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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在我急切盼望亲人的时候,我的亲人也在盼我回家,盼望最深切的,莫过于我的父亲。

当初我在成都寻找工作时,曾给家里回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是在我住宿的那家宾馆打的,我十分高兴地对接电话的父亲,说我找到工作了,是一个名叫“蜀天乐”的规模很大的公司接收了我。父亲说:“你出门在外,孤身一人,我和你妈总是放心不下,你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既然找到了工作,就该好好干。有事没事,都要记着给家里打电话,别让我和你妈着急上火。”我连声说,好的好的,你们放心。

谁能料到,那个电话打过之后,我再没办法向家里打电话了。父亲接不到我的电话,就接二连三打我的手机,可我的手机早已落在了骗子们的手中,父亲每每听到的,都是一句冷冰冰的话: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父亲接不到我的电话,又联系不上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之下,便找大儿子商量。我的大哥听说之后,气得先是骂了我一通,接着安慰父亲,让他别着急,说他想想办法。大哥是生意人,联系广泛,朋友也多,他让他的一个在西安的朋友,通过电话联系在成都的朋友,打问成都有没有一个叫“蜀天乐”的饲料集团公司。当得知没有时,大哥也不禁着急起来。大哥脑中便倏然冒出一个闪念:月姣被骗了。之后,他又电话联系成都的公安机关和工商部门,进一步证实了“蜀天乐”公司纯属子虚乌有。父亲当下就恳请大哥替他买张飞机票飞往成都寻女儿。大哥说,你别着急,这事得从长计议。父亲说,外人是靠不住的,我得亲自去寻找。大哥说,成都大呢,满街都是人,要去寻找,等于海底捞针。父亲说,不行我就带着虎子走,虎子熟悉家里每个人的气味儿,虎子若闻到气味,就会冲着气味的方向跑,说不定就会找到。大哥说,你带着一条狗满街转,人还没找到,恐怕警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那时节,父亲就跟大哥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争论的结果是,大哥说服不了父亲,父亲执意要走,说大哥不替他买飞机票,他就自个掏钱去买。大哥拿父亲没办法,只好同意他去。但大哥没替父亲买机票,而是买了张火车票。大哥说:“爹,你非去不可的话,我就让你坐火车走,不是我怕花钱,而是坐火车有坐火车的好处,说不定你会偶然在车站或车上碰上月姣。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意不获无意获。不过还有一点,我不能让你只身去,我得派两个人陪你去,这样我们才会放心。”

父亲依了大哥。但父亲只选了一个人陪同。那人名叫龚真,年近四十,体格健壮,忠厚实诚,又能吃得苦。龚真是大哥早年创业时雇用的司机,曾跟大哥风里来雨里去患难与共,与父亲也有很深的感情基础。

我至亲至爱的父亲,辞别家人,踏上了首次寻女的路途。那时,母亲已经住在县城医院治病。父亲辞别母亲时,母亲满眼含泪,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让父亲千万别寻不到人就急着回来,千万别挂念她,她有月娥陪护照料,不会出差错。父亲一到成都,便四处打问“蜀天乐”。可所到所问之处,无一人知晓。父亲也到处打问过董瑞玉,可也无一所获。之后,父亲便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游走,父亲想,只要他的女儿还在成都,这样走下去,说不定就迎面碰上了。只要董瑞玉还在成都,说不定也能碰上,碰上了,他就能认出她。可是那时节,我哪里在成都呀,我早被骗子们弄到远离成都的陕北大深山里遭受苦难去了。董瑞玉肯定也不在成都,她到处行骗,哪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我的可怜的父亲,漫步成都街头,怀揣希望来,带着失望归,眼看着一月的时间过去了,连我的踪影也没找到。一天天的失望,搞得父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最后,只好请求当地公安机关帮忙了。父亲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走进一所派出所的,一位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开外、身体有点发胖的当班民警接待了父亲。父亲详细地讲述了我来成都的经历以及他在成都寻女的经过。当班民警听后,立即带着父亲去见所长。所长听罢当班民警的陈述,十分郑重地告诉父亲:“你的女儿很有可能被人骗到外地拐卖了。”所长说,“最近成都公安机关接到许多外地人寻亲的投诉案件,不少外地姑娘只身或结伴前来成都求职,只因幼稚无知不识骗术钻进了骗子们网织的圈套,被骗到外地拐卖了。”据公安机关掌握,骗子们拐卖妇女的主要窝点有两处,一是位于陕西与河南交界的商南一带山区,一是位于山西忻州境内的吕梁山区。那两个地方都是贫困偏僻的山区,当地人娶不起媳妇,就从人贩子们的手中廉价买。父亲一听就傻了,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痴痴地问所长:“你们能不能替我查查那个董瑞玉?”所长在电脑上搜索一阵,倒是查出了几个叫董瑞玉的人,但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就是三四岁的娃娃,再不就是十二三岁在校的学生。所长说:“骗子们骗人,使用的都是假名,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叫你无法查证。”父亲又问:“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人当牲口一样拐买了,难道你们公安机关就不管吗?”所长说:“我们哪能不管,只是路途太遥远,各窝点的村镇又过于分散,加上我们警力有限,很难顾及。按照职责范围,这类案子,主要是归当地公安机关处理。”

