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点,在《坛经》开头的《行由品》中,惠能自报家门,说:“惠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这一点就说明了惠能不是文盲。惠能说他家本来的籍贯在北京。范阳者,唐朝之北京也,在今天的北京良乡、宛平、大兴一带。惠能说他是北京人,他父亲在北京做官,后来被流放到广东新会,做了广东百姓。左降者,贬官也;流者,流放也。我把这些专门的术语一讲,大家就知道惠能出生于官宦人家,父亲是做官的,儿子会是文盲吗?这从常识上是万万说不通的。即使他父亲被贬了官,家风、家学必然还在;即使他父亲死得早,惠能是母亲带大的,也必然从小读书识字,完全不可能一字不识,一下子就失了家传。唐朝官宦人家的迁徙是常事,那些官宦子弟伴随着父亲的升与降满世界飞,飞得最远的当属与惠能同时代的大诗人李白。李白生在西域,长在四川,娶于河南,发迹在长安,游学于齐鲁,安史之乱奔突江湖,最后葬在安徽当涂。唐朝最看重文化,官宦家庭即使家道中落,依然注重文化培养。像李白与惠能这种由贵族或官吏家庭降而为商人家庭或平民家庭,是当时社会常态,但这种家庭身份的降落不等于说会一下子变成文盲家庭,刚好相反,会更注重文化培养,以图东山再起。李白之父李客是商人,从小培养李白饱读诗书;惠能之父早亡,其母育之,也必是有传承才不辜负先人。惠能饱含深情地称其父为“严父”,这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的、专门用来称已故父亲的雅词,这一个词就暴露了惠能是个知识分子。当然,他是个平民化的知识分子,混迹于市井的大文人。他说他不识字,并非不识字,是一种清高,一种孤傲,是一种禅。他不攀,不比,不争,不辩,是个独立特行的人。我们这下可明白了,李白是什么人,惠能就是什么人。李白会是文盲吗?那岂不是说太阳比足球小?惠能会是文盲吗?那岂不是指着滔滔长江水说“这里面没有一滴水”?
我说惠能不是文盲的第二个证据是,根据《坛经》记载,惠能会仿作并翻新神秀的诗偈,这说明他有很高的文学水平,一个有很高文学水平的人会是文盲吗?也许你要说那只是短短的四句话,是口头仿作再请人记,谈不上文学水平,那我请你再看《坛经》最后的《付嘱品》,里面记载了两篇惠能作的很长的诗偈,前一篇是《真假动静偈》,诗五言,共三十二句;后一篇是《自性真佛偈》,诗七言,共三十二句。从这两篇都是三十二句看,惠能很擅长作这种篇幅的诗偈,肯定是长期修炼、长期练笔、长期推敲形成的绝活。也许你要说可能是弟子代笔,好嘛,“代笔门”都出来了,那我告诉你,代笔是可能的,代说是不可能的。从《坛经》看,惠能讲经说法,引用最多的是《金刚经》与《心经》,其次是《净名经》、《涅槃经》、《般若经》,对《法华经》、《楞严经》、《维摩诘经》诸经典都很熟,文言佛经一段一段引,一段一段讲,分明是个佛学老夫子。这样一个人,又是学者,又是诗人,你敢说他是文盲?不识字、不会写、不会读?
第三点,惠能会数学。《行由品》记载他卖柴收钱,这说明他会计算。又记载他接受一位客人赠送的十两银子,这说明他会数较大笔钱。惠能在五祖门下干了八个月的粗活,他知道日子过去了“八月余”,这说明他会记时。《顿渐品》记载行昌行刺惠能,被惠能给了十两金子摆平了。当时惠能已是曹溪宝林寺当家人,这十两金子应该是寺庙的钱。从惠能可以自由调度较大笔公款来看,一方面说明了他的领袖地位,一方面也说明了他有较高、较好管理大寺庙的能力,包括经济能力与会计能力。
再说一点,惠能熟读史书。《疑问品》记载惠能回答韦刺史关于“达摩大师宗旨”的问题时,引用了史书中梁武帝与达摩的对话这一著名公案作答。
以上几点,我分别从惠能的家庭情况、本身的文学修养、长期维持生计及管理寺庙形成的数学及会计能力、讲学中透露的佛经及历史知识综合来看,证明惠能不是文盲。
