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伤,我着实休养了好些日子。
百花仙子将我送回翠山时,伤痕早已消去。面色也已经好多了。
可仙子走后,哥哥阴着脸训了我一顿,说我没事学那些个仙子,非要减什么肥,瘦成这般模样。
我也无心解释,累得慌,回屋歇着。
这些时日,不愿想些不该想的事情。可总是睡不好觉,便天天夜夜地与源方闲聊谈心,赏花下棋,以至于他也瘦了一圈。
于是哥哥又将我一顿训。
哥哥管得紧,这酒是喝不得了,借酒消个愁吟个诗这般雅事我是无法体会了。
今日翠山的天气甚好,小风吹着绿藤,摇着紫花,还把银狮上神给吹来了。
他拖着我要下趟凡间,说是有好差事分于我。
一番说辞后,才知今日是地藏日,我便收拾收拾跟了去。
地藏日乃天界定的特殊日子,所有的神仙们需在此日下凡做善事,可救济苦民,可惩治恶人恶事。
虽然许多神仙将此日当成自由日,到凡间一趟嬉戏,甚至幽会柳梢后。
我比较憧憬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本欲化成一名白衣似雪的大侠,背着一柄乌鞘长剑,在孤独的眸子里藏一丝丝淡漠,一丝丝冷傲。
凡间的姑娘只需望我一眼,便为我倾倒。
结果银狮上神施法将我化成了一名村姑,青布衣棉长裙,虽脸还是自个儿的脸,我还是愤愤不平了一路。
下至凡间,是一处纯朴的小村落。
茅屋瓦舍,黑檐白墙,村前一条清澈溪流,村畔几棵高大槐树。
蓝天几朵白云,空气中弥漫着玉兰花的幽香。
依山傍水的青秀之地,心情也开朗不少。
瞧着村民们都携了椅凳往村后的草地上涌去,银狮拉着我也往那走。
只见草地上一方坚实的戏台子,砖石砌的台基,红木柱子撑的青瓦翘檐。
原是将上演一出地方戏曲,万事俱备,只欠戏子粉墨登场了。
满心期待之际,银狮递给我一包核桃。
我愈发高兴,正想剥一个,却被银狮阻止。
他将我捧着核桃的手高高举起,对我微微一笑:“来,跟着我念。”
我:“啊?”
“又大又香的核桃哟,便宜卖咯,来瞅一瞅看一看啊,赔本卖咯。”他慈祥望我,“你吆喝一遍我听听?”
我:“……”
敢情他这是来卖核桃来了,也不知从哪捣腾出这么一箱核桃来。
眨眼间,戏台子前已是人满为患。
形形色色的人,可都笑容满面,倒似这一出戏便能带来天大的欢喜。
知足方常乐,凡间真是个好地方。
我指着人群中一双璧人对着银狮说:“你看,男的清秀俊雅,女的小家碧玉,可真是般配。”
银狮瞥了一眼:“哦他们啊,那男的是偷瞒着厉妻出来与情人幽会呢。”
我一愣:“当真?”感叹道,“哎,还真是看不出来。”
银狮往嘴里塞了一把核桃肉:“当然是假的哈哈哈。”
我随手扬起一颗核桃砸了过去,结果被他躲过了。
低头正搬弄着核桃,一只躺了颗核桃的秀手递了过来。
这凡间的好心人真多,还帮着捡那么颗核桃。
我取了欲抬头言谢,却对上一双深海眸子。笑望着我。
我身子僵住,半刻无反应,脸上也不知作何表情。
“多谢。”我不看他,又低头忙自己的。
余光中的紫色身影并无离开之意。
遥止上神也随手帮着我搬弄核桃,开口道:“前阵子听司命星君说你受伤了。我去找过你。源方说你不在翠山。”
我又僵了僵,甚是心慌。
百花仙子还是告诉师父了,莫非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么。
我回去后并未出翠山,恐是源方知情气他说我的不是,便将他拦着,撒了个谎。
那晚的伤心事,我本不愿提,谁知偷喝了几口蜜酒,便鬼使神差地告诉了源方。
他见我不说话,玉石之声继续响起:“怎么去了北荒?”