从派出所出来,父亲一句话不说,只顾闷头走路,走着走着,突然一屁股坐在街角的一个马路牙上,望着满街的行人发呆。龚真上前扶了他一把,说:“大叔,你先别急,咱们还是回旅馆吧,回到旅馆再做商量。”父亲还是坐着不动。父亲说:“唉,都怪我,怪我没把月姣看紧,放她出了门……当时我接到她坐上火车打给我的电话,就该立马跟尻子撵到成都来,撵来把她拽回去……”父亲说着,使劲用手抓胸腔,薅头发。龚真又忙不迭劝说,劝了半天,父亲才从悔恨中安静下来。他问龚真,那个所长所说的两个窝点的地名你记着没有?龚真说,记着呢。父亲说,那你就辛苦辛苦,陪我到那两个地方去找一找。龚真说,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离这有多远,恐怕你还没走到,人先累倒了。父亲说,就是累死,我也要去找。

父亲当晚回到旅馆,突然接到我姐的电话,说母亲的病情已十分严重,让他速归。

父亲首次寻女,就这样失败了。

2

父亲千里迢迢赶回家来,母亲已在病危之中。父亲没有找到女儿,对母亲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病危中的母亲不堪一击,一次一次走到生命的边缘又被医生们救了回来。父亲安慰母亲说,这次虽说没寻到,但已有了可寻的路数,只要母亲好转过来,他就立即上路去寻找。母亲说:“你别指望我好转过来,你就让我早点离去,我早走一天,你就能早一天脱身,无牵无挂地上路了。”母亲最后的一次叮嘱,话语中竟有点强硬的味道:“你个老东西要是不把月姣找回来,我做鬼也让你不得安宁……”

忙完母亲的丧事,父亲就盘算该怎样上路寻女了。时间已进入五月,而往年的五月,该是我家最快乐也是人气最旺的时候。快乐、人气旺缘于我家院落中央的两棵老树——一棵榆树一棵沙枣树。这两棵树说起来有点蹊跷,树是何年何月何人栽种的,连父亲也说不清楚,他说他打从记事起就有那么两棵树。凡是年代久远的榆树和沙枣树,都有两大特点:一是主干粗壮弯曲,模样恰似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弯腰驼背驻足伫立;二是接连主干的根虬裸露于土层之外,似干似根,似根似干。我家的两棵老树除这两大特点外,还有几点奇妙之处。俗话说,牛老生牛黄,人老长瘤子。树也一样,年代久了,风雨侵蚀,树干上也会生出硕大的瘤子来。倒不是我家老树上生出的瘤子有多奇妙,而是几个碗口大的瘤子上,竟然生长着几种不同类型的蒿草,几种蒿草的长势旺盛,乍一看上去,还以为一棵树上长出了几种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叶片,这是奇妙之一。奇妙之二是那棵沙枣树的一个很粗壮的枝条横伸过来,搭在榆树的枝杈间,把本是互不相干的两棵树连接起来,举目望去,那横伸过来的粗壮枝条像横担在两树中间的空中“独木桥”,每每有鸟雀落于“桥”上嬉戏跳跃,横生诸多妙趣。细追究起来,那根“搭桥”的枝条并非天然,而是不知何年何月,一场突来的大风把沙枣树上的一根很粗的枝条刮断了,断了的枝条在跌落中恰巧被旁边的榆树当空拦接住,断枝落在榆树的枝杈间,被牢牢固定了。可喜的是断枝并没完全断裂,裂处的半圈皮肉仍与母体相连,看上去像是横向生出一支“手臂”。只是这样一来,深绿色的榆树叶与浅灰色的沙枣树叶混在一处,有些不伦不类,也有些奇特。其妙之三是,老榆树弯曲的根虬上,竟也生出一个圆圆的瘤,瘤体又圆又大,像是平地长出的一个硕大的蘑菇,童年时期的我们,每每把树瘤当马骑,后来父亲拿锯把瘤锯平了,“球状”的瘤体变成了平平的“板凳”,父亲劳累之后,便坐在“板凳”上纳凉歇息。我之所以说每逢五月我家气氛好人气旺,是因为榆树和沙枣树的花期都在五月,先是榆树结满了椭圆的榆钱儿,随后沙枣树便散放出满树的花香。榆树是先开花后展叶,花不像花,倒像是生了一树椭圆翠绿的嫩叶儿,那类似嫩叶儿的东西其实就是花瓣。那瓣儿裹着一粒卵子,整齐地叠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条上,看上去极像串起来的钱串儿,因此,我们都管榆树花不叫花而叫榆钱儿。若把榆钱儿摘下来生吃,能吃出一嘴的清香甘甜味儿;若拌上面拿笼蒸熟了吃,更是清香可口、美不可言。由于这个原因,每当榆树开花时,四邻乡亲都要来摘一些榆钱儿拿回家蒸了尝鲜。谁来摘榆钱儿,摘多摘少都可以。父亲总是对前来讨摘的人说:“摘吧摘吧,不摘,过些天就谢了,怪可惜的。”也有一些娃娃,爬上树摘了生吃。娃娃们不像大人那样讲规矩,把榆钱儿还有一些细碎枝条撒得满院都是。父亲并不呵斥,由了他们去攀爬、去采摘,只是在娃儿们走后,拿扫帚将院落清扫干净。

