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初六开学,这是高考生的特殊待遇。别的年级都是正月十五以后才开学。
初六早晨,“四人帮”的主要成员聚到一起,互诉“思念”之情,互倒“放假不如上学”的苦水,一时都有从“牢房”逃出来的解放之感。
“宋海涛怎么还不来呢?”施芸猛然想起他们的另一重要人员。
裴小军说:“谁知道呢,这几天我一直等着他给我拜年,他连屁都没放出一个来。”
施芸说:“就是,我也等他电话,等也等不来。这家伙一定在家学得废寝忘食了。”
朱刚想了想,说:“莫不是他家出什么事了吧。”
施芸就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就盼着人家出事呢。”
朱刚脸便红了,辩白说:“我怎么盼着他家出事。我是,我是说他不给你们打电话,肯定家里有事么。”
裴小军就说:“咱们别瞎猜了,也许他一会儿就来了。”
裴小军走开,回旁边的座位上去了。朱刚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卷东西,悄悄对施芸说:“放假这几天,我在家写了篇小说,给你看看。”转身的时候,他特别叮咛施芸,“谁也别告呵。”
施芸点点头,当即打开读了起来。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这是学校几年来的规矩,收拢人心安定班内秩序的课。他们的班主任是历史课老师曹学谦。学生背后简称他“曹老”。曹老年近五十,头发已脱去大半,带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面色灰暗,样子有六十岁。学生们对他既不热爱,也不讨厌。班主任都爱唠叨,婆婆妈妈,曹老也一样。对他们象对待小孩子似的。一件事翻来覆去说,生怕他们不明白。这就讨人嫌了。
施芸尤其烦曹老。她上课爱看课外书,又爱和同桌窃窃私语。曹老就盯她盯得很紧。几乎每上一次课,都要点她一次名。因为上课前朱刚给了她一份小说稿。施芸便将历史书压在上面,悄悄读了起来,朱刚小说的开头写得很精彩,一下就把施芸的魂勾住了。
曹老还是依照惯例,讲如何尽快从假期中的散漫回归到紧张的学习之中。“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一百五十三天。也许你们的命运就在这一百多天中决定了。”曹老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慷慨激昂,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全班同学为之一振。同桌的黄悦悄悄捅了施芸一下,低声说:“曹老肯定服用兴奋剂了。”
施芸猛地一个激楞,她已看在关键处,头脑还没从朱刚编造的故事中醒过神来,就白了黄悦一眼,“你说什么呢?”
黄悦冲她挤挤眼,指指讲台。施芸刚把眼睛扫向讲台,曹老已盯住了她。曹老扳着脸就对施芸道:“施芸,你又说话了吧。这个毛病,这个学期必须改掉。难道你还准备读高四高五吗?”
施芸的脸就红了。她发现全班的目光象利箭般都射向她。
曹老的目光尤其“恶毒”,大眼睛通过厚厚的镜片象蛇信子一样向她喷射着毒液。“我今天先告诉你上个学期期末考试成绩。你的名次是十九名,比上次退步了九名。什么原因,你心里应该清楚。”曹老将目光移开她,又威胁似地在全班扫了一眼,“明天,我们要重新排座位,严格按照学习名次排座位,谁也别提什么照顾。成绩面前,人人平等。”
施芸听见很多同学“呀”了一声,他们最反感的就是按名次排座位,特别是眼睛不好成绩落后的学生。但曹老刚才讲了,谁也别提“照顾。”施芸的座位就是“照顾”来的,她眼睛近视,又不想戴眼镜,当大夫的妈妈就找了老师,把她排在前两排。曹老这不是明摆的要“收拾”她么。
从上初中,学校好象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班班都按学习成绩排座位。不按个头,不分男女,按名次排那儿坐那儿。排在后面的自然是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成绩差,自控能力一般也较差,纪律也就差,上课就相互影响。施芸上初一时,就排在后面一个学期,结果越坐成绩越差。她也没有告家长。直到开家长会,妈妈才发现。妈妈是市人民医院的内科主任。老师都会吃五谷都会患病,妈妈就利用她的优势,一次次将她的座位换在了前面,施芸的成绩也一次次提前。妈妈有一次悻悻地说,不是我把你的座位调在前面,你高中肯定考不上。这话也在理,当年初中排座在后的同学,几乎全军覆没。他们那个班,五十一人,考上高中不过十个。其中还有俩人是掏了高价学费。
施芸的心便沉了一下,也许真得该注意一点了。期末考试,她感觉很勉强。没想竟倒退了十名。爸爸妈妈很重视这次考试,已几次催问她的成绩。这可到好,回去如何向二老交代,曹老又疾言厉色的公布了一条重要通告:“学校已经决定,下星期二的下午,召开高三年级的家长会。家在市外的学生可以提前通知自己的家长。学校还明确规定,这次家长会,不得出现缺席,不能找别的亲戚代表。我想各位的家长,也不会如此不负责任,不会不来吧。”
“我的亲妈呀。”施芸又暗暗叫苦。“曹老还让不让我们活了。”施芸的座位在窗户旁边,一时,她还真有了纵身向窗外一跳的念头。她已没读朱刚“大作”的兴致了,她已愁肠万结,她已万念惧灰。19名,19名,她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个令人悲痛的名次。19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已从高考中淘汰出局。文科班每年高考的最好成绩也不过10人。可她的爸爸妈妈还盼着她考取北大、南开,做梦去吧。
施芸趴在了桌上,将脸扑在书上,一副垂死的模样。完了,完了。爸爸妈妈知道她考到这个程度,还不剥掉她一层皮。
“你们剥吧。”施芸愤愤地想。
曹老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束了训话,挪步到了施芸身边。“干什么呢,你。”施芸抬起脸来,有气无力地看了曹老一眼。
“别灰心么,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努力,成绩还会赶上来的。”曹老低声鼓励她道。曹老就这特点,一边拿着大棒威逼,一边又象老妈妈和蔼可亲。
施芸礼貌地冲曹老点点头,但心里仍沉甸甸的,堵了一块又厚又大的石头。
曹老已经走了过去,突然又返身回来,看看施芸同桌的黄悦,想说什么,又冷不丁地问施芸:“你看什么呢?”
