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这个比赛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无关紧要,但为了圆自己当初的新概念之梦,从大一到大三,我每年都会投比赛稿,然后就一直在等,无限希冀,热烈期待。和我一起参加比赛的是一个叫胡姚雨的朋友。我们俩在高中时认识,两个人之前都是冰心作文奖的获奖者,我是第二届的一等奖,他是第三届的一等奖。我们上了大学后,每年都会约好一起写作品投给新概念,然后期待能在上海相见,但一直未成行。每一年,我的参赛稿都会在《萌芽》下半月杂志上刊登,但是能够进入复赛,却只是今年的二月。我一直都记得那些自己投到邮筒里的稿子,从略带科幻色彩的《消失的人》到童话《赶在落雪之前》,再从童话《赶在落雪之前》到青春成长类的小说《你好,月亮男孩》,仿佛一次次地启程,沿着内心希望的航线出发,穿过时间的浩渺云层才终究抵达发光的机场。
那些不眠的日子里,我总会拿着手机站在楼道的暖气旁给姚雨打电话,他总是走在从图书馆回寝室的路上。我们不停地聊天,不停地发笑,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梦,有时候两个人聊着聊着却突然间沉默了。“哎,我今天又从吧里看到很多人在估测名单公布的日期了。”“多少号呢?”“有人说是在圣诞节前后出来,有人说会在一月初公布,也没有确切的。”“真希望快点出来啊,最好我们都能进。”“我也希望啊,再不进的话,我们就真的老了。”“姚雨,我想和你说……”“什么?”“上一届拿了入围奖,这一届我真的很想能去上海。”“我也好想跟它沾上边,哪怕只是入围奖也可以。”“姚雨……”“什么?”“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了……”我清楚记得那一晚的星星一点都不亮,窗子被北风敲击得刺啦作响,很多故事在沉默的天色里失声,梦想好像很快就会到来,又好像已经远去,找不到一丝踪影。
那段对话之后,记忆沿着月光的旧址带我回到1月7日。那个晚上,第十五届新概念复赛名单公布了。那天,我考完期末考的最后一科,从寝室收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后就跟着一起回家的老乡们坐上火车,往南方岁月去。晚上到了宾馆,接到一拨电话,是学校里爱好写作的学弟罗镇昊打来的,他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着与新概念相关的事,那时我的直觉告诉我复赛名单已经出来了,我几次想问,但总害怕得到失败的答复,他倒是很随意地在通话快结束的时候说:“你都能去复赛了,怎么也没觉得你很高兴?”“哦,我……我是因为……习惯了。”我淡淡地回答着,嘴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喜悦,但内心真实的声音是:“这次终于可以去上海了!”发现自己永远这么讨厌,有时明明激动得要死却常常佯装一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神情,但生活在这个虚伪星球上的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我打电话给姚雨,先不提复赛的事,像往常一样说起最近自己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姚雨喜欢整天追着美剧看,他在电话里给我唱他刚学会的一首歌,叫CallMeMaybe:“HeyIjustmetyouandthisiscrazy,buthere’smynumber,so,callmemaybe.It’shardtolookrightatyoubaby!”他唱着唱着突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看见名单了,这一届又没有我,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参加新概念呢?”语气十分低沉。说真的,碰到朋友委屈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们,仿佛自己说出的每句话即便再柔软也会变成荆棘刺到他们的身体,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所以常常会选择沉默。“姚雨,我也给你唱首歌吧,是我很喜欢的《启程》,每一天都有一些事情将会发生,每段路都有即将要来的旅程,每颗心都有值得期待的成分……想到达明天,现在就要启程,只有你能带我走向未来的旅程,想到达明天,现在就要启程,你能让我看见黑夜过去,天开始明亮的过程……”唱到一半时我也停住了,我紧紧握着手机的话筒,对他说:“一切都会好的,你要相信。”他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说:“没事的,谢谢你,云贵。”远隔千里,但我却能看到他此刻的心,在冬天的寒风中颤抖,却能像火苗一样燃烧,那些暗夜中的火光像等待明天的旅人,我知道他会重新出发。
我在火车上静静坐着,耳边放着雷光夏的《逝》,舒缓的曲调,缥缈的歌声,若亲临无边的旷野,见到夏日碧绿稻田上迎风唱歌的长发女孩,阳光倾泻下来,落在掌心,化成透明的水晶。我闭上眼睛,能闻到四溢的清香。然后夏天过去,稻田被收割,剩下黝黑的土壤,几只从低空掠过的乌鸦,越来越少的人群,被撕掉的日历一张张飞往过去,冬天到来。我看着手机上百度出的复赛名单,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很久,嘴角笑了起来,但很快眼神就暗淡下去,我的梦想会在这个冬天发光吗?