今年的五月,榆树花照样开放,沙枣花照样飘香,我家的院落,却少了往年的红火热闹。四邻乡亲都很知趣,知道我的母亲刚刚过世,家人心情不好,便都打消了采摘榆钱儿的念想。

在这样的时候,父亲做好了二次寻女的准备。他让我姐月娥留守看家,他要带着虎子一道出发。父亲心里明白:在寻找女儿的艰难路途中,虎子是他最好的帮手。一是虎子嗅觉灵敏,一旦嗅着我的气味,便会直奔目标而去;二是虎子勇猛强悍,遇有凶险便会挺身而出,如此一来,路途上的安全便得以保障;三是虎子乖巧听话,一路陪伴而行,将会少去许多忧愁寂寞。父亲也不想徒步而行,那样的话,不但人狗遭罪,且要耗费大量时光。父亲让大哥出一辆客货两用车,既能坐人也能带狗,同时又有一名司机陪伴,吃喝拉撒都能照应。

父亲的周密计划却遭到了大哥的反对。大哥的反对也是有道理的——父亲年岁大了,一旦有个闪失,他可是担当不起。父亲说,你不派车,我徒步走。我要走丢了,看你找不找。你不找你妹妹说得过去,可你不能不找你的亲老子,你的亲老子丢了你不找,看你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父亲这一横,大哥便没招数了。

然而,就在父亲准备出发的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桩不该发生的事。

这天傍晚,不多回家的二哥,却突然回家来了。

二哥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院落的树墩上借着夕阳的余光替虎子梳理皮毛。替虎子梳理皮毛是我家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早、晚各一次。我在家时,晚上大多是我梳理,早上是姐梳理。如今我不在家,父亲自然替代了我。替虎子梳理皮毛是件很惬意的事。虎子的毛很长,特别是脑顶和颈项以及后背上的毛,长长地拖下来,抓在手里感觉毛茸茸绵柔柔的。用小梳子一梳一梳地慢慢梳理,有种清冽的泉水从心间流过的感觉。父亲慢条斯理地梳着,口中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二哥从院门外走进来,先跟父亲打招呼:“爹,这么晚了,还在外忙活呢!”父亲抬起脸,见是他的小儿子,笑了下,也忙招呼:“哟,是安民呀,这么晚回来,有事?”二哥说:“也没啥要紧事,主要是想看看你,看看虎子。”说着便在虎子身旁蹲下来,伸手摸了下虎子的头,打趣说:“虎子,你这是怎么了,见了我,也不摇摇尾巴表示欢迎,我啥时把你给得罪了?”

父亲说:“你不常回来看它,它当然不高兴。”

父亲对于他的小儿子,态度一贯和蔼可亲。父亲也看重他的小儿子,因为他不仅学习用功考取了全国重点大学,毕业后在仕途上也混得不错。父亲极希望他就这样一直“红”下去。他毕竟给于家争了光,给他的老脸贴了金。谁不希望自家的儿子走在人前呢?可对于大哥,父亲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大哥把生意做得轰轰烈烈,的确给于家争了光,也给他的老脸贴了金。可大哥做起坏事来不遮掩不隐蔽,明目张胆地嫖,明目张胆地赌。在众人眼中,形象不好,口碑也不好。这反过来又给于家丢了人,给他的老脸抹了黑。特别是在抛弃我姐这件事上,父亲的气一直顺不过来。因此见了大儿子,总是没个好脸色。

父亲与二哥说话间,姐从屋里出来了。姐说:“爹,你和安民上屋里说话去吧,我来替你给虎子梳理。”

父子在屋中的沙发上坐下后,二哥便十分欣喜地说:“爹,我给你带来一个喜讯——发财的喜讯。”

父亲一怔:“发财,哪来的财发?”

二哥说:“有人出高价买咱家虎子。”

父亲又是一怔:“高价?多高的价?”

二哥仍旧嘻嘻笑着:“你先别问多高的价,你说你想卖不想卖?”

父亲来气了,父亲说:“你怎么想着要卖虎子呢?我早就说了,虎子与我终身为伴,给个金山银山也不卖。”

二哥说:“我知道你喜欢虎子,要是有人真给座金山,你动不动心?”

父亲揣度半晌,忽然反问:“你今天回家来,就是为这事?”

二哥又笑笑:“也不完全是为这事,主要是回家来看看。另外,儿子还有一桩心事,想向父亲倾诉倾诉,请父亲帮衬着给拿个主意。”

接着,二哥便讲了他所谓的心事。尽管二哥在讲述中拐了很大的弯子,也打了许多比喻,父亲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二哥讲的主题只有一个:恳请父亲卖了虎子,因为这关系着他的仕途和职务升迁。

原来,二哥所在的县委、县政府机关近来有重大人事变动,县委书记要调上级机关任职,现任县长自然会替补书记职位,这样一来,县长的位置空缺,填补空缺,自然就会落到第三、第四号人物身上。目前二哥属第四号人物,从排列上看属于弱势,但二哥有其自身优势:年纪轻、学历高、口碑好,仗着这优势,他想努把力,把县长的交椅坐上去。恰巧他最近通过一个社会名流,认识了在首府经商的省委一名高官的儿子。这是个踏破铁鞋也难觅的机缘,高官的儿子也答应向其老子进言帮忙。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也不知从哪得知二哥的父亲手上有条忠义双全的藏獒,便放出话来,想出高价购买。二哥一听便知,高价购买是假,让他贿送是真。出于此种缘故,二哥便藏匿实情,自己不惜重金前来向父亲索讨虎子。

许是犬类在揣摸人心上有比人类敏感得多的第六感官,不然你看,对于二哥的来家,虎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表示出应有的热情,可能它已看出二哥对它不怀好意。

父亲也不痴钝。父亲不但明白了二哥的真正意图,而且听出了弦外之音。父亲直截了当地说:“你是要把虎子送人呀!”