施芸正准备把朱刚的小说稿藏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木木地楞在那里。曹老的手已伸了过来,将朱刚的小说稿拿了过去,翻了几张,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
施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脸色忽白忽红,“没,没什么。”
曹老瞪了她一眼:“上课你看这东西干什么?”说完,卷成一团拿走了。
施芸心里叫苦不迭,但又无计可施,长叹一声,趴在了桌上。同桌的黄悦不明就里,还捅了她,问:“曹老没收的是啥?”
“你别管。”施芸狠狠地道。
下课以后,朱刚跑了过来,施芸苦着脸对他说:“曹老把你的稿子没收了。”
朱刚也吓出一身冷汗,痛苦地搔着头。
施芸凄然地看着朱刚:“咋办呢?”
朱刚叹口气:“等着挨批吧。”
果然,下午第二节课后,曹老将施芸叫到了办公室。施芸知道躲不过去,硬着头皮去见曹老。曹老没象她想象得那么可怕,脸色很平静,还让施芸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施芸没敢坐,态度诚恳地做出了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
“这是你写的?”曹老轻声问。
施芸摇摇头。
“那是谁写的?”
施芸不敢回答。
曹老没为难她,用手点点那有一指厚的稿子,“这篇东西写得还是不错的么。有点思想,文笔也不错。是不是咱们班的同学写的?”
施芸更是不敢回答,她怕曹老是诱供。
“是朱刚写的吧。我看出象他的字。”
既然曹老判断准确,施芸就不好意思隐瞒了,点点头说:“是他写的。”
曹老“哦”了一声,抬起脸来胬了她一眼,“你不该上课看这些东西。为什么你这次考得不好,我们好几个老师说,就是上课不用心听讲,不是看课外书,就是和同学交头接耳。我说得没错吧。”
施芸无奈地点点头。
“从高二上半学期,我就说上你这毛病了。你总是听不进去。”曹老声音严厉起来。“你活泼这没错,但学习是一件需要沉下心来的事情。照你这种状态,今年高考是危险的呢。”这时进来一位高二年级的历史老师,施芸的脸顿时又红了。曹老到是给她面子,马上收住话,说:“我的话你回去再想想。你把朱刚给我叫来。”
施芸知道自己做了“叛徒”,出卖了朱刚,马上结巴着说:“这不关朱刚的事。”
曹老瞪他一眼:“这怎么不关朱刚的事,这不是朱刚写的么。”
“朱刚让我给他看看,提提意见。他没有让我在课堂上看。”
曹老说了:“我就不能给朱刚提提意见。去叫他吧,我没准备批评他。”
施芸这才放下心来,回教室去喊朱刚。朱刚当时就又吓出一头热汗,“曹老要修理我吧。”
“不修理你。”施芸安慰他。
朱刚还是忐忑不安,搔着头皮欲言又止。这篇不过一万多字的小说,是他在大年初一写的,写他腊月二十八一块喝酒的初中同学。初一那天,父亲休息。也没出去串门,一直待在家里的炕头上。他家是里外屋,朱刚在里屋看不进书去,又找不到理由出去,突发奇想,一天时间,便写出这洋洋万字的小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写小说。高一时,他看了韩寒的《三重门》,就萌发了写作的念头。可惜,好几篇小说,只开了头就因为课程紧张,扔在一边没再续写。这次,因为写初中的同学,又没刻意编造虚假的故事,写得非常顺手,一直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父亲没看清他做什么,见他一直趴在那张简陋的书桌,一动不动,还夸奖了他好一会,并让母亲特意为他做了夜宵。
朱刚对自己这篇小说还很满意,写到动情处,还禁不住热泪盈眶。那几个同学是他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玩的好朋友。那时,他们一起去汾河耍水,一起上山疯跑,一起到地里偷农民的地瓜。可眨眼间,他们已成了酗酒成性的痞子。一个同学已经有了被拘留的历史。这不能不让朱刚感慨万端。
这篇题名《别怕我伤心》的小说写好后,朱刚谁也没让看。他想让施芸做第一个读者,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曾经是同桌,因为有共同的语言,因为想让施芸分享这一成果。说他暗恋施芸,他还不敢承认。就施芸一米六八的高挑身材,也让他这个身高仅一米六五的男子汉自我菲薄了。施芸是他们班的班花,甚至可以说是荛山高中的校花。他怎么敢有什么奢望呢。
此刻施芸见朱刚一脸苦相的站在那儿没动,就又催他:“去吧,去吧。曹老今天下午的情绪还不错。”
朱刚这才往办公室走。他怕曹老。曹老一向很严肃,不苟言笑,训起人来有时毫不留情面。而朱刚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从小到大,很少挨老师批评。
朱刚在办公室门口“报告”了一声,便走了进去。曹老背对着他。他看见曹老仍在翻看他的小说。他走近一点,低声说:“曹老师,你,你找我?”
