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想事情会变成这样,从今日起,不知我会成为多少女仙眼中的钉子。
下学之际,为错开人流,我匆匆穿过拱门,往不远处的园林深处走去,却是一片凤凰林。
虽然我更想找的是地洞。
绿荫上连绵不断的火红,在林中织出一层朱色浮云,亦如凤尾摇曳碧湖中。
当时,我的脸,肯定也这么红。
我行至树下,仰头望空,斑驳树影,徐徐微风,心头宽解不少。
世上诸事难料,阴有差阳有错,不就被人误会写了封情诗给上神么,不就当着众人的面被朗读了么,没什么大不了。
娘亲说过,心意这东西不是埋在心里的,是要传达的。
我就当自个儿的心意早产了。
但不知为何遥止上神听到这般情意绵绵的诗信,竟有如此悲伤的面容。
也有可能是听腻了,以前身子不好时,每次听到源方跟我说药煎好了的时候,我的表情也很悲伤。
我将目光收回至几步远的树下,一个熟悉的紫衣身影长身玉立着。
我揉了揉双眼。
那身影好似朝着这边招手。
曾经听说,这世间有个咒语,便是你越不想碰见谁你就真的会碰见谁。
于是我装作没看见继续前行。
“弹歌,你过来。”遥止上神的声音如山间清泉。
我思索着要不要隐到树后,继续低头前行。
撞到了一堵人墙。
我看着立在跟前透着股冷意的遥止上神,尴尬的停下捻衣角。
也不敢抬眼看他,心情颇复杂。
此种情形,他很有可能是预备了比如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之类的话语来拒绝我的。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没想到他问了句这个,踌躇了下回:“课后散步。”
“散得还挺认真,就差撞到树上去了。”他淡笑如水。
我依旧不敢抬头看他,喏喏地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散我闲步。”
他笑:“还挺会作诗。”
一听到诗这个字,我浑身一震。
“那诗并非我所写,那是……”既然都提到台面上了,我收了收尴尬之意,努力大大方方解释下,可还未说完,便听到他打断道:“我知道。你从哪得到的那诗?”
我一愣,鼓起勇气看着他:“银狮那得的。”
我理了理思绪,听他这语气,看来银狮并没向他解释女仙委托的事,可既然没解释,遥止上神竟也知道这诗不是我写的,却是有点理不通。
“银狮?看来许久没和他切磋武艺,他倒是皮痒了。”遥止上神不笑的模样确实冷冽的很。
我解释道:“说是有位女仙委托他写的,我只是拿来瞅瞅。上神怎知那不是我……写的?”心想,诗中的情意虽然过了点,但倒也能传达我的心意。
万年间,我的脸皮竟变得如此之厚。
师父说,自己的情感总归是要正视的。虽然他从没正视过他与百花仙子的感情。
遥止上神和煦的笑笑:“一位故人送的,我自己收藏的诗怎能不知?”
原来如此,人家仙女委托银狮写情书给遥止,银狮竟然抄录了遥止上神收藏的诗,也太有情操了。
既然误会解除了,我也自然不少,我想起今日之事又甚觉不好意思,说道:“今日小仙冒昧了。”
他打趣:“你倒是一直在冒昧。”
我又是一愣,说的也是,第一次是冒昧的入了他的寝宫,第二次也是冒昧地摔到他跟前,第三次还冒昧的递了封情诗。
风吹起地上的落花,我拾起一朵,拿在手里蹂躏,不着头脑的冒出一句:“那写诗于你之人可真好。”
他的眼神一滞:“为何这么说?”
“喜欢一个人,并将心意告诉他,并不容易。就如我师父和百花仙子,明明互相喜欢,可不知为何,谁都不愿清清楚楚告之对方,至今飘渺不定。”我望着远处的锦葵花。
“喜欢不过是两个字,不说一时,说了便是一世。”
我转头问他:“她用一首诗二十八个字告诉你她喜欢你,你是不是赚了?”
说完我意识到我为何在他面前夸写诗给他的不知哪方女仙?