“不不不,”二哥矢口否认,“人家是真买,而且出的是高价。”

“高价?多高的价?”

“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就能买走?他怕是太把这狗看低了吧?有人还出过五十万的价呢!”

“你要是五十万元肯卖,我就让他出五十万元的价格。”

“你当得了他的家?”

“当得。”

父亲气恼了。其实父亲先前就有点气恼了,只是忍着没发作。父亲呼地站起,兜圈子训斥起二哥来:“我说安民呀,你好孬也是个县级官员了,你这官怎么当得越来越没人味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一家人与虎子有多深的感情,你却还要……我早告诉过你,升官要凭本事升,靠溜尻子拍马屁,就是升上去了,那也不是个好官,你趁早断了送狗的心思,好好当你的副县长吧……我再给你说一遍,谁也别想打虎子的主意,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二哥败兴而归。

之后,二哥又来家两次,同样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拒绝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要带着虎子千里迢迢寻女儿。二哥也是个乖巧的人,在最后一次来家告别父亲时,向父亲说了许多软话,说他已经想开了,能不能当上县长已不要紧,关键是要把人做好,做人是第一位的,父亲重义轻钱,品格高尚,他要好好向父亲学习。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二哥走后,父亲就要远行了。父亲计划先奔商南,因为那地方离家近。他寻女的策略是“先易后难”。

3

就在父亲要启程的头天,虎子被人抢劫了。

虎子被抢劫让父亲始料不及,抢劫虎子的盗匪真是费尽心机手段高明。

那天,父亲进了趟县城。他进县城的目的是给自个选购两双旅游鞋。他晓得商南那地方山大沟深,进山后要走许多的路,不预备两双好鞋是不行的。他进城去了,家中只有我姐在照看庭院。约摸小晌时分,一辆小型农用卡车停在了庭院外,从车上下来三个青壮年男子,笑嘻嘻敲开了院门。他们向我姐说,他们是来给他们家的母狗配种的,请姐行个方便。说的也是,在这之前,我家虎子曾无数次地给远亲近邻家的母狗配过种。我家虎子往年的主要义务是替父亲看护羊群。近年来,当地政府为保护草场,禁止野外放牧牛羊。这样一来,养羊的成本便加大了。父亲索性将他养的羊全部处理掉,买了三头奶牛饲养起来。奶牛不用放牧,虎子也就无事可做了。村里村外的乡亲都喜欢虎子,当谁家的母狗发情时,便来央求父亲,让虎子与母狗交配。谁来请求,父亲一律应允。当然,交配成功的大都是那些体型较大的母狗;体型小的母狗一见虎子便吓跑了,哪敢轻易让其爬背?谁家母狗交配成功,主人便想出点钱给父亲,父亲一律拒收,乡邻们不好意思,便送点粮食、肉食之类的东西,权做给虎子的滋补品。有远方的陌生人带着母狗慕名而来,父亲也不拒绝,只是要例外地收点钱,三百元五百元不等。这天,这几个陌生人开着车载着狗而来,姐自然也不拒绝。

然而,就在虎子与那条母狗亲近亲吻过后即将跨背那一刻,一条细密的大网像是从天撒出将虎子牢牢罩在了其中,在虎子挣扎喊叫的瞬间,一面长条帆布又将它蒙了个严严实实。接着,三个男子一齐动手,将蒙在帆布里的虎子捆粽子般捆绑起来,随后抬出院门扔进车厢,开着车一溜烟跑掉了。

那一系列动作做得干脆、利落,整个过程似是在三分钟之内完成的。姐在那一刻被吓懵了,等反应过来呼叫喊人时车早已开出村庄了。那天因是集日,村里的青壮年大都上城赶集去了,只有一些老人和娃娃留守。几位老人听到姐的呼叫赶来后,无力追车,只能眼巴巴望着劫车消失在村外尽头。那只被抛弃的母狗,拖着尾巴跑出村子,在野外蒙头瞎窜。

姐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哭泣。几位老人不敢离开,一直守在身旁劝慰,直到父亲从城里归来。

虎子被打劫,无论对于父亲还是姐,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像丢了魂样坐卧不宁;姐呢,除了哭泣,就是向父亲赔罪认错,说她太懵太傻,一点也没看出贼人的骗术,糊里糊涂让他们进了院子。还说从明日起,她就挨乡逐村去找,哪怕搭上性命,也要把虎子找回来。父亲说,我的娃,你就是长一百个心眼儿,也看不破他们的诡计,即使我在家,也会放他们进院的。这不能怪你,你一点错也没有,要怪,就怪咱家虎子名气太大。父亲感慨道:树大招风啊,人、狗都一样,名气太大,也不是件好事。

父亲当天就把虎子被劫一事用电话告诉了两个儿子。大哥在电话那头说了许多安慰话,表示一定关照这事,让他厂子跑外的员工留心观察,一旦发现,他会立即出面追究。二哥听说丢了虎子,异常激愤,在电话中一个劲说,怎么能出这事呢?怎么能出这事呢?他安慰父亲,让父亲千万别慌,这事他一定替父亲管到底。他说他放下电话就替父亲向公安局报案,让公安局来侦查破案。果然,在出事第二天,就有三名警察来家详细看了作案地点,作了详细的谈话笔录,还把几个在场的老人叫来作了旁证笔录。

