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一夜凋零。
添了阁楼几丝静谧的诡异。
原本从端木弘毅那里得知朝廷正秘密捉拿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玉影轩,没有更好的去处,只暂时避居阁楼,半步未曾出。可如今逼仄的气息压过来,仿若周遭的水榭楼阁都成了死灰,盛开的花朵亦是惨白。终于耐不住,再一次小心翼翼的,走出了那道铁门。
昔日繁华尽荒芜。
只在太子的寝宫外,看见匆忙逃窜的几名小太监。
“喂,你们这是做什么呢?”耕烟出声喊道。
其中的一名小太监循声望过来,瞪着耕烟,猛地一颤,大叫:“鬼啊——”
连滚带爬的跑了。
耕烟不明就里,追过去,只跑了一个转角,小太监不见了。这个时候不远处似乎有人正施施然的望着她,她定睛看,呆了。
那男子的装束与太子府的下人们不同,是雍容华贵的。眉眼清澈,神情带着些许探究,但是丝毫不见防备,反倒尽是孩童般简约的稚嫩。而他的五官,那黑黑的皮肤,小而有神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嘴边隐约的酒窝,耕烟看了好久,一口长气呼出,呢喃道:“妈呀,古天乐。”
然后提着裙裾赛跑似的冲上去,很激动的握住对方的手:“你们这是在拍哪部戏啊?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哈哈,我好崇拜你的。能见到你本人实在太好了。”
男子一惊,连连甩手道:“姑娘姑娘,你是认错人了吧?男女授受不亲,快快放开手。”
耕烟一想,不对,古天乐的国语迄今为止就没有如此标准过,她心里的欢快泄了一大半,问:“那么,你是谁?”
男子答:“端木景灏。”
仍是姓端木的。
耕烟顿时愁容满面。
“姑娘是何人?为何以前未曾见过?”端木景灏问。
“窦耕烟。”她有气无力的答:“是端木弘毅,请我来他家里做客的。”
“哦。”端木景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你为何还留在这里呢?”
耕烟诧异:“主人还没发话呢,你倒来赶我走?”
“唉——”端木景灏叹道:“姑娘切莫误会,只是,如今大皇兄身在何处亦未可知。只怕再过些时日,住进来的,便是二皇兄了。”
“你说,端木弘毅?他失踪了?”
“逃了。”
“为何要逃?”
“他设计陷害于我,被父皇知道,要捉拿他。”
耕烟突然想到什么,再次欢喜起来,眨巴着眼睛,眼珠子狡猾的转了三圈:“我走,我早都想走了,可是你们既然把我请来,也得负责把我给送回去吧。”
“那是自然。请问姑娘家住何处?”
“呃——”耕烟想了想,道:“长安。”
“长安?”端木景灏皱着眉,思忖道:“那是汉人居住的地方。”
“对呀,没错。”
端木景灏摇头:“不行,降龙城数百年来与外界隔绝,城中的人不得擅自外出,而外来的人,没有取得圣上同意,亦终生不得再离开。”
说罢,端木景灏走了。满耳都是耕烟的哀求。但无动于衷。他或许是这降龙城里心思最单纯的人,可他或许也是这里最默守陈规的人。
偌大的府宅,偌大的城,无一处是温暖,无一处可容身。
耕烟在大殿里站了很久,站到日暮,万籁俱寂。夕阳从门窗的缝隙透进来,金煌煌的,像很多破碎的心脏。
当最后一抹白昼的光寂灭,大殿外的走廊飘来一盏阴森森的灯笼,伴随轻聂的脚步声音。耕烟惊觉害怕,退去一边,伏在门上屏息凝听。声未出,却见一小团细密的火光燃了起来,尔后才是小厮战战兢兢的念叨:“姑娘啊姑娘,不关我小安子的事,我这就给您烧香磕头,您要找,就去找太子爷,千万别缠上我小安子。”
顿时,门外烧香的小安子,和白日里高喊见鬼的小太监,在耕烟的脑海里一下子重叠起来。她开始故意晃动门板,幽幽的问:“你这是在给谁烧香磕头呢?”
小安子哇的一下跳起来,又扑通一声跪下去,重复道:“姑娘姑娘,您要报仇,找我们太子爷,不关我小安子的事啊。”
“端木弘毅杀人了?”耕烟嘀咕:“难道是玉影轩?可他怎么又在四处找她呢,还险些将我当作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沉吟间,门外的小安子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端木弘毅是在某个近黄昏的时辰回来的。他说,我来带你走。
耕烟问,去哪里。
端木弘毅说,离开降龙城。
原本耕烟还有很多的疑惑,譬如有关她和玉影轩,但这五个字化去了她所有的怨愤和固执,她什么也不问了,只说,好,快走。
可是,静如死灰的太子府,在瞬间之间,涌出层层的卫队。
他们是早就在那里,守株待兔的了。
端木弘毅抓紧了耕烟的手:“影轩,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你一根头发。”与此同时卫队里领头的将军认出了耕烟的模样,喝道:“原来刺客一直藏在太子府,难怪圣上怎么也找不到。”
耕烟慌了:“我不是刺客。你们认错人了。”可是,在那样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无心听这狡辩开脱之词。更何况急于领功的卫兵们。
他们就像两只被猎人围剿的兔子,不停,不停的后退。直到退进后院的阁楼。
楼中有楼。
准确说,是一间匿于地下的冰窖。
冰窖的中央,白玉寒冰床上,端正的躺着一名女子。近了,方看清楚她的模样和身段,与耕烟果真有八分相象。
她是玉影轩。
以死来抗拒端木弘毅对她的轻薄的玉影轩。
端木弘毅呆了:“影轩,影轩,你如何会在这里?”