我恨不得自个儿踹自个儿一脚。
“听你这么说,倒好像真的是赚了。”他依然笑,语气却是敷衍的,还是敷衍小孩那种。
他笑时眸子里的蓝像夏时的天空,我不由得往他那挪近几步,闻得熟悉的味道,倒好似占了便宜。
我指着那棵最高大的凤凰树说:“这树真美。”
我竟有点期待遥止上神接口说哪有你美之类的话语,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他转头看向我,看得我一阵心慌,问:“你可知为何这里的凤凰林长开不败?”
我眼神一亮,来了兴致:“树底下有宝藏?”
“……”遥止上神没理我自顾自开了个头:“上古的神魔大战之时,凤族有位凤王,不仅美貌无双,且仙术盖世。”
我听着便在树下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还变了把团扇出来扇着。
上古时代的那场神魔大战,我曾在师父教授的课堂上,听得些传闻。
百万魔将领着亿万小妖吞噬生灵,大开杀戮,一时血腥风雨。
浩浩荡荡的神族将领前往镇压,彼时,天道混乱,阴阳颠倒,可谓生灵涂炭,神魔之殇。
银狮上神便参与了那场大战,那一战,却是七日之久。
遥止上神也挨着坐下:“那时,这里还是荒芜一片。南禺山的凤王为了保护天界不受侵害,与一名魔将厮杀,她实力本在那魔将之上,可却落了下风,还受了重伤。”
我一惊,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
我想着他要是说你猜的话,我就一扇子拍过去。
他说:“你不妨猜猜?”
我举起扇子,又默默地收了回来,咬牙道:“因为凤王喜欢那个魔将。”
这回是遥止上神一脸惊讶:“你怎知……”
“我聪明啊。”我稍有得意。
“你……直觉还不错。”他下结论道。
“……”
“凤王虽不忍下手,却在最后时刻拼力杀了魔将。魔将魂飞魄散之时,天空下起了黑沙烟雨,这片荒芜之地瞬间拔起千百棵青树。凤王深受重伤,口染鲜血,栖化的那一刻,红艳的花骨朵霎时铺满了青树的枝头。从此,这里的凤凰树连绵不绝,常年如火,永不凋谢。”他娓娓道尽。
我停了手中的团扇,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故事我是知道的,我从小便喜爱搜罗这些隐藏的传说,在师父的藏书阁里寻到了也不知道是哪位上神的笔录,里头便有这记载。
那凤王深爱着魔将,为了保护天界却不得不将之杀灭。
她曾为了忘却往事,饮了忘川河的水,却不曾想到还是忘不了他。
据说魔将临死时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记得你,三生石前你曾为我吟唱长离别。”
凤王悲痛难忍,她虽深受重伤,却还不至于仙灭的地步,可她已无心恋生。
最后化作了凤凰花,与青树相依相偎,成就了凤凰树。
当初得知这故事时的百感交集又涌了上来。
自古情义二字两难全。
敬这位凤王,惜这位凤王。
也不知这位凤王是不是源方的祖宗或者远房亲戚。
我难掩一股悲伤之意,缓了缓情绪说:“怪不得这凤凰树这么美。”
遥止上神继续道:“故此地是极为灵气之地,我便是曾经在此拾了一颗红色的夕颜花。”
夕颜花从来都是高洁的白色,竟有红色,果真是稀奇。
这片土地兴许能种出些奇世珍宝来,我思忖着改天把银狮埋在这试试。
正思虑着,低头一瞧,地上竟有一朵洁白的夕颜花,这果然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能自个儿不长叶开出花儿来。
那花被遥止上神的长手拾了去,递了过来:“簪花掉了。”
“……”
恍惚间,似乎曾经也有一只这样白净的手将花别于我的发际,笑得如同暖阳:“今日刚采的,开得最美的那朵。”
一个模糊的身影笑得甜:“师父是采花大盗哈哈哈。”
脑袋竟隐隐发疼。
许是曾经见着这画面了,一时想了起来。
我师父从未给我别过花,一是师父打不过百花仙子,二是我也打不过百花仙子。
回过神接过簪花胡乱别上,抬眼便瞧见遥止上神正打量着我,幽蓝的眸子吸人心扉。
我的心跳便又起落不平,陡然起身,风一般地往锦葵花间走去,留下一句:“我去采花。”
紫花蝶影间,我还没采几朵,便有一束长短有错,形态有致的花束递了过来。
我思索着,这遥止上神的采花技术还挺娴熟。
“够么。”他好看的眉眼淡淡的表情。
我接过花甚是不好意思的开口:“那个……”
“什么?”