虎子出事,也惊动了村人。乡亲们纷纷出面帮忙,在三天之内,他们或骑自行车或骑摩托车,跑遍全县十里八乡。他们除了找线索之外,大多是去向亲戚朋友打招呼,请他们多几个心眼多留心观察着点。乡亲们这样做,除了对虎子的喜爱外,更多的是出自对父亲的感情。父亲在村中威望很高。对于父亲,乡亲们心中都有一本账:在困难时期,这人不但让村人们吃饱了肚子,而且替乡亲们坐过牢。那还是在父亲当生产队长的年月发生的事。父亲率领乡亲们在村外荒漠中开垦出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始终被父亲瞒着没有上报造册。没上报造册的土地那时被叫做“黑地”。那片“黑地”生产的粮食,一斤不少地分给了乡亲。那时候,私分粮食,如果被查出来,罪过就大了,轻者戴一顶“坏分子”帽子就地改造,重者判刑坐牢。父亲没有逃脱劫难,他被邻村的一个“嫉妒者”告发了。父亲被判刑三年。三年的牢狱生活让父亲吃尽了人间苦头。事物都有其两面性,父亲虽然吃了牢狱之苦,但在乡亲们的心中增加了光辉。

寻找虎子的事还没一点眉目,姐却病倒了。姐一病就是重症,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姐的心脏本来就不好,而且做过手术。这次,虎子在她的眼皮下被抢劫了,她的心脏再次受到重创。在寻找虎子的那几天,她就觉得心脏隐隐作疼,浑身上下像散了架,无论怎样努力都打不起精神。那个傍晚,她做好晚饭,给父亲盛了一碗让父亲吃,自己却无心吃饭,提个奶桶到牛栏挤牛奶。正挤着,猛然抬头瞧见了给虎子盛食的盆子,忽又听见邻家传来几声狗叫,她只觉心猛地抖了几抖,便觉头晕气短,一下子昏厥过去。她在感到心脏抖动疼痛时本能地“哎哟”喊叫了一声,父亲闻声跑出屋来,见她已躺倒在奶桶旁。

那一刻,父亲有点惊慌失措。父亲先掐住姐的人中呼唤,呼唤不醒,便四处呼唤村邻前来帮忙。村人们赶来,喊的喊,叫的叫,都慌作一团。这时,有精明人提醒:赶快送医院。父亲这才想起应该拨打120请求救护车。我家距离县城二十余里,等救护车开来,姐已深度昏迷,随车的救护医生作了简单处理,便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待赶到医院抬进抢救室,姐已心跳呼吸全无。医护人员急忙对她实施人工呼吸,但毫无结果,于是便电击心脏。在电波的冲击下,姐的心脏终于跳动了。抢救医生幽默地说他们又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生命。

在之后的诊断中,医生说姐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焦虑屡发心房颤动,因心房颤动导致心肌严重缺血、梗死。如果再犯,可能会累及曾经手术修补过的心室隔瓣膜,致使瓣膜再次破损,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病人除药物治疗外,需要静心修养。预计在三个月内是出不了院的。

姐住进医院,大哥主动承担了所有费用。为使姐安心治疗不受外界打扰,还十分大气地替她承包了一个医护单间。二哥亲自出面找医院领导,让他们派最好的心血管大夫做姐的主治医生。

在经过一阵紧张之后,家人总算松了口气,紧绷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姐长期住院治疗,谁来陪护呢?光是那一日三餐的调理,就得尽心用力。大哥决定从他的女员工中选一名精明能干的前来陪护,可父亲不干。父亲说:“你们让谁来护理,我都不放心。”他要亲自陪护,亲自为她料理一日三餐。父亲说,我的女儿爱吃啥,喜欢啥,我比谁都清楚。父亲让大哥在医院附近替他租了一间民房,他住进民房,精心照顾起我姐来。大哥只好派一名员工上家里替父亲料理奶牛和看家护院。

丢失了虎子,姐又病重住院,父亲受到双重打击,身体和精神大不如从前了。在姐病重的最初几天,他走起路来双腿发抖,说话声音打颤,整夜整夜睡不着。看着我姐气色逐渐好转起来,这才能安心地吃下去一碗饭。

这天,父亲照例起个大早,照例在医生查房前将早饭送到姐面前。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稀粥从保温桶中倒出流进碗里,姐一口没吃,眼泪倒先刷地流出来了。姐说:“爹,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我还是小的时候,我又和我哥外出玩耍,我把哥从树上打下的沙枣全吃了,你又打了哥,这次比那次打得还重,腿都快给打断了。”

姐所说的,是早年间发生的一件事。那件事可能在她心中印象太深,时常梦起。那还是在她八岁的那年秋末,大哥带她到野外玩耍,无意中发现有棵沙枣树上还有几颗没被秋风吹落的沙枣挂在树梢上。大哥嘴馋,见了沙枣就猴儿爬杆样爬到树上去摘,无奈沙枣挂在树梢顶端,手够不着,他就折断一根枝条将沙枣敲打下来。沙枣落地,姐便捡起宝贝样装进自己的兜里,并且随口吃掉了几个。待大哥从树上下来问她要枣儿,她一颗也舍不得掏,捂着口袋向家跑去,没想脚下被一个坎绊了一下,重重摔了一跤,脸皮蹭破了,沙枣全撒了。这事本该就此完结了,小孩儿嬉闹争食,也是平常之事。可回到家,母亲发现姐脸上有伤,追问原因,姐瞒不过,照实说了,母亲便大骂大哥。骂声传到父亲耳里,父亲便跑来向母亲询问原因,母亲照实一说,父亲拉过大哥,照准屁股就是三巴掌,那三巴掌打得委实太重,打得大哥的屁股蛋几天都没消下肿来,疼得大哥一连几天走路都咧着嘴。按说那事过错在我姐,可父亲偏就偏了心眼儿护她。