至此,耕烟方才明白端木弘毅的记忆乱得有多糟糕,他完全忘记了玉影轩其实是在他的面前羞愤自刎,也忘记了是他亲手将她摆放在冰窖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缠绵的过往,有的,只是他对玉影轩的追逐,以及玉影轩对他的抗拒和躲避。
他思忆成狂。
“影轩影轩,你既然在这里,那么,你又是谁?”端木弘毅目露凶光,狠狠盯着耕烟,眼白处的血丝分明的狰狞着。耕烟颤着脚,往后退,端木弘毅几近失控的模样让她心惊胆寒:“我,我是窦耕烟啊,你忘了?”
但这解释,对神智已然混乱的端木弘毅却没有多大的效用。他的右手掐住耕烟的脖子,用力渐深:“说,是谁派你来的,是我父皇,还是端木戍融?”
“不是不是不是——”耕烟带哭腔的喊:“我没有害你的意思,我求你放了我,你快放了我。”
背靠着冰块凝结的墙,刺骨的寒凉。
但背心却渗出冷汗。
滴汗成冰。
这时,外面人声渐近,似乎即刻就要破门而入。端木弘毅的用力更狠了,耕烟开始剧烈的咳嗽,呼吸尤为困难,她的两只手疯狂的挥舞着,长长的指甲从端木弘毅的脸上划过,划破了,端木弘毅丝毫不理会。
突然,一道人影闪过。
耕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邪恶的冗长的梦,梦醒时头痛欲裂。清冽的山涧自崖上落下,是一条温和的碧玉般的瀑布。
蝉噪林深。曲径通幽。
耕烟抚着脖子,蹒跚的站起来。站定了,赫然看见两三尺以外的另一处地方,仰面躺着一个人。
端木,景灏。
强烈的恐惧再次袭来。降龙城。太子府。玉影轩。端木弘毅。莫非统统不是梦?耕烟试探着走近,唤了两声,端木景灏呼吸均匀,仿佛是坠入了梦乡。耕烟又蹲下身,使劲推了推,他方才咿咿哦哦的,醒了。
这里是大唐。天复年间。
邠州。
当耕烟打听到这些,欢喜得拉着端木景灏又唱又跳。唱红了少年的脸。端木景灏却愕然不已:“这么说,我是离开降龙城了?我怎么会突然离开的呢?”
他这样一说,耕烟也纳闷起来。记得当时,端木弘毅正掐着她的脖子,她看背后一道人影闪过,正是这憨憨傻傻的端木景灏,她还没有弄清楚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为何出手救她,便有一阵奇寒入骨的风,似龙卷,撼动整个冰窖。
尔后,不省人事。
待回忆完毕,耕烟问端木景灏:“你为什么救我呢?他是你亲哥哥呢。”
端木景灏挠了挠头皮:“哦,对了,我是看见二皇兄带了很多人,悄悄的埋伏在太子府,心中纳闷,想一探究竟的,怎知我看到大皇兄也在,还和你一起入了冰窖。我便偷偷的跟着进去,看你们争执。可我想你是无辜的,大皇兄暴躁,二皇兄残忍,不管你落入谁的手里,其下场都凄劣无比。所以我出手救你了。至于大皇兄,人犯了错自然是要接受惩罚的,我既不能救他,也不伤害他便是了。”
端木景灏说得头头是道,诚恳认真的表情,像一个学生在向老师阐述自己的解题思路。耕烟忽然觉得,他合该就是住在降龙城里与世隔绝的小皇子,来了这飘摇繁琐的江湖,他必定是弱者当中的弱者。于是她说:“你赶紧回去吧。”
端木景灏瞬间沮丧:“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降龙城,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那怎么办?”
