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窗外赏着景。
绿意盎然的枝头上,一只青雀婉转啼啾。
紫藤花随风轻拂,串串累累,彷佛随时能落入藤下的石桌上。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下榻了。”源方急忙忙踏进屋,将熬好的甜汤置于我面前。
我看着他依旧娇美的容颜,笑着说:“没什么大碍了,都能下地了。”
源方是我从小到大的侍从,漂亮的凤凰仙,性子热情,爱叨叨。
小时,被爹爹从翠山附近的林子里捡回来时,满身伤痕累累。
那时,他瘦不拉几的,翅膀稀疏,又短又丑,以至于我们都以为他是一只山鸡。
而后,将他养得康复,渐渐长大,才知他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凤凰,贵族中的贵族。
他身世悲惨,是个私生子,被凤族欺负遗弃。幸好爹爹救了回来,如同亲儿子般养育他。
我又体弱多病,他便一直在身旁伺候着,惯着我。
他去了趟远门,回来便瞅见我落水,恨铁不成钢的将我拎了回来。
“我说你,一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这足底的伤可要注意,浅泽送了一瓶紫瑚膏,待会擦上,别落下伤痕。好好地献支舞,怎么就掉进池子里,还划伤了足底。当时看着,血流不止的,可吓坏我了……”听着源方絮絮叨叨,我的思绪却有点恍惚。
那日,鲤鱼没吞了我,倒把我的鞋履给吞了。
我醒来便看到高高鼻梁下紧抿的唇,浓长睫毛下湛蓝的眸子正望着我,我一慌,差点滑了下去。
我挣扎着欲下地,却听到一声别动,仍被紧紧地抱着,脚底却传来阵阵刺生生的疼,竟被池中的乱石给划伤了。
看到遥止上神责怪的眼神,我一阵莫名,我被人撞池子里去了,又不是我做错事,倒好像要批评我似的。
他皱眉定定看着我:“这么大个人了,不会水”
我一时语塞,撇了撇嘴:“没……没学过。”
紧接着源方的大嗓门便插了进来:“你哪里是没学过啊,我都教了你不知道几回了,硬是学不会。”
我愤怒的瞪着源方。
头顶上的紫衣上神却低低笑了一声:“下回,我来教你试试。”
那温热气息吐在耳旁,我心跳犹如击鼓,都快蹦了出来。
想到此处,我便又捂了捂胸口,依旧跳得很快,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娘亲说过,女孩子家家的,能不动心便不要动心,即使喜欢也要让对方先动心。完了又补了一句,这是咱们家的家训。当年你爹便是拜倒在我石榴裙下,跪了三天三夜我才应的。
我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看那日,遥止上神看素夭的眼神,简直冷若寒冰。说是几位仙人的神兽坐骑嬉闹,不小心撞了素夭,才把你推进池子了,但是啊,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你说是不是?”源方哪怕愤愤不平,也是美得很。
“那素夭公主虽看着骄纵,但总不会这么坏心眼吧。”我勺了口甜汤,想起那日素夭公主低头垂眼,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对着遥止上神便抬不起头,愧疚难言。
“傻弹歌,你倒还替她说话。你历事少,哪知道人心的复杂。那素夭堂堂一个公主,为何被流放至荒无人烟的南荒守护贫瘠?东海龙王封口封得紧,我却琢磨着定是犯了不可见人的罪才会如此。”源方说得眉飞色舞。
素夭她一水性的东海公主,被流放至不毛之地的南荒,确实也是较重的处罚,不知她是犯了什么罪。
我思忖着回:“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也说不定。古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说,凡事皆不能看外表,谁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咱们这些不知事实的也省着点力说话。我这不是完好无事么,故意不故意的何必在意。这世上,哪有好人坏人之说,都说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我却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哪。”
源方眉头一锁,喃喃了句:“是啊,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
我知道他定是想起自己的身世了,便转了转话问道:“那娆玉上仙倒是挺通情达理的,替素夭辩解,斥责了那几只神兽,还不忘安抚我几句。做事做得十分漂亮。”
“看着确实如此,不过人面易辩,人心难测。我看她和遥止上神倒走的挺近的,时不时的出双入对。”源方若无其事的说着。
我正欲喝甜汤的手一顿,迟迟送不进嘴。
“怎么,不好喝吗?”源方关切的问道。
“没,挺好喝的。”我端起碗便一口饮尽,“这是什么熬的?香甜入口,改日做了我给银狮上神送些去,甜食是他的命根子。”
源方一笑:“这倒是的,银狮上神也就这爱好。这甜汤是我特制的诸花露,取了百花园的香花香叶蒸了露,入汤代茶皆可。”
我将他望着,捋了捋他额前的细发:“谁娶了你,真是福气。”
“……”
我见源方咬唇,便知这是他生气的前兆,慌忙问道:“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源方将唇咬得更紧:“没有,都这么久没回来了。但是,他总会回来的吧。”说完目光闪烁。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哥哥云弹风说出门散个步,结果这一散便是五百年,至今未归,连个消息都没。
我爹娘去了西天梵境念经祈福,只愿他安然无恙。
哥哥的安危我倒不是特别担心,他从小不喜诗书,爱打架,这方圆几百里没人能是他的对手。
爹娘对哥哥向来是放养,对我确是圈养。
不禁又想起师父那天的醉话,心里莫名的难过,思来想去,便当他是酒后胡言罢了。
“对了,听闻佛主近日见着小辈神仙们佛理不通,故开了佛口,让诸位上神开课讲义,弘扬佛禅。”源方说完取出一张金灿灿的云纸问:“你去么?”
