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是人类的目标,但幸福和快乐却是我们个人的目标。于是,人类的解放和个体的幸福成为哲学家苦苦思索的问题。在哲学家眼里,个人的幸福具有终极的意义,它是人生最后的目的。比如,我们就不能问:“我们追求幸福是为了什么?”因此,幸福不能作为手段出现,它只能是目的。
幸福,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生活理想。但因为人自身的有限性,幸福又注定了不会完美无缺,必然包含着某种残缺。但人类的本性是渴望完美,于是,在矛盾中挣扎的人类追求幸福的道路骤然变得坎坷泥泞。也许,只有当人类真正认识到幸福的缺憾,认识到幸福与沉重本来就不可分割时,才能真正踏上幸福之路。
安贫乐道——眼睛向下,境界向上
孔子号称弟子三千,但他最喜欢、最欣赏的是颜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颜回将孔子的“乐道”思想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论语·述而》载:“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说,吃着粗粮,喝着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这也充满乐趣。用不义的手段得到富贵,对于我好像浮云那样转瞬即逝而无足轻重。又载孔子对自己的描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发愤学习和教学,是最大的快乐,自觉年轻多了,不觉得衰老会要到来。《论语·雍也》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孔子对学生颜回的赞扬,说颜回用非常简陋的竹器吃饭,用瓢饮水,住在陋巷,别人受不了这种困苦,颜回却不改变乐观的态度。对于孔子、颜回这样品德高尚的人来说,快乐已经不在于物质享受,而在于精神的追求。
颜回在生活贫困不堪的情况下,仍能快乐地一心向道,得到了孔子的称赞,这就是历代儒家所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由孔子开创的乐道思想并不是简单地以道为乐,而是指人达到与道为一的境界所自然享有的精神上的乐。这就是“孔颜乐道”的精髓。可以说,孔子的安仁乐道向我们展示了在现实的世俗生活中,取得精神的平静和安宁,在有限的人生中追求无限的价值,在理性的内容中蕴涵着感性的形式这一壮美的画卷。这与其说是一种人生态度,毋宁说是一种审美态度,因为它已摆脱了物欲的羁绊、世事的纷扰,对生活进行了艺术的观照,趋向于诗意的人生境界。
“孔颜乐处”是儒家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在到处充斥着物质利益的当代社会里,“孔颜乐处”无疑是学者安身立命、心灵环保的精神家园。孔颜所乐之处就是在艰难条件下,为了追求理想而达到的乐观主义境界。这种“乐”的境界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的体现。对于君子来说,最重要的德行就是仁。仁是一切德行的出发点,是实现远大志向的必备条件。正如孔子所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孔颜乐处”是一种不为物欲所困的主体内在之乐,它是基于人从自然性的“感性冲动”下挣脱向精神性提升的过程。它往往表现为在贫困中保持清心一片以及自得其乐的高尚节操。一方面是人的自然性本质决定了人在物质贫困中要遭受痛苦;另一方面是人的精神引导对物质贫困造成的苦痛的超越,两种张力共同作用制造的审美境界——“孔颜乐处”就成为衡量现实生活中道德情操是否高下的分水岭,能够满足生理上的欲望固然可以获得快乐,但是这种依靠感性欲望或者目的驱使而取得的快乐是“乐在其外”、“乐不归己”。它是不自由的,是转瞬即逝的。它的实现是建立在功利性根源上的,一旦功利性被满足或无法实现,就会造成更大的痛苦,因此只是一种低级、庸俗的快乐。只有如孔子、颜回那样超越感官性欲望追求,进入崇高审美境界的主体内在之乐、自由之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因为没有功利性的源泉,这种快乐当然可以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境界。
“孔颜乐处”,乐在何处?对这个问题中国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许多参悟,到了现代才有人对此作了总结。冯友兰先生说,人生可以有四种不同的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是人的一种本能反应;功利境界则多了一些算计、规则;道德境界在功利之上,又加上了许多道德要求;天地境界是人生的一种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浑然与物同体”。孔老夫子与颜回之所以快乐,就在于他们达到了天地境界,并且对这一境界有高度的自觉。每一位想得到“孔颜之乐”的人,都应努力使自己的人生达到天地境界。