我倒松了口气,与我而言,他不知缘由才最好。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提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抬头见他蹙眉看着我,就如同上次我落水那般,隐着责备的意味。
我不由得一阵苦笑。
你既许了他人,又为何对我如此关心。
“后来源方说你没事,我也便放心了。”他继续说着,仍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多谢上神关心,乃吾辈之荣幸。上神若方便的话,可否腾出个地方来,我们还得做买卖。”我不愿看他,将目光放至远处的麦田,喏,在上神眼中,我不过就如那麦草般的存在罢了。
只觉那只秀手也顿了好半会。
“今后勿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他丝毫没有挪位置的意思。
我转头望着他的眼睛,眸子里尽是关切,只看着我。
我低头不语,我去不去与你又有何干。
“遥止!”未见其身先闻其声,娆玉从不远处行了过来,一身民间打扮,却也娇人。
“遥止,天帝派了份差事,甚是着急,说是让你去办。我带你过去。”娆玉对我礼貌一笑,拉着遥止匆匆离开。
“我去去就回。”遥止留了一句,走远时还回头望了望我。
我便当做没看见。
我发觉银狮竟一直未搭话,好生奇怪。
转头看他,才见他怔怔得望着一个方向,那处立着一个梨花般清丽的白衣美人。
人潮中,一望便痴。
正欲问问他,他已往那边飘然而去。
那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戏。
“那一日,瞻仰佛殿访名胜
与小姐邂逅相遇心相印
小姐她三次回眸含深情
我为她心驰神往爱慕生……”
我怔了少顷,将核桃分与嬉闹的孩童。
寻着座位,一个和蔼的老爷爷招呼我坐他那桌。
他将桌上的吃食挪至我面前,还给我斟了一碗酒:“姑娘长得可真像仙女。”
我笑了笑,饮了一口,味道陌生的很:“这是什么酒。”
“雄黄酒,可杀百毒辟百邪。”他转而笑问道:“姑娘可有婚配,我家犬子老实敦厚,不知……”
我又笑,指着田野处,与白衣女子立着的倜傥身影银狮上神:“那位是我的夫君……”
刚说完,那白衣女子扇了银狮一个耳光。
我和老爷爷皆是一愣。
我干咳一声,解释道:“他们……在玩游戏,玩游戏呵呵呵。”
老爷爷诧异地看我一眼,我只尴尬地继续看戏。
戏台上那粉衣伶人唱着:
“我与你海誓山盟情义重
生死相共永相随
我为你违抗母命离深闺
我为你乔装男儿逃出外……”
我剥了颗核桃问道:“这唱的都是两情相悦的戏,有没有唱横刀夺爱手刃鸳鸯的?”
老爷爷又诧异看我一眼,还与我挪出些距离来。
望着戏台的红衣白影,我将酒一口饮尽。
待戏终人散时,我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连着额头也热乎乎的。
瞧了瞧四周,挤挤人群也散得寥寥无几。
都说看戏的呆子,唱戏的疯子。我想着我便疯一回,就这么一回。
我借着酒劲,行至台后化了一身红绡,登上了戏台子。
耳畔似乎响起悠扬的二胡声,我将长长的袖子一甩,轻轻转了个圈,吟唱道:
“那一日,昆仑山上冰雪冻
与公子邂逅相遇心惶恐
公子他温文尔雅心地善
公子他含笑如暖寒雪融
我为他梳妆打扮画眉浓
我为他手捻书信相思诵
只可惜一厢情愿心难从
只可叹夜风传语恨相逢
你是我……”
“锵锵锵噔……”我卷起长袖,蹒跚停下。
脑袋沉重,昏昏发疼。
迷糊朦胧的目光间,瞧见台下的草地上,似乎怔怔地立着一个紫色身影。
我扶着红柱子,喘了口气,徐徐吟出最后一句。
“你是我眉心化刺一点红。”
戏收了,心也该收了。
我侧首望着台下,夕阳染红的天边下,独独地驻着一个模糊身影。
仿若这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光雾迷蒙,轻烟似梦。
我摇摇脑袋,恐是醉得厉害,竟出现幻觉了。
远处升起袅袅青烟,灯火下的一家子定是围成一桌,等着热气腾腾的佳肴出锅。
这时候,我也该回家了。
可我的额头发烫,似乎能冒出火来。愈加无力的滑至地上。
谁将我抱在怀里,冰凉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庞。
我热得慌,又将身子往冰凉处靠了靠。
我的额头被覆上,先是微微颤抖的指腹。
又是一记轻柔的触感,在我额上吐出一丝温热。
耳畔熟悉的声音唤着:“月儿?”
月儿?月儿是谁。
我已顾不得思考,只觉得头痛欲裂。莫非这酒如此烈?