姐这时说她做了梦,分明是旧事重提。她流着泪重提旧事,分明是在向爹表达衷肠:爹,你们对我打小就好,比对亲闺女还好,可你们收养了我,我却给你们带来了无尽的烦恼,我这一病,害得你老又……

父亲十分明白姐的意思。父亲说:“娃,你啥也别想,啥也别说,安心养病,病养好了,就是我的最大的福分。”

姐频频点头,和着泪咽下了那碗粥。

4

傍晌时分,大哥又来医院看望姐了。大哥不但带了许多礼品,还给姐买了件价值千元的纯羊绒套裙。姐这一病,大哥能格外关照,这让父亲和姐都感到意外。大哥这次是良心发现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谁也看不透。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其实大哥本该这样。要知道,他的事业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姐有不可磨灭的功绩。大哥是靠两辆收奶车起家的。大哥中断学业那会儿,也是全县奶牛业兴起之时。父亲卖掉了家中的一半羊,买了两辆收奶车交到大哥手上,让他收购牛奶赚钱。大哥雇用两名司机开车,他押一辆车,让姐也押一辆,分南北两头挨家逐户收购牛奶,然后送往乳品厂。这是一桩极好的买卖,每天跑下来,每辆车可净赚二三百元。那时节,最辛苦最忙碌的人要数姐了。她见天五更起床,先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吃过早饭,她便押车出发了。等日落收车回来,她又一头扎进厨房做晚饭。即使是这样,姐每天收的奶都比大哥多,而且从不短斤少两。因为姐手脚麻利,心又细致,谁想在秤上做点手脚,都逃不脱她的眼睛。两年下来,大哥早已赚足一笔钱。他又添置了三辆车,把收奶的范围扩大到外县乡村。有了资金实力后,大哥想,收奶跑运输是能赚钱,但是太辛苦,也不风光,别人提起,只不过说你是个“车老板”。于是数年之后,大哥就创办了自己的乳品厂。就此,跑车购奶的一揽子事全交给了姐。姐是个多么能干的人啊,她把一个购奶的车队管理得井井有条。她根据自己每天跑车购奶的数量,给别的车辆下达指标。为使自己下达的指标有说服力,她押车跑最远的线路。如此一来,姐的辛苦可想而知。就是这样一位既能干又能吃苦的女人,大哥却忍心将她一脚蹬了,真不知大哥嫌弃她什么。大哥蹬了我姐另寻新欢,最气恼的是父亲。父亲为此做了他一生中最过火的一件事——上大哥的厂子找大哥论理,气怒之下,一连抓起三个茶杯砸坏了大哥办公室的电视机和空调机。

大哥新娶的妻子名叫王妮,是个十分妖艳的南方女子。听说大哥为讨好那女子,特意把那女子的两个哥哥从南方接来,出资在山里办了一个煤矿交给那两人管理,赚了不少钱。

这次姐住院,大哥频频探视,表现出一种大度,一种超然的关怀。他的关怀,引起了父亲的不悦。这天他又来探视,告别时,父亲把他拦在医院走廊的门口,告诫他以后不要再来探视了。大哥不解,反问为什么。父亲说:“这还用我明说吗?医生早就说了,月娥需要静心养护,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也不能太过激动。你们闹离婚,你对她伤害过大,她每见你一面,心里肯定不好受。早上吃饭时,她还提及你们当娃娃时的事,可见她没忘了你,心里牢牢装着你,你不能再刺激她了。”大哥好一阵没反应,末了,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扭头走了。

5

姐在医院一住就是一月有余。在那一个月里,父亲早出晚归,精心陪护照料着,姐的病也逐渐好转。可虎子仍然没有消息,父亲曾几次向二哥打探,问公安局那边破案如何,有没有线索。二哥总是说暂时还没有,等有了消息,一准告诉他。虎子没有消息,父亲便胡思乱想。他猜测他的虎子可能被劫匪拐卖到遥远的地方了,那样的话,虎子受的罪可就大了。那些卖或买他的人,并不了解它的性格,也不知道它的饮食习惯和规律,把它不喜欢吃的东西硬塞给它吃,它不吃,那些人肯定会打它。打它,它反抗,他们会打得更凶,说不定早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了。他又猜测它的虎子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它到了一个地方,水土不服,会闹病而死。或许它思念主人,早就不吃不喝被活活饿死了。这样想来,他就一个劲地叹气。他叹息又不能当着姐的面,在姐面前,他尽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一离开病房,他便感叹不已。他白天思念过度,晚上就做梦,梦里尽是有关虎子的事。这晚,他又在梦中见到了虎子。他赶着几只羊到野外放,却见虎子从一个树林中冒出直向他奔来,他迎了上去,大喊着:虎子,虎子!然而却见几个黑影从林中蹿出追上了虎子,并拦住了虎子的去路,抡起棒子就是一阵猛打。虎子汪汪叫着,眼见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他大喊:“虎子……”可声音却哽在喉咙喊不出,憋得浑身一激灵,惊醒了。醒来一摸,浑身全是冰凉的汗珠。他再也睡不着了,大睁着眼到天亮。

