚语把脸贴在瓶身处。哪怕只能感到你的温度也是好的,即使只能站在你身后做你的妹妹,我也很满足了。
楚语想,真正让一个人伤心的事,莫过于青梅竹马的他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变成了妹妹。如果可以的话,她情愿自己对于周沐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尽管很舍不得。
周沐一直以来都只是把楚语当成一个妹妹,一个陪了他十六年的妹妹。在他哭的时候,在他愤怒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语,很难想象,特立独行的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念念不忘。
可即便是念念不忘,楚语也只是作为一个妹妹而存在。就像是一个苍白的玩笑,楚语十六岁的爱情便如同一扇砰然紧闭的门。
我们都会在不经意间喜欢上一个人,这完全没有道理可言。或许只是某一个回眸看见了你的微笑,刚刚好,我便因此喜欢上了你。舍此无他。楚语在多年后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还有窗外聒噪的蝉鸣,突然发现自己在乎的只是一张笑得肆无忌惮的脸,包括那双干净清澈的双眼。
楚语侧身坐在第二排的最后一桌,手里握着一支铅笔,在试卷上来来回回纵横驰骋。午后的阳光精致温暖,一幕幕金光倾泻而下打在脸上,一抬头便是满目的皂荚树叶,在楚语的窗外哗哗作响。教室里的扇叶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轴承的摩擦声如此清晰可闻,划破空气的声音交织着啁啾鸟语像是一张网,罩住楚语的脑袋昏昏欲睡。
又是啪嗒一声,手里的铅笔已经在桌上掉落三回。如此反复地重演着同一个动作,连似睡非睡中的楚语都觉得枯燥。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教棒指着方程式,唾沫星子毫不吝啬地飞溅着。楚语扭过头看着窗外的云朵,像是儿时手里的棉花糖,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那片云擦过窗台,向北飘去。
周沐坐在楚语身边,下巴顶在桌子上,眼睛四处乱瞅,嘴里连贯地打出一个个哈欠。像是音符,楚语突然这么想,然后又一下子笑了起来。
“楚语,你来解右边这道方程。王则晨你来解另一道。”“嗯?”楚语一抬眼皮就对上了数学老师探寻的目光。数秒之后,楚语咬着下唇,小声地问身旁的周沐:“哪边是右啊?”六年级的楚语依然分不清左右,就像数年后分不清爱情一样。她总是一遍遍模糊了方向,在似是非是的空间里碰得满身伤痕。周沐故意撇撇嘴不作声。“楚语,你在说什么?怎么还不上来?”“老师,她在问我哪边是右。”
教室里一片哄声,周沐欠揍的表情落在楚语眼里异常可恨。楚语哼哼几声不说话,把指甲掐进橡皮里。
“楚语,你告诉老师哪只手是右手啊?”数学老师走到楚语身边微笑着询问,并且提示她,“就是拿筷子的那只手啊。”“嗯?”楚语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只这只。”周沐迅速地用左手拿起笔指给楚语看,“就是这只手啊,看啊。”“嗯。”楚语笑了起来,打心底里谢谢小周沐的好心,无所怀疑地举起左手,“老师,就是这只。”语毕,楚语咧开嘴笑。一道光线打进窗台,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空气里跳起舞。
起先教室里一片沉默,再而——“哇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老师拍拍楚语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很认真地举起右手:“这只手才是右手啊。”楚语听着四周快要溢出的嘲笑,突然委屈得想哭,突然很难过。她慢慢地把手探到周沐身边,紧紧地捏住周沐的衣角,似乎是在寻求一点温度。周沐转过头,眼眶里笑出来的眼泪茫然地收住,愣愣地看着楚语。这种微妙的感觉直到楚语从他生命的轨迹里完全消失后,周沐才刚刚能够明白,楚语对他的信任并不是笨,而是一种依赖。
和孙颖分手的时候周沐已经高二了。孙颖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沐:“对不起啊,我们还是分手吧,我们不适合。”说这话的天气正好是冬天里最冷的那么几日,走廊里时不时蹿起几阵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阳台下的叶子但凡能落的都落光了,树干举着巨大的间隙好像永远无法填补似的,只能任由北风穿过。
周沐狠狠地搓了搓脸:“你怎么不早说!啊?!不合适?当初怎么就合适了来着!”孙颖冷冷一笑:“我看你和楚语挺适合的,就成全你们了呗。”周沐把书包啪的一下子摔在走廊里:“少扯上别人,楚语比你好多了。我知道,不就是看上了高三的那棵草嘛。我还就告诉你了,那也不过只是一棵狗尾巴草!再见。”这个世界少了谁都转,周沐就这么想着。他一个人走到厕所里,过了很久双眼通红地出来了。三年了,终究是三年了,说到底周沐还是舍不得的。走廊里。楚语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本捡起放进书包。等她站起来的时候,孙颖已经站在她面前,露齿一笑:“你喜欢他对不对?你应该谢谢我的对不对?”“我只把他当哥哥。”楚语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的话。太牵强了,没有人会相信的,包括周沐。这么久过去了,连楚语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周沐,还是仅仅喜欢那种被宠溺的感觉。
楚语不止一次地想起,挽着周沐的手行走在公园里的那个清晨。那时候,春天刚刚到来,风里还残留着冬天的冷,依附在身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氧气。周沐会在某个拐角不经意地停下来,伸手系紧楚语的白色围巾,浅浅一笑。楚语觉得如果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如果是自己在做梦,那就不要醒了。