有趣的是,惠能在《坛经》中自称“不识字”,在《机缘品》中惠能对一位叫无尽藏的比丘尼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他是说他不识字,请对方直接问他佛经中的意思。比丘尼迷惑,不由就问:“字不识,焉能会义?”于是引出了惠能的经典名言:“诸佛妙理,非关文字。”这才是惠能真正想说的话,他之所以宣称自己不识字,最喜欢别人以文盲来对待他,是想告诉大家不要被文字遮住了佛理。此谓文盲禅,是文字禅的高级版。他告诉我们勿执于相,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我们回头来接着讲《坛经》的三大意义。第一条意义先前讲了个开头,是说《坛经》是中国人自己作的佛经,虽有引用,但已经不是翻译过来的,是创作;虽重传承,但别开生面,气象一新,说是另起炉灶也可以。这就是《大学》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坛经》的出现是佛教的一个大转折,是中国文化的一场消化良好的盛宴,也是中国的一个新起点,因为他表明了“佛教归化中国”这个程序已经完成。以往学者爱用“佛教中国化”或“佛教汉化”这些说法,这些说法的背后是“佛教传入中国”这个观点在作支撑。这个观点是通用观点、流行观点、“主流观点”,很多观点都是建立在这个观点的基础上。照我看来,“佛教传入中国”这个观点、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佛教并没有主动传入中国,而是中国主动派人去取经,“请进来”的。一请在汉,汉明帝梦佛而迎之;二请在晋,法显取经;三请在唐,玄奘取经。这些史实表明:是中国把佛教请进来的,不是佛教传到了中国,中国不去请,他到不了中国。一个“传”字是杀人放火的文雅说法,传教即战争。比如佛教从北天竺“传”到南天竺,又“传”到全印度,一度取代了印度教的地位,但最终又被印度教夺回统治印度的宝座,佛教教主释迦牟尼沦落为印度教众神之一,这些事说明了“传”是“打”的代名词,但这一套用在中国头上不灵光,印度教也好,佛教也好,要想“传”到中国,那是不可能的,中国人有很强的国家观念,汉唐自不必说,就连小朝代与分裂时期的中国都不曾丢掉自己的魂:信仰与文化,以及由此确立的神圣国土。“传”就不必了,但作为一个懂得交换与和谐共处的民族,中国善于学习,常常主动把一些先进思想、先进科技或者自己没有的、可能有益的东西“请进来”,这说明了中国人心态好,且有积极的行动,愿与世人分享文明、共创文明。中国既然是此间贤主人,如此好客,那些被礼请进来的尊贵客人就应该明白自己是客人的身份地位,礼尚往来,尊重主人家,这才是起码的做人的样子。如果有人因为主人的邀请,一时飘飘然,反而认为自己成了新主人,把真正的主人抛一边去,那肯定是搞反了。佛教与中国的关系就是这样,中国把佛教请进来,是想他有益于中国与世界,成为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我想来想去,发明了一个新的说法:“佛教归化中国。”这样更确切些。只有在“佛教归化中国”的话语里,我们才能说“佛教中国化”或“佛教汉化”,否则一说就错。中国为主,佛教为客,中国请客,主客大欢。融为一体后,首尾依然不能颠倒。我们一定要突出中国的主体地位,强调中国人的主人翁地位,并且强调中国文化的好学、好礼、好客,善于学习、交流、包容,这样才能读懂以唐朝佛教为标志的中国佛教史。中国佛教是包容的佛教、圆满的佛教、和谐的佛教。我们要这样说:佛教酝酿于印度,诞育于尼泊尔,真正产生与发扬光大在中国。因此我们不能人为贴上印度佛教、尼泊尔佛教或中国佛教的标签,那样容易顾此失彼,抬举一方必然会同时得罪另外两方,要这样说:佛教是喜马拉雅山的产物,中、印、尼三国人民都是喜马拉雅山的孩子、山民,同享神山圣峰,同在昆仑文化里,共同光大了佛教。佛教是珠峰雪莲,佛教可称昆仑之花。佛教是印度、尼泊尔、中国这雪山三国共同诞生的人类精神的花朵,佛教是中国的,也是印度与尼泊尔的,也是全世界的。中国是佛教的光大之地。一开始,雪山三国共同孕育了佛教。再后,中国三请佛教来华,最终把佛教发扬光大。佛教之所以能被称作佛教,中国是关键因素。没有中国的包容,就没有佛教的延续。自从有了《坛经》,自从有了惠能,中国人有了自己的佛教,有了自己的佛学,有了自己的佛法,有了自己的佛经,有了自己的佛。惠能告诉大家:你们喜欢佛教,好,我就给你佛教;你们需要佛经,好,我就造一部佛经;你们喜欢这样祖那样宗,好,我就亲自现身一回,做你们的禅宗六祖。《坛经付嘱品》记载,惠能在向弟子讲遗嘱时,自封为佛教三十三祖。在整个佛教系统(不分中印)里,惠能是三十三祖;在教外别传的禅宗里,惠能是六祖。总之他都是“祖”。这是他老人家自封的,过了一把当祖宗的瘾。《坛经付嘱品》中惠能讲他是佛教三十三祖,原话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