有消息报道说,根据有关方面的调查,财富的增加与人们的幸福感并不成比例,在人们追逐财富的过程中,获得幸福的能力已逐渐被弱化。一个现代人可以自豪地对古人说“我比你富有多了”,但他却不敢肯定地说“我比你幸福多了”。这就是现代人的可悲之处,因为现代人只是在自然境界与功利境界之间徘徊,偶尔有一次忽发善心迈进道德境界的门槛时,连自己都会被自己所感动。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不能自拔,不知“孔颜之乐”为何物,这已成为人类生活的一大难题。
在追逐名利的今天,“孔颜乐处”早已经成了远古的一种图腾,在物质匮乏的远古时代,颜回为什么还能“乐”?对此,现代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静下心来体验这种“乐”。因此,若想增加人生的快乐,只有通过对人生境界的自觉才能实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境界不同,人生的况味自然不同,境界一高,平平凡凡的人生,也会有着不平凡的意义,同为“众里”之一分子,却自能到达那“灯火阑珊”的地方。人不能脱俗,需要生活在俗事中;但生活在俗世之中,并不能阻止心灵追求永恒和无限的愿景。人的心灵也只有摆脱物质的束缚,才能真正体验到真正的快乐。所以,快乐很简单,只要眼睛向下的时候,别忘了境界要向上。
乐在何处——天使和魔鬼的厮杀
人是肉体和灵魂的结合体。灵魂是高尚而不朽的,它带领人上升;但人也注定高尚不了,因为人有肉体,肉体限制了人的上升,让人匍匐在地面上。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不朽的灵魂永远拖着一个沉重的肉身,这是人的现状,既升华不了,也堕落不下去。用尼采的话说,人是在夹缝中行走。
正如普罗提诺所说:“我们肯定被要求把人类作为宇宙的精选成员,最智慧的存在!但是事实上人类处于神与禽兽之间,时而倾向一类,时而倾向另一类;有些人日益神圣,有些人变成野兽,大部分人保持中庸。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意思是说“天使”在人心中,“魔鬼”也在人心中。“天使”能生出理想、诚实、爱心、正直、廉洁、无私、欢乐……“魔鬼”能生出邪恶、残暴、冷酷、奸诈、贪婪、嫉妒、狂傲……“天使”会变为“魔鬼”,“魔鬼”也会变为“天使”,这虽然算不上什么规律,但却是一种不可否认的存在。
美国有个博士认为,人脑分三个层次:最深的是“爬行类脑”,中间的是“哺乳类脑”,最上层的是“灵长类脑”。说人的行为是随人脑的进化而进化的。攻击、争夺、恐吓、令人厌恶的行动都是爬虫类的行为;激烈的感情、微妙的情绪、母体的本能行为都属哺乳类行为;知觉及判断、行为的压抑及实行、语言活动、深思熟虑、知性行为等均属灵长类行为。他还认为,由于进化得仓促,常常有攻击性的爬虫类脑和具有克制行为的灵长类脑混淆的现象。
既然人是肉体和灵魂的结合物,那么,给人幸福,就不能忽视肉体和灵魂的任何一方。禁欲主义是要不得的,过多地贬低肉体,压抑欲望只能造就虚伪的“善男信女”;但纵欲主义更是有害的,欲望的无节制,只会让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去承受那亘古不变的荒凉与寂寞,造就无可救药的“浪子荡妇”。
因此,灵魂和肉体之间需要和谐。对哲学或者自然科学有整体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和谐的可贵。不和谐意味着无法循环,如果事物只朝着一个方向运转,那终将是一潭死水。和谐也似乎意味着势均力敌,意味着平衡。如同黑格尔的真理说——两个极端取中点便是真理。但是,在人的身上不存在这种意义上的和谐,或者说这种和谐恰是不和谐。人的和谐只存在于灵魂与肉体的大不平衡状态。灵魂与肉体的匹敌只意味着战斗。肉体和灵魂是如此相互排斥,大有水火不同炉之势。也许,世间最不应该发生的背叛只发生在人的身上,那便是形而上的背叛。灵魂欲求背叛肉体,肉体欲求背叛灵魂。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肉体是重的,灵魂是轻的。肉体向往稳定的大地,而灵魂向往莫测的天空。他们的相互背叛,造就了人。于是,人便是一根绳索,悬于神性与兽性之间。灵魂与肉体愈是强健,愈将斗争不止;而若一方足够强大,则将是无争的安宁;若两者都很孱弱,则将是无为的纷争。于是,灵魂与肉身在世间相互找寻而使生命变得沉重;但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又使生命变得轻飏。
然而,和谐仍旧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试想一下这个有趣的悖论:有一个人,只想追求灵魂而不顾及肉体,于是肉体的力量膨胀到驱逐灵魂的强度,于是这个人转而追求肉体。也就是说,只追求灵魂的人终将以追求肉体而收场。所以,和谐只存在于灵与肉的任意方的压倒性胜利。对个人来讲,也许伊壁鸠鲁是对的:幸福就是肉体无痛苦,灵魂无纷扰。
