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吕明的马车先回了客栈取回自己包裹,又去了趟当铺,才回到大杂院。
马车里很宽敞,设着华丽的绨几和靠背,车厢底部铺着一地暗青色斜褐织毯,上面绣着满地漩涡云纹,用手摩挲,虽有粗粝的质感,却不觉得难受。洛骆尘鸢小心地打量歪着一边闭目养神的吕明,心里微有自惭,自我嫌弃的丢了小竹竿,挪坐在马车最边上。
百无聊赖,想同带着高高斗篷的马车夫搭讪,又怕惹醒了吕大腹黑,只好收收神,乖乖的看着路两边的风景。九曲镇果真如张大郎说的那般,是处在水路与陆路的交通枢纽,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往商旅繁多,不时还晃过几辆挂着威风凛凛旗帜的镖车。
看到镖车,骆尘鸢就忍不住想起武侠小说里常出现的那种劫镖济贫的故事,不由多贪瞄几眼。可惜押车的镖师倒不是什么虎背熊腰的练家子,多半可能因为长年累月,奔波四方的原因,个个精瘦如猴,瘦长的个儿,骑在瘦马上,唯一让人敬而远之的就是他们那精锐如刀钻的眼神,犀利如如枪刃,冷冷扫过一眼,足以让不寒而栗。
马车六遛过一道弯,骆尘鸢就瞥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匆匆的向巷口跑来,唇角一抹温馨的笑顿时不翼而飞,小脸沉沉的,暗骂道,这个书呆子,就不能多在杂院门口守一会儿吗?提前跑这么远来迎接,我不得提前下马车,瘸着腿回去?叹了口气,回想昨日那般雄纠纠气昂昂,壮士一去兮兮的被赶出去,今日便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瘸腿回来,怎么瞧怎么都觉得气儿不顺。
骆尘鸢握握小拳头,以后有钱了,咱一定的弄辆马车!
吐出一口怨气,骆尘鸢向吕明欠欠身,颇有恭谨道,“多谢公子相送,前面就是大杂院了,我到这里下车就好了。前面巷口窄,不好倒车。”
吕明眯起的俊眼已看到跑过来的张阿四,懒懒得“嗯”了一声,,淡淡一笑,不带一丝烟火气道,“接你的?”
骆尘鸢白了张阿四一眼,小脸垮下来,无奈道,“嗯。粮种家禽一事,小女回去自会和张大叔他们商量,必不会给吕公子添太久的麻烦。”
“你?”吕明微有倦意的合上了眼,低掩的墨睫,浓密而修长,分明是无比平凡的一张面孔,却翩翩生出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风华,华贵而雍雅,侧卧的身子,慵懒而散漫,一尘不染的白色丝袍宽松而闲雅的缚在身上,低调而沉稳,竟不似平常商贾那股枯燥而奢靡感,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润,声音低沉,“呵,自然,落雁山方圆两百亩如今皆是骆姑娘的,理当如此。”
骆尘鸢咬着唇,听到吕明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时,心中“咯噔”一下,她竟忙忘了,她的身份已经被吕明看穿,在她没在落雁山收服众心站稳脚跟之前,这个秘密倘若提前泄露,对她可没一点儿好处……
骆尘鸢微有紧张的看了眼快走近的张阿四,回首凛然低声道,“吕公子即以明了,还望归还粮种一事暂且缓之,小女不日必会登门拜访公子,亲自解释其中缘由,还望吕公子能够严守此事。小女还不想……”
吕明眉睫轻颤,微眯起瞳眸的闪过一丝明亮,薄唇微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线,不待骆尘鸢说完,便轻轻挥了下手,“可。”
骆尘鸢松了口气,再次感激的点头致意,然后在车夫的帮助下,才跳下车。
刚下车就迎上了张阿四一副由激动变愤怒的臭脸,一只黑瘦的手指抖啊抖的指着骆尘鸢,“车上那男人是谁?”