端木景灏扁着嘴,一脸的委屈:“只好等着父皇派人来接我了。”
邠州城里的人说,玉积山在北门外。耕烟如今的心情,连迫不及待也不足以形容。一路上她除了不停的催促赶车的马夫,其余的话,什么也没说。
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那里虽然有过牛家村,但在两年前,一场瘟疫,全村的人都死光了。
牛家村不在了。
“那么,可有什么李家村王家村的?”耕烟逢人便问,心想一定是自己着急,听错了话。一名老农告诉她:“玉积山的南面有一个赵家村,玉积山的北面有一个阎家村和一个胡家村,而东面是荒山,渺无人烟,西面则是江湖某大门大派的所属地,山脚下还有一个孤寡的小镇。”
耕烟于是照着老农的指示,和端木景灏一起,自西向东,围着玉积山走了一个圈。可是人们都说,没有她描述的那样的外来的少年。
耕烟的勇气一泻千里。
她仿佛觉得她失去茗骏了。也许她会在某一个清晨醒来发现茗骏就在她的面前,又或许,她将一辈子留在这里,听人们传颂所谓的江湖,所谓的朝廷,面临一场祸乱,然后等待一场安宁。生老病死,她的人生不外如是了。
抬头的时候发觉天空很蓝,辽阔高远,一点不似在现代,有废气和光的污染。耕烟想起自己以前其实是很爱仰面看天的,她就是在某个雨后有彩虹的天空下,仰面看到了站在天台上朝她微笑的茗骏,然后爱上他。虽然他有那么多的不好,可她偏偏觉得吸引。感情这回事,分明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哪有什么前因后果。
但如今,这一切仿佛都成了空谈。
醒着睡去,睡着醒来,耕烟目之所及,怎么也找不到茗骏了。
最后,他们停靠在老农描述的,山脚的那个孤寡小镇上。气薄。风凉。行人稀少。满目疮痍。
只是,身边的端木景灏,心情偏是越发的雀跃。他看什么都是新鲜。因为降龙城没有胭脂铺,降龙城没有面人摊,降龙城的酒,没有女儿红,降龙城连馒头包子都和小镇截然不同。起初还忧心忡忡的,不知道何时才可以回家,但这一路,耕烟的欢喜一落千丈,他的愁苦却是一扫而空。
在小酒馆坐下,未及黄昏,老板却苦着脸来招呼:“两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打烊?”耕烟诧异:“现在还不到五点吧?”
老板也诧异:“五点?什么是五点?”
耕烟吐了吐舌头:“我的意思是,还有好一阵子才天黑呢。”
老板叹了一口气:“唉,看样子二位是外地人吧。二位不知,这镇上出了喝人血的妖怪,大家都怕呢。天没黑,就早早的躲起来了。我劝姑娘还是跟你家相公赶紧找一家客栈,夜里把门窗都锁好了,千万别被妖怪给抓了去。”
端木景灏看了看酒馆的老板,又看了看耕烟,问:“什么是你家相公?”
耕烟一把掐住他,回头对老板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给老板添麻烦,这就走了。”出了门,甩开端木景灏的手,凶巴巴说道:“别趁机占我便宜,你还一古代人儿呢,什么是相公你会不知道?”
端木景灏想了想,挠头说道:“对呀,老板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他肯定是胡乱讲的。我叫端木景灏,不叫你家相公。”
耕烟哭笑不得。咬着嘴唇,摆手道:“算了,跟你这傻瓜蛋说不清楚。不过,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么?”
“妖,乃以精魄修炼之灵物,常化人形,潜于市井。其命脉靠元神与真身以维持,或百年,或千年,道行不一,其术不平。而妖亦有正邪善恶之分……”
端木景灏竟然负手站在原地,喃喃的,像背书似的念叨起来。耕烟不耐烦的打断他:“你走不走?”
“走。”
端木景灏揉了揉鼻子,又笑了。
是夜。
一方简陋的寡小客栈。
风凉。月光凄寒。自窗口看去,果真像酒馆老板所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烟雾缭缭的街道,连更夫也不见踪影。
像极了阴森森的黄泉道。
耕烟脊柱生凉,索性也闭了窗,合衣钻进被窝里去。
才一会儿,隔壁的房间轰的传来一阵巨响,似有什么东西砸在楼板上。耕烟心道不好,莫非真有妖怪把那傻小子抓了去?赶忙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探出半张脸。走廊上,除了端木景灏房间里透出的一丝光亮,就只剩渺弱的月光了。
耕烟的胆子这才放大了些,走到端木景灏的房门口,从虚掩的门缝里,赫然看见一个粗衣麻布的男子横躺在地板上。
“你干嘛把他打晕了?”
端木景灏一脸的无辜,解释道:“他从窗户外面爬进来,看到我就扑过来,想咬我似的,我一拳过去,他就晕了。”
耕烟歪着头去看昏迷的男子,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看到两颗尤为白皙和尖利的牙齿。耕烟惊叫一声,跳起来,退到端木景灏背后:
“僵——僵尸——”
端木景灏不明所以,问:“什么叫僵尸?”
耕烟都快哭了,跺着脚:“快,快把他弄走!”
“哦。”端木景灏正要俯身去抬那男子,窗外面,飘来一道黑影,迅如闪电,轻如鬼魅。端木景灏不由分说的追了出去,耕烟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只好跌跌撞撞的奔回自己的房间,抵着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客栈的走廊上,由远及近的,传出一阵幽幽的脚步声。
到了耕烟的房门口,戛然而止。
耕烟屏住呼吸,一张脸吓得惨白。只听咚咚咚,有节奏的敲门声音响起,一声一声,把耕烟的胆都要震碎了。
咚咚咚。
又三声。
耕烟的两只手狠狠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已经开始流泪。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远了。耕烟瘫软的跌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可是端木景灏还没有回来。原本昏倒在他的房间地板上的人,亦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