伊壁鸠鲁主义对确保个人幸福的回答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享受生活,但要深思熟虑”。伊壁鸠鲁主义追求精致和谨慎的个人幸福,主张“安静的快乐”,或者可以说是“小资情调”的幸福。就如夜深人静或阳光明媚的早晨,你手捧一杯咖啡静听古典音乐或看优美文章的那种感觉。哲学、文学、友谊对伊壁鸠鲁主义者来说,是最值得追求的幸福形式。当然,幸福还应精打细算。中国古人有一句话说“老时疾病,全是少时招的”。为了以后的持久幸福,所以必须拒绝短暂的快乐,沉湎和放纵只会带来今后更大的痛苦,这是对幸福计算之后的最佳选择。
我们探索真理是为了寻求幸福,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保持精神和身体的健全,必须坚强刚毅,能够适应探索过程中的任何情况。而这与感官快乐的享受是分不开的。当然,我不是提倡纵欲的极端快乐主义。肉体的感官快乐能使我们保持健全的身体,但这只应成为我们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最后的目的总是属于最高尚的事物,即精神安宁的幸福。我们应做肉体感官快乐的主人而不是奴隶,应能够驾驭它而不受其干扰。有的人想追求精神的绝对高尚与安宁却又无法摆脱世俗的生存必需,我想这时应考虑是将二者单纯地分离开来还是设法将二者整合到一起,能够以自由精神驾驭肉体的感官快乐才是大智慧。
幸福快乐的生活,也许没有固定的模式。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一个人必须首先培养自己的思维、洞察能力,即智慧,然后,再运用智慧去探索真理。这期间不是抛弃感官快乐而是驾驭它使其为你所用。当拥有了真理,就用真理陶冶心灵与精神,这才能变得有德性,过一种有德性的生活,即达到精神的安宁与自由,那时你便拥有了真正的最高的幸福。这才是古代先哲给我们现代人的启示。
超脱金钱——金钱是快乐的资源,而非快乐本身
在西方哲学史上,第一次将快乐与道德结合在一起的是哲学家伊壁鸠鲁。
伊壁鸠鲁的哲学以获得人生的快乐和幸福为目的,对于他来说,哲学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一种根本性的心灵医治术。他坚持认为快乐与痛苦的感觉是人们衡量善恶的尺度。凡是能带来快乐的东西就是善的,凡是给人带来痛苦的东西就是恶的。既然生物都有趋善避恶的习性,那么人类当然也不例外。一个渴望幸福的人,必须培养正确选择快乐的才能,只有那些能够增进个人快乐的行为,才是具有道德意义的。
伊壁鸠鲁认为,真正的快乐更多地来源于心灵,而不是肉体;主要依赖的是心理,而不是生理。因为在肉体上,“痛苦并不会持续太久,相反,极度痛苦的出现都是为时甚短的,仅仅超过肉体快乐的痛苦也不会持续多少天。即使是久卧病榻,其肉体上的快乐也超过痛苦。”
伊壁鸠鲁并没有否定肉体上的快乐和痛苦。他说,肉体上的快乐无可非议,但是,如果单纯追求肉体的享受而极力追求它,是不会带来幸福的,因为“肉体把有限的快乐当做无限,提供它则需要无限的时间。但心灵认识到肉体的终极界限,排除了对未来的畏惧,保证了圆满和完美的生活……即使遇到不幸而丧生时,心灵也不欠缺对最好生活的享受”。看来,在伊壁鸠鲁的眼里,肉体上的感受都不会长久,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所以,真正的、永恒的快乐只能到心灵中去寻找。正如伊壁鸠鲁所说,心灵的快乐超越于肉体上的快乐。人生的真正目的不是把强烈的肉体快乐和刺激永恒地继续下去,而是达到一种宁静之态。
伊壁鸠鲁的“快乐清单”超越了时空,对今天我们仍然不乏醍醐灌顶的启发和警示。因为在这个物质利益压倒一切的时代,人们已经不自觉地将快乐与金钱等同起来,把金钱看做了快乐的代名词。人们往往以为,钱越多快乐就越多。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不错,拥有了财富和金钱,我们可以吃尽山珍海味,游遍大好河山,但心灵的空虚在外在追逐中已无暇填充,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往往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袭击我们。
一对夫妇,他们有别墅和花园,最近又搬进了更大的别墅和更大的花园。可是,他们对新居带来的快乐的体验,最强烈的一次是在20年前。当时,住了多年集体宿舍,单位终于分给一套一居的房子,那种兴奋至今仍记忆犹新,后来住房再大再气派,也没有了当时的快乐。其实,许多人都有类似的体验。问那些穷苦过的大款,他们现在的山珍海味,可有过去吃到的一顿普通的红烧肉快乐?回答必是否定的。
金钱只能带来有限的快乐,却也可能带来无限的烦恼。一个看重钱的人,对他来说,挣钱和花钱都是烦恼,因为他的心被钱占据,没有给快乐留下多少余地。天下真正快乐的人,不管他钱多钱少,都必是超脱金钱的人。
超脱金钱并不是让你排斥金钱,憎恨金钱,去过苦行僧的生活。金钱,无疑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谁都不会饿着肚子说自己快乐,但金钱只是快乐的资源,而不是快乐本身。那些把人生的意义融入追求金钱过程的人,只把金钱看做是滋生快乐的土壤,所以他们得到了快乐;相反,那些执著地去占有金钱的人,得到的却只是身心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