曹老“嗯”一声,仍没看他,手指敲打着他的稿子,“这是你的?”
朱刚赶忙点点头。
“不是从那儿抄的吧?”
“不是。大年初一,我整整写了一天一夜。”
曹老这才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编的还是不错么,有点艺术细胞。”
朱刚一时还不能判断曹老是讥讽,还是赞美,尴尬地傻笑着。
“比那个什么韩寒写得好。读起来挺真实,只是让人看得太压抑,太灰暗。”曹老长叹一声,朝椅背仰了仰身子,立刻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但是,你现在不该把精力放在这上面。你知道吗,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高考。高考!你明白吗?”
朱刚赶忙道:“明白。”
“明白就好。”曹老冷静片刻,拉长声调说:“我读高中时,有个同学也很喜欢文学,准备将来当作家。恢复高考时,我劝他一起参加考试,他不考。结果,到现在,作家没当了,还在农村种地。去年,我回村里,见他还在写,大概发表过几篇东西,几篇小东西,可生活却很惨,三个孩子,还都没结婚成家,哎……”曹老仿佛又看见了他的老同学,痛苦而又怜悯地摇着头。
“靠写作吃饭难哪。”曹老伸过手来,在朱刚肩上友好地拍了两下。“高考是你唯一的选择。切不可现在就陷在这上面。对文学保留自己的爱好,行,但千万不要在工作以前搞这个。韩寒,你不可攀比,那样的幸运儿只能是少数。”
朱刚木然地看着曹老。从心里说,他知道曹老是为自己好,但又不以为然。可能曹老看出他隐藏在眼里的执拗,叹一口气说:“我这话,也许你现在听不进去。以后你会明白的。好了,我不多说你了。把你的稿子拿去吧。”
朱刚急忙去桌上拿自己视为珍宝的书稿,曹老这时又声色惧厉地:“拿回去你放起来,决不能在同学中传播。听见了没有?”
朱刚忙答应“听见了。”赶紧溜出了办公室。回到教室,施芸奔了过来,“曹老没难为你吧,”朱刚笑着点点头。施芸从他手里抢过书稿。“我还没看完呢。”
朱刚忙道:“曹老不让我给你们看。”
施芸笑道:“没事,我拿回家看,哎,你小子写得还真好,开头挺吸引人的。”
朱刚只好叮咛她几句,别再让曹老发现。免得让曹老说,“谬论流传。”
谁知,朱刚这篇小说还是在班里传播了开来。施芸读完后,悄悄传给同桌的黄悦,黄悦口无遮拦,又告诉了别的同学,同学们便争相传阅。毕竟他们这个班是文科班,多数学生对文学颇有兴趣。有同学就怂恿朱刚把小说寄到《萌芽》杂志社。朱刚表面上没有答应,但还是在一天午饭后,贴上了邮票,把施芸认为写得很棒的小说寄了出去。稿子虽然还无音信,“作家”的桂冠已带在了朱刚的头上。朱刚表面上很似谦卑,但心里还是不无得意。
有几个晚上做梦,朱刚看见自己的大作登在了《萌芽》或别的什么杂志上。让他最为窃喜的是,施芸看他的目光变了。是深情,是敬仰,还是什么,他琢磨不透。他内心不可自制的躁动还是产生了。他想趁热打铁,再写一篇,再让施芸“指正”一回,他已将曹老的话忘到九宵云外。曹老的“训示”太多了,多得让他想不起曹老到底说过些什么。
朱刚又投入到狂热的写作之中,他已走火入魔似的陷入写作的痴情中,直到有一天,数学老师当堂将他的手稿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