这天,父亲做了午饭送到医院让姐吃了,他回到租住的小屋,正想躺在床上小睡一会儿,不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父亲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数月前陪伴父亲上成都寻女的那个名叫龚真的男人。姐病重住院,需要有人照看家院,大哥又指派了龚真。父亲忙请龚师傅进屋,他却不进,站在门口,一口气讲明了前来的原因。他说,他一早起来,未及洗漱,便听到有只狗在一个劲地拱院门,他开门一看,见是只类似狮子样的长毛狗。那狗大概见他陌生,并不进院,只是拿警惕的眼光看着他,看半晌,扭头跑了。可它并不跑远,就在村子周围转悠,并不时叫唤几声,像是要引起人注意的样子。他问村人,村人都说是虎子,并要他立马跑来找父亲。

父亲当下就乐了,未及说一句话就跟着龚师傅骑车往家跑。父亲一路想,虎子不敢进家,是发现家中换了主人。一次被打劫,它提高了警惕。虎子一时找不到主人,又进不了家,肯定急坏了。他恨不能插上翅膀,一口气飞回村子。可他骑的是自行车,偏偏路又不平坦,车轮颠簸,咋也蹬不快。

父亲隐隐约约看到前边的村庄了。他在看到村庄的同时,也看到一个黑糊糊的影点在滚动。影点越滚越近,越近越看得清晰——是条狗在奔跑。虎子,是虎子,父亲在心里大叫,它闻到我的气味了,它冲着我的气味跑来了。父亲索性扔下自行车,张大手臂,迈开双腿向前奔去。人和狗都在奋力飞奔。近了,彼此看到对方的眼睛了,也看到对方的神态了。人和狗猛地抱在了一起,又滚在了一起。虎子像是久违的孩子见了亲人,双爪抱着父亲的双肩不松开,伸出舌头猛舔父亲的脸颊;舔一阵,突然跳开,睡地上打滚,兴奋得汪汪叫着。父亲先是高兴地大笑,待虎子再次把双爪搭上他的肩舔他脸颊时,便老泪纵横了。他摸着虎子的头,喃喃自语:“虎子,你还活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想不到你自个跑回来了,你说,那帮歹人把你怎么了?没伤着你吧?”他说着,果真检验起虎子的身体来。他让虎子站在他面前,他从头到尾细细查看,毛发长的地方,便把毛发掀起来,看皮下有无血迹、伤痕。还好,虎子皮毛无损,看来没被伤害。可虎子明显瘦了,手摸到腰部,感到骨骼硌手,原先肥嘟嘟的大腿,似乎没有一点肉感;眼球也不像以前那样神采照人,疲沓沓的,失了精神气。他看着,又是一阵伤感,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父亲到家后就忙着给虎子弄吃的。他先挤了半盆牛奶让虎子喝下,亲手宰了两只鸡,三下两下煺了毛,又三下两下剁成块,盛在盆里让虎子吃。他叮嘱龚师傅,今晚一定将院门锁好,把虎子放在月娥住的屋子过夜,千万别让劫匪再钻了空子。安顿完一切,他就急着往医院赶。他要及早把虎子归家的消息告知姐。

父亲一进病室,姐便发觉他的精神状态与往常不同。姐说:“爹,你今天准遇到什么高兴事儿啦,脸膛上挂满喜色。”父亲说:“没错,你看得确实挺准,猜猜看,是什么喜事儿?”姐说:“大概是月姣有了下落?”父亲摇摇头。姐又说:“要不就是虎子有了下落?”父亲说:“这回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虎子要只是有个下落,我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子。”姐脱口而出:“要么就是谁把虎子找回来了!”父亲说:“谁也不是,是它自个跑回来了!”姐听后,激动得跳起来:“哎哟,太好了,太好了!”突然眉头一蹙,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下胸口。父亲马上意识到她这是心绞疼的表现,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看你,看你,快别激动,小心再犯病。”姐说:“不要紧,不要紧,只是想打个嗝儿没打出。”随后,父亲一字不落地讲述了虎子回归的经过。

虎子是回来了,可它是怎么逃出魔掌跑回来的?这在父亲和我姐心中,都是个不解的谜。

虎子归来,搬掉了压在姐心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她的病很快好起来了,不出十天便出院了。

姐回到家,见到虎子,自然又是一番亲热。她精心照料虎子,晚上也让虎子留在她的屋子过夜,只怕有个闪失,虎子再次被劫。

这期间,有个不成文的故事在当地口头传递。说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不知从哪弄了条健壮的藏獒养起来。那小子把藏獒关在一个精心制作的大铁笼里,亲手喂养。在开始的一段日子里,那宝贝狗不吃不喝,在笼中猛扑猛咬。后来终于吃食了,也变得乖巧了,对天天喂食的新主人温存亲热起来。一个月过后,那小子以为狗完全依顺了,便试探着将其放出笼子,谁知那狗刚一出笼,一个猛扑咬住了那小子的脖颈。幸亏身旁有人,一阵乱棍将狗打开,狗又连连扑倒咬翻几个人逃出院落,跑得不知去向。之后,那位高官的儿子被送到医院疗伤,医生说幸亏没咬断颈动脉和喉管,不然就没命了。但左脖颈的韧带被咬断了,虽是保住了命,但却永远地歪了头。

父亲是在县城的一个饭馆吃饭时不经意间听到这个故事的。父亲那天上县城赶集,中午饿了,便走进一家饭馆吃饭。父亲听到有人在谈论有关狗的事,便凑过去听。父亲听后,很自然地联想到虎子。父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藏獒?省级高官的儿子?当初安民要出五十万元的大价替人购买虎子,说的不就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吗?虎子被抢劫,说不准是安民暗中搞的鬼!