回来时我爸把一个黄色信封交给我,信封已经被拆开,留下一道粗糙的口子。“因为看到是杂志社寄来的,看你还没回来,我怕会耽误事情就拆开看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着。我看着他,只是笑,没有说什么。而我爸眉头一皱,嘴巴张开,似乎要对我说话,但那张嘴角留有铁青胡楂的嘴巴很快又闭上了。我拿过新概念的挂号信,打开,看了好几遍,欣喜之余知道了我爸的顾虑。去上海的前一天,他终究还是问我了:“真的要去吗?”我点头。“没奖金,又不安排食宿,车票还只能报火车硬座,你值得这样去做吗?”我再次点头。我爸没有再说什么,只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别丢东西,也别只光顾着玩,到了上海要记得给家里打电话。阳台上洗衣机轰隆隆转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爸就是一台洗衣机,整天都在为我运转,替我担忧,我在他重要的心上,却无法陪他度过漫长的每一天。阳台外面是两棵百年榕树,在南方的一月尾部,叶子依旧翠秀,将洒落的阳光一一染绿。
其实我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或许已经不再需要这个比赛的认可,只是高中时遗留下来的梦还紧紧贴在胸口上,时刻会痒起来,我想让自己舒服点,所以选择前往。
我是和一个叫陆俊文的友伴前去上海的。他在厦门念书,拿过两届新概念一等奖,我们之前在网上认识,他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好像认识了好几年,聊起话来十分自然随意。在福州火车站,我们初次见面,他穿着青色的牛仔套装,背着一个黑色的摄影包,头发松松地落在额头上,瞳孔莹亮发光,像小狗的眼睛,他唯一和电脑上的照片不同的是脸上的青春痘。很多人在吧上说他不要脸,都拿了两座奖杯,还要来。我对此并不发表看法,只是心里在说,完蛋了,C组极其稀少的一等奖名额肯定又要被他先预定一个了。在动车上,我们不停地说话,聊起最近在学校的日子,聊起期末考试的卷子,谈起电子产品里自己喜欢的牌子,谈起正在创作和快要发表的稿子,也说起赵长天、李其纲、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七堇年、周嘉宁这些与新概念有关的标签人物。后来两个人口干舌燥了,他就教我玩一种进口的游戏纸牌,我天生就不是玩游戏的命,因为我玩游戏时一般都没有好运光顾,至今玩得最顺手的游戏就是俄罗斯方块和超级玛丽。我很笨,这点我承认,所以至今我还记不住陆俊文教给我的那款进口纸牌游戏叫什么名字。
俊文先带我去杭州玩了三四天,印象最深的不是西湖的水,不是宝石山的暮晚,不是浙大校园的花开,也不是灵隐寺的静谧景象,而是我们几乎住遍了上述景点附近的如家酒店。杭州的风物确实迷人,我们所住的酒店基本上都在山脚和湖畔,静如失聪的夜,月光寂静地飘洒于湖面,山色氤氲。月夜下雾水的气味异常好闻,带着庭院中的花草香,又带着时间深处唐诗的韵脚,勾人心魄,引人遐想。
有时遇上雨天,我们只好窝在酒店里,听雨水敲打窗子的声响,滴答滴答,仿佛长脚的时间在走,走过清晨,走过夜晚,走过我们似曾相识的昨天,再也无法回去的年少。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闻着宝石山脚酒店里略微发霉的味道,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后来俊文的朋友打来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脸上尽是笑,我知道电话那头是他的对象。他是个恋爱中的人,而我还是一个人。在他挂断电话后,我说:“你对象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吗?”他点头。“你真幸福。”他有点害羞,却又瓮声瓮气地说道:“很平常嘛,你也可以找一个。”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把视线转到了窗外,能找到世界上那么一个独一无二的她吗?我不知道。
山前的一排香樟,晴天时都不曾落叶,倒是在这春雨里,许多红了的叶子便从树梢间簌簌坠地,微微的薄凉透过空气进入我的身体里。曾经有一个人说爱我如己,在我放手之后她再放手,如今已早早消失在某个模糊的年份里。我怀疑自己会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初到上海时,是文娇来接我们的。她留着女生疏朗的短发,穿白衬衫,爱笑,为人和善,十分热情。她帮我们买上海的公交卡,又带着我们去预订的酒店。我一直看到阳光洒在她年轻的脸上,却没有察觉到那光芒背后的疼痛与忧伤。