骆尘鸢不耐的白眼,可劲儿把他抽搐的爪子拍下去,回头向吕明抱歉的一笑,扭身将包裹用力砸到张阿四怀中,“是张大叔让吕公子送我回来的!你瞎嚎什么!”说罢又瞪了一眼,“还不走?!”坡着脚自顾向杂院巷口走。
张阿四冲着马车扁扁嘴,不情愿的追上来,想凶骆尘鸢两句,余光扫见她坡着脚,又忙棘手的站在旁边,想扶又不敢扶,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可是授受不亲,但转念又想起她刚和一男人同车而来,又气不打一处来,边小心瞪眼,边谴责,“亏你还懂诗书六艺,怎可跟陌生男子同车而来?实在太可耻!太伤风化了!若是传出去,你一女子还有何颜面,谁还敢娶你为妻?竟也不遮下帘子,当街招摇,实在是礼仪之大错也!实在有违我凝国之
“闭嘴!你粮种家禽安置好没有?”骆尘鸢一脸不善地狠狠盯着满口礼义廉耻的张阿四,气道,“我巴不得没人娶,行了吧?干你什么事儿,还有昨天那账我还没跟你算呢!陷人于不仁不义就是你的圣人之礼?大难临头,将我扫地出门,就是你学的圣人之善?”
“你女子……”
“我女子怎么了我?我女子就该被你说撵就撵,说骂就骂?我女子就该无良,该是那种过河拆桥的无德无义之人?既用人,就尽信于人,女子就不是人了啊?”
“你……你牙尖嘴利……”
“你们书呆子就这样,说不过人就说人牙尖嘴利,蛮不讲理!有能耐你给我说说我哪里不对了啊?你说,你说!”
“你……俗也……”
“俗怎么了?俗俗更健康!有种你们别动不动引经据典‘俗话说,圣人曰’啊……”
“……”
……
“公子,青松不明白,您是对骆姑娘上心,还是真打算借着这虚名避一时之难,仅借此一愉尔?”望着渐远渐模糊的两个身影,车夫摘下厚重的斗篷,竟然是一位弱冠之年的俊俏青年。
车厢里的人微展双眸,这眸已不似先前那般云淡风轻,墨黑的深瞳带着渺远不可测的深邃,妩媚而清艳,即便是炫目烟花,触及这一波潋滟时,也会黯然失色,而同时乍变的还有那本是沙哑而平平的声音,“不过一乡野村妇,仅一悦而已,无足以挂齿!”声音甘澈,悠远似山涧清泉,“若不如此闲散休养一段时日,恐他又要怒矣。虽然伤的只是虚表,但这般血洗之势,还是不容小觑。他……何时竟变得这般出息了。”
“公子,您已经被贬为庶民了,还能如何?倒是您的伤?”青年语气微躁,强忍着胸中的压抑,惭道,“是属下无能,险些害公子性命。幸好后来公子顺利入城,否则属下……”
“青松。我此般模样若何?”那声音又一变,打断青年的话语,已恢复了那沙哑而平平的音色。
青松一怔,抬眼看着车中慵懒的身形,那惊梦绝艳的双眸,此刻竟带着种沉静而悠远的红尘之迹,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扫过那背影消失的巷口。
“公子……”青松哑声,忧虑的蹙眉,依旧答道,“公子姿容与往日大不一样,饶是青松,倘若不逼公子出手,亦不能察觉公子之变化,他人必难能识出,还望公子宽心。”
“呵……为何我总觉得她似乎已察觉出什么,竟是我多心了?”他慵懒的一笑,白袖一挥,颇有讽刺道,“一乡野村姑尔,不足多虑。回,暂避数日。”
青松凛道,“喏。”犹疑一下,又道,“公子,三殿下着实恼了您,此刻正在偏馆闹着不走,非要问问您……呃……那女人是谁?”