我这酒量是越来越浅了。
口中不知被塞了什么药丸,一口给咽了下去。身子竟舒服多了,那抱着我的身影怕惊扰了我似的,只静静地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适之感逐渐散去。徐徐睁眼,便对上遥止上神担忧的眼神。我欲推开他,却被他抱了起来。
“醒了?我们回家。”
我挣扎未果,只淡淡道:“我自己会走。”
他却将我揽得更紧:“我们一起走。”
“我不愿和你一起走。”
“你愿不愿,我们都一起走。”
“你……”
也不知这遥止上神何时变得如此无赖了。
此时,天边暗下一层乌云来,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那处传来:“放开她。”
我一瞅,红发玄衣的伏寒手持一把九曲剑,气势凛凛地迎了过来,脸色却有点苍白。
遥止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
我拼命挥手与伏寒打招呼,被遥止的寒光制止了。
那九曲剑指向遥止,伏寒的脸冷似冰,冰中又透了点火:“你放开她。你不配在她身边。”
“我不配?那么你一条肥遗蛇就配了?”遥止面无表情。
肥遗,太华山,伏寒竟是魔帝的人。
魔帝的原身是旱魃圣兽肥遗,是上古时代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老前辈,本是天界将领,后自入魔族封帝。
这么说来,伏寒与魔帝的关系恐是不简单。
“她在北荒时你在哪?你好好保护她了?她是为了谁才去北荒的?”伏寒咄咄逼人。
我听了急了:“伏寒你若说出来,我……我……”
蛇怕什么来着?!
“她是为了找你才去的北荒!差点就死在蜃妖的手上。你根本就不配在她身边。从今往后,我来保护她。”伏寒低吼,眼神凌冽。
遥止的身子晃了晃,惊讶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你竟为了找我……可我并未去……”
“废话少说,若不是时候未到,我便将她接回去了。”伏寒冷哼。
遥止的目光直直射向他:“接?你倒是来试试。”
几道火焰从伏寒的周身散射开来,映着乌云一片火红。
遥止将我放至一边,竟化出一柄银色寒刹剑来。
一个火,一个寒,竟像是天生的对头。
我望着暗云涌动的局势,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较什么劲。
我小步迈向台阶,准备回家吃饭。
忽的想起件事,便回头嘱咐道:“这村庄挺美的,你们要打记得到远点的地方。太华山或浮云殿皆是不错的选择。”
迈出几步又回头嘱咐道:“对了,还有这戏台子,我甚是喜欢,你们勿伤了它。若它缺胳膊少腿了,你们血债血还。”
说完我便准备回翠山,却又有一阵风过来,与我并肩:“我们一起回。”
我与遥止上神扯出些距离来。
思量片刻,认真地看着他:“上神何出此言?翠山是翠山,浮云殿是浮云殿,本就是素不相及的两地。何来的一起回?弹歌一介小仙,与上神身份悬殊,可谓相差了千里万万里,实在不敢逾越。草木无情,弹歌却长了心。醉言醉唱还望上神不要放在心上。上神既得一心,便好好珍惜罢。”
我行了个礼,不再看他,对着伏寒问:“你怎么来了?也来看戏么?唔,脸色好像不好,还是冰块脸都这样?救命之恩我记着呢。”
伏寒嘴角动了动欲说些什么,最终只冒出一句不找边际的话:“别乱喝酒。”
说完那暗云处隐出一个伶俐的女侍从,喊了声少主,便只跪地候着。
伏寒却走至遥止面前:“鬼王说你去找过他?”
许久未语的遥止略微诧异,却只嗯了一声。
“你都知道了?”
“嗯。”遥止看着他,反问道:“那个人是你?”
“没错。我不会放手的。”伏寒冷冷回了一句,挥袖径直走了。
那侍从也紧随其后。
听得我莫名其妙。
遥止绕至我面前,也认真的看着我:“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我:“……”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却又笑了:“不知你这脑袋胡听了些什么,下次你若再说翠山和浮云殿不相及,我便将浮云殿搬至翠山去,你觉得如何”
我咬唇恨恨地看着他:“上神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当然。”
“……”
我不想理他。
却见他揉了揉我的细发,轻声道:“让你受伤,是我的疏忽。你受苦了。今后补偿你好么?”
我能看见他眉宇间的情绪,眼神中的愧疚。我心中一动,倒是有点糊涂了。
我后退几步,不答话。
我不愿分辨真假,这世间,最易分辨的是情,最难分辨的亦是情。
我远离几许往前走去。想起银狮不知回去了没有,便往方才那麦田间望去。
他依然挺挺地立在美人面前,却见那美人手握一根簪子,狠狠地刺向银狮的心口,他躲都没躲。
我一个趔趄,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