文娇不是今年的复赛选手,她是个艺考生,陪同她的男朋友在上海已经逗留了许多天。她的男友叫盛之锴,是今年A组的复赛选手,我见过那个男生几次,人很温和,但酒后却总是表现出一种怯弱的姿态。我见过他瘫倒在地上的情景,直不起来的身体,伸手拉着每个路过的人,问:“你有看见乔木(文娇的笔名)吗?你能带我去找她吗?”毋庸置疑他很爱自己的小女友,但是有些爱并非如此,是需要自己站起来去寻找的。我试图将他拉起,但是失败了。他像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坐在原地,等待什么,又好像什么也等不来。文娇同样嗜酒,酒精让她兴奋,似乎能使她与这清楚的世界保持一定模糊的距离。我看见她在酒后舞蹈,牵起每个人的手开心地笑,也看见她在某个时刻某个角落里不停地流眼泪,小声地哭。我不知道在他们的生活里都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我能感受到这些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快乐。未来自己要走的道路,要前去的地方,要度过的日子,他们或许知道,又或许不愿知道。
冬天的上海,有时会掉下小雪,有时只是落雨。冷空气中有江水的味道,腥腥的,被风吹往四处,深吸一口,仿佛闻到了老上海的气味。街道两旁有干净利落的法国梧桐,夜里我和骆雁冰走在大马路上,看直挺光秃的躯干,上面落着柔美的黄晕,对这座夜色中的城市有种异样的好感。
我和雁冰是在来酒店的第二天认识的,和她一起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是安琪,一个来自山西的小胖女生,特别可爱。在宾馆的大厅里,两个女孩凑到一起,见我到来,总会大声喊着:“小受,小受。”我低着头无奈地看着她们得意的神情,真想世界立即熄灯,我要钻到一个大窟窿里谁都看不见。她们经常会聊日本动漫,模仿声优说日本话,我从她们每次看我时异样的眼神里能够知道她们就是传说中的“腐女”。在外文书店,雁冰像只亢奋的虱子,抱着一堆日本原版漫画书激动地叫着。我真的很难想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恋爱、梦想以外,真的有些事情可以让我们如此痴迷,义无反顾。走在去外滩的路上,这个小丫头一直在分析我作为小受的各种潜质。“你看只有小受喜欢吃番茄味的鸡排。”“我随便要的。”“那你干吗不要孜然味的。”“我没看到啦。”“在酒店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小受。”“什么嘛,我爸我妈给我的声音,我能有什么办法。”“别装啦,小受。”“别这么叫,人很多哎。”“那你是承认啦?”“哪有,只是你这样叫着叫着,会被人误会的。我很正常的,性别男,爱好女……”毫无价值的对话打发了一路步行中寂寞的时光。黄浦江上吹来的晚风,一阵一阵,吹远我们的笑声。我听到夜色里钟声响起,那对岸的东方明珠在众多闪光灯的捕捉下带着一身繁华静静矗立着。这是《小时代》里的上海,这是我想念许久的上海。此刻它就展现在我的视野里,而我却茫然地站在江边,摸着冬夜里略微发冷的栏杆不知要说什么。雁冰在一旁看着,尽是笑,她脸上贴的那张粉色的卡通创可贴仿佛要被江风掀开了。
同样朝思暮想着能去看看的地方还有萌芽杂志社。杂志社位于巨鹿路247号。在复赛前一天,文娇和正隆专程带我们去那里转了转。空气里弥漫着很好闻的花草味道,蔷薇、紫藤、爬山虎交织蔓延,将庭院粉饰得如同花园,两层民国时期建筑风格的办公楼仿佛能带人回到久远的老上海时光,楼前还有一个洋式的喷水池,裸体的少女雕像风姿绰约,相传“文革”期间它因被人藏匿于花圃之中才得以躲过那场文化被付之一炬的灾祸。同行的朋友都激动地在杂志社楼前合影和拥抱,我只是站在竹林边看着这些似乎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景象。
那些久远以前的时光,那些焦头烂额的年少,仿佛如今已不值一提,但当现实与梦境重叠在一起时,我们便能想起过去,重返曾经。正隆想给我拍张照留念,我自知不适合拍照便想推辞,但最后还是傻傻地拍了。单薄的影像里,我站在竹林边上,动作木讷,面无表情,难看的鞋子和衣服,但当时一颗喜悦颤动的心透过洗出的卡纸依旧能被自己感知。光阴若马蹄,繁花次第开,冬日的南方园中,花草仍然茂盛,它们一丛拥向一丛,一枝挨着一枝,一朵贴上一朵,层层叠叠,映着我们的面庞,仿佛少年。
2月2日,现场复赛。我在中午12点多就到了逸夫职业技术学校,那时还没到进场时间,校门紧闭,但能清楚地看到主楼的LED屏上闪出“欢迎各位同学参加全国第十五届‘作家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鲜红字幕,门外有参赛者和家长陆陆续续到来,他们三三两两围成堆,兴奋、紧张或者佯装出一副很淡然的样子,我觉得这便是梦想。我们从千里万里外的世界跋涉而来,穿过成长的云烟与时间的叠嶂,来到这座被寄予着无数人梦想的城市。结果似乎真的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时光会把我们塑造得更好。
第十五届的三道作文题,都很有意思,“盲点”、“图书馆里的猫”和“诗歌的敌人”。我选了第二个,提纲都没列,直接从稿纸第一页的第一行写到了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交卷时我告诉自己即使拿不到一等奖我也不会遗憾,能入围高手如云的C组原本便是一种成功。我一直都记得走出考场时文娇、俊文和蒉意飞奔而来拥抱我的场景,他们拉着我的手,对我微笑,问我选哪道题,写得怎么样。我淡然地笑着,但心里却感动得快要流泪了,我很感谢他们能在校门口这样久久地等我。这些年轻的朋友都是青春里陪我盛开的花朵,春天会离开,秋天会到来,但在我心里,他们永远不会凋谢,也永远不会被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