“不去。”我想着还不如去潭花渊赏个花钓个鱼呢。
只见他细细看了云纸说:“后日便有一课,呀,还是上次那位遥止上神主讲。”
“不去……恐怕不妥,毕竟佛主开口的。”我接口道,想着娘亲给我做得那套粉罗裙放哪了来着。
我起了个大早,细细穿戴了绣着几朵梅花的浅粉罗裙,坐于菱花镜前思索了半天,这及腰的长发该怎么理。
结果只轻轻绾了绾,便出门前往一禅堂。
刚踏上招来的祥云,就被源方给拽住了。
只见他的纸扇上摆了一朵白洁的夕颜花,将花取了别于我的发上说:“清雅宜人,与你最相配。”
我笑:“我觉得与你也很配。”
他又咬唇,我急忙道:“我们家源方真厉害,夜时花开晨时谢的花都被你找来了,这朵还开得这么精神,今日我一定好好听讲,与这花一般精神到底。”
他才跟我挥手,还念叨早点回家用膳。
昆仑之底昆仑虚,昆仑虚顶一禅堂。
一路腾云驾雾,隐隐白雾中,出现了长长的青石台阶。
我刚踏上没走几步,便被堵住了。
放眼一看,从青瓦高檐的一禅堂门口,一直延伸到我踏的地方,排了长长的队,尽是些飘飘女仙。
我扶了扶额头,这场面竟然比众仙排队买隔壁山狼叔家的炸山鸡还壮观。
这时,天边出现一朵彩云,徐徐降了下来。
我仔细一看,一身水蓝袍子一头飘逸银发,不是银狮上神是谁。
见他往堂口而去,我踏云跟了过去。
堂口立了一位俊俏的白衣女仙,似在维持次第,银狮大咧咧的凑了过去:“娆玉,我来帮你。”
原来是娆玉上仙,果然有遥止上神的地方便有娆玉。
娆玉上仙行了个礼,依旧是好听的声音:“遥止说,人太多了,只得先让阶位高的仙先进,上神若愿意,不如帮着挑选下,实在感激不尽。”
银狮抬了抬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不如我们定个更简单的方法。”
娆玉问:“上神且说。”
银狮理所当然:“漂亮的先进。”
娆玉:“……”
我扑哧一笑,挤进人群,扯了扯银狮的袖子,想问他怎么在这。
他已经笑呵呵的看着我,将我拉到他身旁,摸了摸我的头:“小弹歌来了,哟,今个可真美。来,你先进去。”
我着实已经年纪不小了,而他看着也只是哥哥的年纪,却总是和师父一般,把我当小孩。
娘亲曾说,有空子可钻时不要想着道义规矩,只需想三个字,狠,快,准。
于是我抬脚欲冲进堂口,却被娆玉拦住了:“这……真是抱歉,遥止说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她面露一丝难色,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眉眼隐着股睥睨之意:“弹歌女仙阶位……稍低了点,恐怕进不了。”
银狮微微一笑,笑得旁边的其他女仙盯着他看了好半会,他拽住我往里走去:“你长得没她好看都可以进,为何她不可以。”
娆玉煞白了脸,气得身子发抖。
银狮拉着我大摇大摆的进了堂口,穿过长长的回廊,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
“哎,小心她待会跟遥止上神告状,上神跑来做了你。”我看着银狮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他奇怪的看我一眼:“遥止会听她的?小丫头你想多了。”
进了一禅堂,满堂的香气迎面扑来。
这香非檀香非书香,是已端正备坐着的各位飘飘女仙身上的熏香。
银狮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选座位的品味与我如出一辙。
他从袖子里抽,抽了半天,抽出一盒核桃酥。
我差点欢呼起来,他转过头对我呲牙一笑:“没你的份。”
“……”