风往春天刮的时候,周沐站在学校的元旦联欢晚会上抱着吉他唱了一首悲情歌曲。下台的时候,楚语凑过去打趣地说:“你又不会弹吉他,抱着那玩意儿干什么啊,多余。”周沐二话不说,在楚语脑袋抬手就是一记爆栗:“小丫头片子,还敢拆我的台!哼哼,后果自负。”周沐自己心里清楚,他向表哥借了吉他跟在后面突击学习了几天,抱着吉他在台上愣是没拨几下。要的就是个氛围,要的就是个意境。
一首歌下来,周沐的眼神一直若有若无地瞟向孙颖的位置,楚语也是。孙颖抱着一袋瓜子,优雅地把瓜子壳吐进塑料袋子里,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这多少让周沐感觉有些失望,多少他还是喜欢她的。之所以没有用“爱”,那是因为孙颖已经不再爱他了。
爱情就是这样,来的时候轰轰烈烈,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是。连杯白开水都不如。在周沐看着第四封情书被孙颖撕毁了以后,他知道这份曾经的爱情算是寿终正寝了。
七天过后,楚语隐约记得是个下着微雪的早晨,周沐离家出走了。其实也不完全是,周沐围着小城转了几遍,倒也没敢出去闯荡,过了几天落魄的日子又回来了。
说是体验生活的,其实体验的全是眼泪。就像是酸甜苦辣,周沐只尝到了苦辣。这天,楚语坐在落地窗旁的木椅上看电视,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暖手。
楚语不喜欢故作高雅地喝咖啡,那太苦了,她觉得心里已经够苦的了。喜欢了一个本不属于她的人,轻轻的一个称呼就把她的幻想击打得支离破碎。
天边白雾茫茫,小小的雪花斜着飘下。近处的台阶,远处的屋宇,无一不被这白色的事物所覆盖。室内温暖如春,窗外白雪飘飘,楚语呵着水蒸气,用手指在窗户上随意地画着字。在这时的天空下,她突然想起了周沐,想起了他挂在嘴角的讨厌的坏坏的笑。似乎响起了几声爆竹声,又好像不是。楚语并不确定,她侧耳倾听,好像是有人在放鞭炮。等她推开窗把头够出去想看个究竟时,等她尽力把眼皮子在风雪中撑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楼下向她挥手。
此刻的雪显然是更大了,地上的雪被人用扫帚堆到一边,刚刚坠落的雪片甫一落地就被地上的脏渍沾染,糜烂一地。天边大片大片的浓云不散,团团圈住头顶的一方天宇。楚语匆匆裹上围巾,站在楼道里看到周沐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头戴一顶军用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那份失魂落魄的滑稽样任谁看见了都会觉着好笑。看见俏生生的楚语,周沐立时就觉得来了救星。事实上,是他自己用几颗鞭炮把救星轰下楼来的。
“我肚子饿,都两顿没吃饭了。”周沐可怜巴巴地说道,顺便用手撸了撸一下鼻子。楚语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周沐,“扑哧”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伸出手便拉着周沐上了楼。
周沐吭哧吭哧地吃完第三碗面,终于觉得不那么饿了,然后就开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叙事。
“那你接着离家出走啊,回来干吗?还得我替你洗碗。”楚语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你爸妈找你都找疯了,就差没把你的相片和那些找猫找狗的启事贴一块了。”
“嗯,这个先不急。我这么就回去了,一定得挨顿胖揍。”周沐嘿嘿笑了起来,让楚语心里直发毛,“我说妹妹啊,咱们是好朋友对吧?是好朋友就得帮忙对不?”
“不是。”楚语迅速地接过话,直截了当地断了周沐的阴谋。
“别这样啊,我也不是不回去,不过这几天不行。我在你这里藏几天好不好?嗯……就两天,两天我就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楚语差点就答应了。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不现实。“不……不行!”虽然是拒绝,可是语气里却没有几分坚定。
“求求你了姑奶奶,我是不愿意再出去了。你总不能在这大雪天的发我几根火柴吧,你舍得不?会死人的。”周沐一听要把他撵出去,立时就抱着楚语胳膊直装可怜。
“冻死你活该!”楚语脸蛋红红的,她倒是的确舍不得。“呵呵。”周沐傻呵呵地乐了。
这样一来,周沐就被楚语偷偷地塞在家里了。是夜,周沐裹着两层被子在楚语房间的地板上凑合了一晚。相比周沐在外面的那些日子,能够睡地板当然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楚语夜里两次起身替周沐盖好被子,几次压制住想偷偷吻他的冲动。月光透过,清辉的似水柔情洒在周沐的脸上,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塌陷在夜色里,一半眉眼分明。楚语挨到天亮,看到隔着纱帘的窗外已然是天光隐约可见了,这才浅浅地睡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和周沐就这样一直下去了;可或许又不是梦呢,或许只是她还未睡熟时的潜意识呢。可是不管怎么说,楚语都觉得很开心。
醒来后,周沐已经坐在房间里吃早饭了。看到楚语起床了,周沐一脸的戏谑之色:“起来啦?你怎么还流哈喇子啊,梦到什么好吃的了吧?”
“嘁!”楚语下意识地摸摸嘴角,用手背揩了揩。“哈哈,骗你的。”周沐笑得前仰后翻,“来,吃早饭,尝尝我煮的粥。”楚语鼻子皱皱,哼了一声:“你胆子真大啊,也不看看我爸妈走了没你就敢起来,你想害死我啊!”“我吉人自有天相!”
“臭屁!”楚语咕哝了一声,用筷子在碗里鼓捣了几下,看看周沐吃得挺香,这才放心地吃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