“能顺便帮我拔几棵凤凰树运回我山里么?”我目光炯炯地望着挺美轮美奂的凤凰林。
“……”他望了我许久,眼中泛笑:“你这性子倒是有点像她。”
“谁,凤王?”若是像她我还是比较惊喜的。
他笑笑,没有回答我。
眼看着夕阳都映红天边了,没想到在此地逗留了这么久。
虽没有在花影间你追我赶般嬉戏等等,我也觉得挺值了。
快乐的时光短暂,这句话却是一点都没错。
正欲倾诉下小仙的感想,一只黑乎乎的山臊兽飞了过来,停于草地上。
重复不停的说道:“娆玉病了,娆玉病了……”
遥止上神的神色未变,清淡的回:“病了那些仙奴不会好好照顾她么?”
可山臊兽只是负责传话的神兽,哪里还会作答。
我想着若是遥止上神一直不回,恐怕这只山臊兽在这喊吐血为止。
便说道:“上神,小仙正好要去办趟事。不如上神也回去罢。看望病人要紧。”
遥止略一思索,回道:“也好。”
走时,我盯着他腰间系的荷包看了好半会,金丝线绣出来的样子当真是好看。
听说娆玉上仙不仅刺绣出色,厨艺也是顶尖,真是生了一双巧手。
思绪间,心里莫名的泛起一股苦涩之意。
我踏云往万事宫行去,银狮上神溜走的功夫总是一流,可以用神出鬼没来形容。
顷刻,白云间,万事宫几个红匾金字渐渐显现,十分瞩目。
左右贴着一副对联:“万般皆下品,唯有甜食高。”境界很是高贵冷。
但万事宫瞩目的也只有这块匾了,虽唤做宫,也只是一庭一院再加两层的红木楼阁,顶阁上翘起的高檐边挂着两只布偶小兽。
小兽除了眼睛耳朵小胳膊小短腿是黑色,全身通白,眼睛铜铃般大小,也不知是哪方神兽,从未见过。
虽然银狮再三强调,此兽招财。
我踏进宫门,绕过满池的莲花,行入厅内。
两个一红一绿的小童迎了出来:“欢迎弹歌天仙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银狮上神有事出门去了,可有事转告与他?”
我见这绿衣小童的眼角一直在抽,便细细打量了下厅内,瞥见红木案底下露出的一截水蓝袍子,便说道:“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带了点源方做的糕点,既然不在,我便先拿回去了。”
那截蓝袍子动了动,晃出一个人来,责备道:“小红小绿,我只不过是在处理些文案,怎么就没看见我吗?”
那小绿拭了拭额头的汗对着我说:“实在抱歉,方才一个没注意,竟没瞧见,请进请进,这就上茶。”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
银狮上神依旧是慵懒地坐着,轻咳一声道:“远道而来还带礼物,多不好意思。”
我喝了口小绿上的热茶,在袖子里一抽,抽出一束锦葵花来:“送你,不要客气。”
他眉角一扬:“糕点呢?”
我缓缓地将茶杯放下:“什么糕点?”
他瞪大眼睛:“你方才不是说带了么?”
我不看他,继续喝茶:“我有说过么?”
“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小绿,送客。”
“……”
瞧瞧,这位便是参与了上古的神魔之战,众传成熟稳重大将风范的银狮上神。
我转而安抚道:“今个儿真没带,源方最近新制了一品甜汤,改天让他在您这长住,天天换花样做糕点。”
他转头咧嘴一笑:“明天。”
“……行。”容易生气还挺容易哄。
我这一琢磨不对啊,今日明明是他欺负我了,这会儿怎么变成我欺负了他似的,鼓足气势问道:“银狮上神!今日为何污蔑我?那么多人在场,你也不替我解释!”