不时,堂内已坐满了人,我想着,不知道遥止上神会不会以从天而降,鲜花满天飞这种帅气的方式出场之类的,诸多野小说里,便有这种描写。
结果门口一阵骚动,一个紫衣身影缓缓走了进来,寻常的不能再寻常。
但当他身形凛凛的立于讲台旁时,却依然让人离不开眼。
遥止上神有个助讲,竟是娆玉上仙,虽说是助讲,也只是递递笔,递递书籍。
这课中讲到,十二因缘的说法。
即一无明,二行,三识,四明,五色,六触,七受,九取,十有,十一生,十二老死。
三世为轮,缘起缘灭,因果相连,流传不息。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过去为因,现在亦因亦果,未来是果。
我被说得晕头转向,转头好奇的问银狮:“话说回来,你怎么跑来听课?莫非只是为了在课堂里吃糕点?”
他答:“我接了个女仙的委托,所以就过来了。”
我这才想起,银狮的万事宫除了歇玩,还接管各种疑难杂务。小至寻物寻兽寻人,大至做媒证婚接生。
只需报酬是合他心意,讨他欢喜的,他便接。
于是问道:“什么委托?”
“有个女仙托我写封情书给遥止,并在课堂上念给他听。”说完指了指核桃酥:“喏,这就是她给的报酬。”
我愣了片刻,咬牙道:“你怎么能被小小的一盒核桃酥给收买了呢!”
转而又道:“什么情书,给我看看。”
“不给。”
“一盒桂花糕。”
“不给。”
“两盒!”
“成交。”
他将一封写着遥止亲启的书信递于我,我拿在手上,犹如千金重。
“那角落里的两位,这般窃窃私语,是对本上神有意见?”遥止上神的翩翩身影缓缓行了过来,目露寒光。
我总感觉还有另外一道寒光,果然,那娆玉上仙正冷冷地看着我,却在一瞬间换了脸色,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只见她似打圆场地娓娓说道:“遥止息怒,他们也许只是在讨论这缘法,不如听听弹歌姑娘的心得。”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徐徐立起,望着满堂等着看好戏的女仙,轻咳一声道:“这十二因缘可这般解释,比如,银狮上神喜欢吃甜食,而后发现了一座山那么多的甜食,这其中的一部分是有毒的,银狮上神因喜欢甜食产生贪念,最终毒死,遁入轮回生死,无法截断因果的流转。”
我转头对着银狮一本正经的说:“故,不可贪爱。”
他顿了顿捻着糕点的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取过他手中的糕点继续道:“另外,人要懂得分享,才不会被毒死,说不定还能毒死仇家。”
满堂的鸦雀无声。
遥止上神愣了愣:“……理解的挺特别。”
“弹歌女仙,师授予课时,学徒当尊师重道,而方才你既不摘录,还在课堂上吃着小食,这行为实在不大妥当。若继续如此,还请出课堂。””娆玉上仙又娓娓道来,表情十分坚毅,俨然一副助教的姿态。
我紧紧地攥着书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银狮正欲替我打圆场,遥止上神倒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似的,指了指我手中的书信:“遥止亲启?”
我的脑子又一瞬的空白。
等我反应过来说:“不……不是……”
银狮已抢过我手中的书信:“大家稍安勿躁,不如我来念。”
我的身子颤了又抖,捂住快吐血的胸口喊:“不是我……”
银狮高昂的声音已盖过了我:“长相思里念相思,不知相思害相思。枝生豆来压豆枝,豆红入骨君不知。”
我慕然侧首,却见遥止上神怔怔地望着我发际的夕颜簪花,眼里尽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