车中人嗤笑地声音划破静谧的周遭,清脆如珠落玉盘般蛊惑而悦耳,“老三不过借人一肩膀而已,何时竟小气如此了?”
青松无言地擦擦汗,重新扣上那宽大黑纱斗笠,跳上马车,才讪讪道,“公子……那肩膀可不是凡人踩得的……”
车中人再次爽笑,只是这笑声很快便碾碎在马车轱辘与马蹄声响之中,伴着落日余晖,在宽阔而热闹的大街上,拉出一条悠长而诡谲艳丽的碎影。
***
“小陈姑娘……前面就是咱们落雁山了!”刘三泰一边“嚯嚯”赶着牛车向前走,一边满脸恭谨殷勤的向着车厢中的人道。
骆尘鸢懒懒打了个哈欠,不满的将身上盖着的毯子扯开,扒拉着头发,抱怨的咕噜着,“又是连夜赶路。从来了就没睡过几天好觉,怎地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提起“香玉”这样旖ni的词汇,骆尘鸢更加哀怨了,她不是不想提这副尊容若何,是不好意思提。在客栈那夜她洗过澡之后,就仔仔细细的瞧过一遍了,不能说丑,只能说长得有点意外,除了一双清冽纯澈的眸子让人觉得好看一点,其他的……呃,跟那罗软软说的差不多,豆芽菜……兴许还不如豆芽菜呢,有的豆芽菜胸前还没那么一马平川呢。
身心的打击让骆尘鸢焉焉地靠在牛车壁上,哀哀欲绝地回话,“三当家的,您不用这么客气了。小女昨日都说了,既然前日的事情是一场误会,小女怎么会再生您的气呢。您这一路上照顾我,都和张大叔他们落下一大截了。”
刘三泰一听“误会”二字,脸色划过一抹愧疚,“姑娘不计较我刘三的粗性子,是姑娘大度。但我刘三泰向来敢做敢当,即便是姑娘不恼我来,我自己也得甘愿受罚!也好管紧自己的脾气,往后做事万不能再这么冲动,不分黑白的。”
骆尘鸢与这三当家的不太相熟,不知晓刘三泰为人爽利,憨厚自省的性格,听到刘三泰自我惩罚这一词,又小小挫折了下,颇囧地嘀咕,“给我做司机,就是您的自我惩罚啊……”
“小陈姑娘,咱们竹桥村到了,过了前面那棵大枣树就是了!咱们大枣树今年结了好些枣子,村长说等我们回来,就打枣分给大伙。我那份就留给姑娘吃,你出来瞧瞧,可甜……”
刘三泰忽然住了嘴,连牛车也骤然慢下来。
骆尘鸢才想跟他客气几句,忽然发现气氛极度不对,忙拂开帘子一看,顿时傻了眼,呆在原地。
只见面前是一棵秃了的枣树,大树另一侧被人用斧头凿去大块皮,狰狞可怖的露着树心,骆尘鸢第一反应,这大树活不了了!目光再扫向车下,被碾碎的红枣已现腐烂的焦黄色,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漾着股酸臭味,拉车的黄牛踱着步子,捡着残枣啃嚼着。
刘三泰满脸铁青,双手紧握成拳。骆尘鸢头一回见到这么一个身高马大的庄稼汉如此愤怒,如此悲痛,以至于那双目眦尽裂的铜铃大眼中,竟闪着让人心口绞痛的泪花。
他慢慢地踱向那已破损不堪的老树,浑身都在颤抖,结满厚茧的大手抖着,像***自己亲人那般摩挲着那棵树,竟发痴一般喃喃道,“十年……十年……你一直这般,竟连最后一丝活气都没能留住……我快受不住了……”语毕他悲恸欲绝地用力捶了那老树一拳,发癫似地向村头跑去。
骆尘鸢心念村中定然发生了惊天大事,否则刘三泰不至于此!也忍不住多想,忙将黄牛拴在枣树上,赶紧也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