父亲这一联想不打紧,气得一口饭噎在喉咙,差点没憋过气去。他在心里大骂二哥不是东西,当官都把心肺当黑了。他当下就去找二哥问问清楚。县政府机关没找到,又上家去找,家里没有,他就坐等到天黑。

天黑之后,二嫂打电话把二哥叫回了家。二嫂那个电话是到门外用手机打的,没让父亲听到。二嫂说:“你再忙也得回家一趟,老爷子来家了,说是有话当面跟你说。老爷子看来气生得很大,你得有个准备,回来时说话防着点。”

二哥这时已是代理县长,确实很忙。

二哥回来了,进门就冲着父亲笑,问他吃饭了没,没吃就到外边的餐馆吃大餐。

父亲没好气地说:“气都气饱了,还能吃得下?你坐下,坐下我要问你话,你必须如实回答。”

二哥从未见父亲这样严厉过,心里掠过一阵凉风。心想,老爷子今个是咋了,哪来这样大的火?他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依然面带笑容。“爹,谁把你惹着了,让你生这样大的气?你先喝口水压压火气,有话慢慢说。”

父亲审视着二哥,见他堆在脸上的笑容似乎不大正常,不禁气又上来。父亲说:“你狗日的做下了亏心事,还装得像个人模样?我今天才算闹明白,当初虎子被劫,原来是你小子在背后使坏,指使人干那没屁眼的下作勾当!”

这是一个顶顶关键的时刻,二哥是不是虎子被劫一事的幕后策划者,从他瞬间的表情上就能判断出来。可惜当时我不在场,我要是在场就好了,我会把目光牢牢盯在二哥脸上,抓住这顶顶关键的时刻。但父亲却把这关键的时刻错过了。父亲当时怒气特盛,话一出口就气冲脑顶,没注意二哥脸上的表情变化。据我猜想,二哥十有八九是虎子被劫事件的主谋者,要不,他咋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代理县长?我家虎子咋就恰巧在一个月之后跑回家了?被藏獒咬坏脖颈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一位省级高官的儿子?世上有巧合的事,但巧合得这样对路对眼,恐怕很难遇到。但二哥却是个倒霉蛋,他用尽心机才把虎子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哪想又惹出一个大麻烦——高官的那个爱狗如命的浑小子的脖颈子一歪,还不把当官的老子给心疼坏?官老子心疼儿子,心里肯定憋着气;官老子憋气,二哥的仕途就不顺。这真叫拍马屁不成反被马屁熏。早知那样,二哥肯定为这事焦虑着。二哥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老爷子又上门问罪了。因此,二哥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复杂的。可惜这复杂的表情……据父亲后来讲,他的话出口之后,二哥只是愣怔了一下。愣怔后的二哥,显得极其沉着、镇静,他反问父亲:“爹,我咋就一点儿也听不明白,虎子被劫,我都替你着急呢,我在背后干下啥没屁眼的勾当了?”

父亲说:“当初你撺掇我卖虎子,你说的要买虎子的人,不就是省上一个什么狗屁高官的儿子吗?现在,虎子就是从那个狗屁高官的儿子家中跑出来的,它咋就恰巧落在那狗屁高官儿子手中的?”

二哥问:“你是从哪听说这事的?”

父亲说:“街上饭馆里。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高官的儿子不知从哪弄回一只不听话的藏獒,咋也养不乖,后来觉得养乖了,从笼子里放出,一口就把那狗儿子的脖颈子咬坏了,藏獒也跑得没了踪影。你说,那不是虎子还能是谁?”

二哥听着,反而笑起来。二哥笑着说:“爹,当儿子的再不孝,也不能干那种对不起你伤害你的事呀!你这是听到谣言了,如今社会上的谣言很多,黄段子也多,那些谣言和黄段子,尽是糟践领导的,你千万别信。”

父亲说:“人家说得丁是丁卯是卯,我怎能不信?”

二哥说:“丁是什么,卯又是什么?你不能听人谣传就胡思乱想,天下的藏獒多呢,又不是咱家一个,省级高官也多呢,高官们的儿子也不止一个,你断定就是当初我说的那一个?没准人家还是省委书记或者省长的儿子呢?如今高干子弟玩狗,那是小事一桩,人家这美人那小妞的都玩得多了去了,你能怎么样?爹,我劝你千万别这样去联想,你这样联想,事情传出去,对你的儿子我有什么好处?”

二哥这一反问,反把父亲给说问住了。父亲心想,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凡事都要有证据,没有充分证据的事不能轻信。父亲说:“既然你没做,那我就是瞎猜疑了。不过安民我可告诉你,无论你的官当得有多大,你都得把人给我做好了,把路给我走正了!”

之后,二哥安排父亲吃饭。

父亲本不愿留下吃饭,可他心里有种隐隐的愧意——他怕那事二哥真的没在背后参与而委屈了他——勉强答应了儿子请吃的恳求。

我们的父亲,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二哥糊弄过去了。

我家虎子被劫的事,也就这样糊里糊涂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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