他面不改色:“呀,忘了告诉遥止那位女仙的身份了。”
“那信明明是你从遥止那抄的,竟还送给他!”我心想,你还能装得再像点么。
他理所当然:“你知道了?既然遥止家有现成的,我便用了。不用白不用。”
我无语。
话说回来,如此珍藏的书信,也不知是哪位女仙,不过就算他家书信堆成山,也是正常的。
且不管这些,我酿了酿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听闻,遥止上神曾经有个徒弟?”
银狮看了我一眼,眉眼倒正经起来:“嗯确实有过一个徒弟,乃夜月上仙,为遥止偶然拾得的红色夕颜花所化。”
我一惊,不禁拂了拂头上的夕颜花,想起方才遥止上神说的在凤凰林拾回的红夕颜,竟是那颗集满灵气的花所化。
这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的很。
我继续问道:“之前从些女仙口中闻得,遥止上神和素夭公主大婚之日,他徒弟醉酒大闹婚场,还阻断了他们行礼,可有此事”
银狮又看了我一眼:“确有此事。遥止本是天帝的义弟,见遥止迟迟不婚,便将素夭赐婚与他。按说也算门当户对。只是夜月对遥止情深难搁,竟在遥止大婚之日醉酒大闹,才会酿出这般事端来。可惜了。可惜了。”
我思量,天庭本就不允师徒生情,再者又阻乱了天帝赐婚,恐怕这罪是不小:“那后来呢?”
银狮眼神沉了沉:“后来,夜月被天帝剔除仙骨,贬为凡人,永世不得回天界。”
我的心一紧,握着茶杯的手也一紧。心里莫名的酸楚,竟然罚得如此之重。
“也不知这天界立的什么破规矩。非要给情感划分界限。师徒也好,断袖也好,喜欢便是喜欢,又有何过错?”我愤愤然。
那夜月定是爱得至深,才会冲动至此,又有谁知道,她是真醉还是故醉。
银狮惊讶地望着我:“你……连断袖也懂得了?
我没理他,继续问道:“那遥止上神呢?”
银狮想了想:“那之后便不见遥止踪影,据说是闭了关。后来我也下凡历劫去了。回来才知,遥止和素夭的婚约取消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小丫头,过去的事就且让它过去,眼前的事要紧。”
我喝了口茶缓了缓情绪又问道:“什么眼前的事?”
银狮倒似想都没想:“娆玉啊,那姑娘跟着遥止跟得紧,再者,她虽是雪莲花化的仙,却是王母娘娘的养女,小心被她给抢了。”
我惊诧道:“还有这层关系?”
转念反应过来呛了口茶,慌忙道:“我又没有那个意思。”
银狮却笑得贼兮兮:“遥止日子过得比我讲究,整天公子哥似的,茶爱喝龙雾茶,还需雪水泡的。衣裳喜紫色云锦,还有最喜欢的一道菜,酒花鱼。”
这些个话语一个字不漏地蹦进我脑子里,却是有点懊恼。
娘说,感情的事顺其自然便好,可求但不可强求。
我低头捣腾花束,嘟囔:“他喜欢什么,与我说了作甚。我……我又不需要知道。”
“害羞的姑娘嫁不出去。”
“你才嫁不出去!”
“你看你这张脸凶的,改天我画下来给遥止看看。”
“……哼!近墨者黑!再说你又不会画画哈哈哈。”
“小绿,赶紧把这丫头的臭模样画下来。”
“我去跟师父打听,你做了什么坏事被罚历劫。”
“不准去!你给我回来!”
我轻快地招了片云,趁着天黑前,往翠山归去。
漫天的霞光云染,燃烧着整片天空。
映着翠山也是余光熠熠。
我刚着地,源方便急急迎了过来,脸上像抹了胭脂,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否被这霞光给染的。
他握住我的手说:“你哥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