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想过,昆仑山的夜晚是如此天寒地冻。
这光秃秃的荒岩上,冷风如同带刺,刮得我晕晕乎乎。
若不是银狮上仙那只老狐狸,我又怎会深更半夜还待于此地受冻。
我只不过跟他打了个赌,拼了回酒。
瞧着他平日仙宴里,饮那么一两杯琼花露便东倒西歪,撞入女仙怀中的醉态,却不想都是装模作样。
这一拼上酒,倒是我输了。
愿赌只能服输,在这昆仑山的荒山野石里待上一天一夜,禁用仙术。
他还亲自挑了这么块前不生树,后不长草的荒岩,狠的紧。
我咬牙切齿地冲他嚷嚷:“于我一寸冻,还你一尺寒。”
那老狐狸大笑着丢下一句小丫头你倒是来还,便晃着身影扬长而去。
此刻,眼前尽是黑峭岩石,而月光下的雪却不是冰蓝,只泛着柔白的光。
好在尚有一轮圆月陪伴。
师父曾说,昆仑山的日出美得恍如隔世。
那么,旭日初升时,我将有幸赏到这出景。
倘若我没被冻死的话。
娘亲曾不止一次的叨叨,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长了这么几万年,才长结实。
三代才出我这么一个女儿,时时刻刻宝贝得很,是以至今还未出嫁。
《远古纪事录》里曾记载,天帝出生时,九十九只七彩凤凰盘旋环绕,百鸟吟唱,云彩辉煌绚烂。
我便想着,我既是三代单传这么个女儿,出生时该也是有些许与众不同罢。
人总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何况是仙。
娘亲思索许久,才说,我出生时,确实有点异样。
那日虽是凉天,屋子里却变得异常暖和,还有一抹红光划过屋前。
既有福星,扫把星,帝王星等,自那以后,我便把自己定位为暖星。
我想,即便在这寒风冷冽的冰岩上,老天也是会眷顾我的。
这时,天空飘下几朵白花花亮晶晶的东西。
不知何时,那月儿已隐了去,这昆仑山变天如变脸。
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在心里凄惨地重复了十几遍,下雪了。
那雪像是轻飘飘的棉絮,纷纷扬扬漫了天。
我抬头仰望这些轻盈飞舞的雪花,一顶白纸伞映入我的眼帘。
雪,停了。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撑着无名花开的纸伞,立在我的眼前。
紫色的锦袍,黑墨般的长发,深海般的眸子。
我在脑中纠缠许久,却只扯出这么几个字:好俊俏的神仙,好生面熟的神仙。
这本该是戏折子里写的绝佳邂逅,续一段风花雪月。
我很想对他嫣然一笑。
只可惜,我的四只蹄子趴搭着,毛茸茸的身子冻得瑟瑟发抖。两只耳朵在风中颤抖着,并无什么可爱之处,无奈只得把眼睛蓄得愈发水汪汪。
那赌约里还有一条,输者化为原形,冻上一天一夜。
所以当我看到这位英俊神仙的时候,他只看到了一头受冻的梅花鹿。
“可是冻坏了?”珠落玉盘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将手抚上我的脑袋,一股暖意。
冻死了。
“跟我回家可好?”他微微下蹲,似是罗帕擦拭着我湿乎乎的小身子。
好。
“哦?这身上的花纹倒是挺特别,不似一般的梅花鹿。”他饶有兴趣的轻笑了一声。
美吗?
我自是无法回答他的话,心里默默地响应着,将身子往他怀里蹭了蹭,一股淡雅清香传入鼻尖。
娘亲曾教诲,作为一位高贵的女仙,要矜持点。
既然是鹿,应该不要紧。
“也不知是哪位上仙家的宠物,怎会落在如此冰冻之地。”他将我抱起置于一朵软绵绵的祥云上,踏了进来,往前行去。
公子,我家住翠山,芳龄一十八,姓云,名弹歌。
我记得,若照戏曲里,该是这么回。
作为一头鹿,我这一觉睡得十分满足。
我在大而舒适的寝宫内醒来,白玉铺地,软羽为垫,照寝宫的布置来看,此神仙阶位高的很。
亏得这位神仙,我在愿赌服输这方遵守了诺言,又没挨冻。
轻窜出温软罗衾,化为人形,打量了下不远处偌大的云床,烟色罗纱,朦胧旖旎,隐隐映出一个熟睡的身影。
旁边的香炉熏着清寒草,清幽迷绕。
我轻手轻脚的迈了一步,右脚一疼,崴了一记,怕是冻伤了。
挨着竹书架靠了靠,谁知倾刻间书架轰然倒塌,哗啦啦的书摔了一地。
我僵直在原地,半晌没反应,惊慌的望向云床。
早已没了人影。
殿内燃起了光亮,柔韵映照,书架的另一旁,一张清俊的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艰难地拾起一本书,递给他,酝酿了会:“咳。云水无涯,浮世若空,人生亦如梦。其实……你现在也在梦里。愿大神梦安。”
我转身正欲飞跑,一阵衣锦撕裂声响彻殿内,我顿住了。
不知何时,外袍已被他踩住。
我欲哭无泪,娘亲,您勤俭持家归勤俭,就不能把外袍缝得得结实点么。
“你给我个解释?”他环臂看着我,光影映着他的容颜格外秀雅。
我尴尬地立着,低下头捻了捻衣角:“这个,不好解释。”
“所以,你的癖好是,深更半夜化成原形在昆仑山顶挨冻?”他揶揄的口气,却星眸如辰。
我想着,他以为捡了个宠物但又发现不是宠物的心情着实可以理解。有希望才有失望不是。
便继续捻着衣角回:“看看风景。”
他嘴角一勾,好笑的看着我:“黑漆漆的荒岩上?”
他索性坐于紫檀椅上,倒了杯茶饮了口,继续道:“我走时,银狮千叮万嘱,说什么做好事才有好报,结果就看见了受冻的小鹿,我还觉得古怪。”
听到银狮两个字,我一激动,原来是熟人。
我蹦了过去,拉着他理论:“你说说,那银狮上仙狡猾不狡猾,平日里装得没一点酒量,可跟我拼起酒来,倒成了无底酒洞了。”
他倒了盅茶于我,问道:“你们拼酒?”
我呷了口,挨着床沿坐着:“是啊,结果我输了。谁输了就得化成原形在昆仑山上挨个一天一夜的冻。”
他握着的茶杯洒出几滴茶水来,我细看,他竟然在笑,还笑得十分厉害。
我愤愤:“不可嘲笑本女仙。”
他缓了缓,问:“你可知那银狮上仙的原身是什么?”
我想都没想:“狮子啊。”
他笑如春风:“他的原身哪是狮子,是雪狐。雪狐在冰天雪地里能挨冻么?”
我的身子颤了颤,银狮那个混蛋,迫不及待起身道:“我去找他算账!告辞!”
本想飞奔出门口,却不得不一拐一拐地往雕花门行去。
他笑得意味深长:“你这小女仙倒挺厉害。”
少顷,我又一瘸一瘸的拐了回来:“门口在哪?”
“我还想着你往我里阁走是要作甚。”他已穿戴整齐,墨紫色的锦衣衬着其挺拔的身躯,多了份华贵之意。
他披了件外袍于我,眼中隐着笑。
“你不早说!”我责怪的看他一眼。又思衬着,也是我无故占了人家的寝卧休了一宿,不走心地夸赞道:“此宫殿真是长空远阔,气派不凡。”
“一般一般。”他拽了我的袖子,望我一眼:“我送你。”
我感激一笑,瞥见他的翩翩紫衣袍上系着一只金丝荷包,也不知是哪位女仙送的。
不时,已能看到翠山绿绿葱葱的山头,自家地盘,好不自在。
爹爹是翠山的鹿王,云赋上仙,旁山的小仙对爹爹都尊敬有加,据说爹爹还有一个传家至宝,虽然至今我未曾见到过,想着定是唬头。
我望着紫衣神仙远去的身影,怔了半晌。
想起我在师父的梅花庭里,挑拣着个大鲜美的蟠桃时,师父响在耳边的教诲,弹歌,做仙要有深度,不能肤浅。好看的,并不一定好吃。这跟挑夫婿一个道理,切记。
说完他自个儿挑了个最大的咬了口。
恍神间,听得熟悉的声音唤我。
回头一看,一身白衣的青丘三公子浅泽踏云晃至我面前,执着一把象牙骨扇,眉眼清朗,潇洒倜傥,还是老样子。
“弹歌,一日不见,如隔万秋。”他笑盈盈的将我看着。
我扶了扶身子:“前阵子,听源方说,你递了个簪子让他带给源琴?”
“阿哈哈,误会误会,琴儿送了我一个荷包,回礼而已。”他轻咳了一声,笑嘻嘻地解释道。
转而又有点雀跃的问道:“弹歌,你终于开始在意我了?”
“我是想说,那簪子被源方送给茶花仙了哈哈哈。”
“……”
“你身上这袍子谁的?”他忽又跳起来质问道,一惊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我折了枝头上的一片叶子,又揉了揉。内心无比惆怅,我竟忘了问人家是哪座仙。
“……回头我让源方跟紧着你,这天天没个人影。”他模样看着像是真有点生气,又细细瞅了几眼袍子:“质地倒是不错。”
“……”
浅泽拽着我往我家门前口一坐,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三日后天帝大寿你可知?”
“怎么?”我往石桌上的盘子里撩了枚果饼,可是饿着我了。
“这天帝寿辰回回看百花仙子的舞姿,竟是觉着无味了。所以我就举荐了你的七情舞,你好好备着。”他一脸期待。
我噎了口,惊恐状:“七情舞?我不会啊。”
“……尽胡诌,那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跳的舞是什么?那便是七情舞啊,可是美翻了,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仙能跳得如此迷人。”浅泽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象牙骨扇,笑眯眯的。
“那名字还不是你取的?你倒事事都自作主张。”我无奈的看他一眼,他总是这般主意多。也有惹我生气的时候,他却聪明的很,一见我生气,便立刻现为原形,毛绒绒的身子乖巧地趴在我身旁,还不时撒个娇,我气也立刻烟消云散。
谁见着这么可爱的九尾狐还能气着,那也是怪了。
“这可不是自作主张,也是我父君举荐的。毕竟是未来媳妇嘛。”他没正经地笑。
“呸,我看这全天庭的女仙你都想娶!”我瞪他一眼。
三百年前,为了给爹爹祝寿,我偷偷的在潭花渊旁练舞。因我出生时,便是三代单传的七色鹿,便将这颜色变换使了进去。偶然被浅泽看到,识得后,一直交际至今。
听说民间有个戏艺叫变脸,深受广大百姓欢迎。
不知我这变颜色的七情舞,能否让天帝满意。
这么一琢磨,我得找我师父司命星君谈一谈了。
找到他,便能与百花仙子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