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六点,吴强就得到消息,那辆在元宝山庄公墓大门牌坊旁被盗的出租车,在公墓的后山脚下找到了。
他到现场看了看之后,发现出租车的车牌并没被卸掉,车内也未丢失任何财物。所以吴强以为,可能只是某个无聊的家伙看到停在牌坊旁的无人出租车,突然想过过车瘾,于是把车开到了后山。
这辆出租车的失踪,与王盛洋的越野车出现在那里,只是个巧合而已。
但在七点过十分的时候,警局收到了高伟的报警,元宝山庄后山上发现了一具被埋后仅剩头颅露在地面上的女尸,吴强这才把女尸与那辆离奇失窃的出租车联系到了一起。
而这个消息,也让周渊易与小高终于有理由离开阴森的检验楼,暂时告别那场“黑沙族夜葬法事”的闹剧了。
不过,当他们走出检验楼时,正好遇到前来视察冯舒遗体修复工作的警局领导。领导很严肃地对周渊易和小高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急事,都必须在十二点以前赶回警局,为冯舒抬棺材!”
看来,逃是逃不掉的。
几乎在领导向周渊易训话的同时,莫风正待在停放冯舒骨架的房间里,郁闷地对照着死者生前的照片,复原着眼前这具呈暗褐色的骨架。那个答应要来提供冯舒体貌特征的女孩,直到最后也没来,看来她是半途改变了心意,不会再来了。
莫风对此表示深切的理解,就连他这个看惯了各种各样残破尸体的公墓化装师傅,现在看到这具骨架,生理上都会产生不适的反应,更何况那位正处于花样年华的年轻女孩呢。
直至现在,他都无法想到那个本来应该来的女孩,竟会是与他合租的小雯。更无法想到此刻小雯正直立在元宝山庄公墓后山的土壤中,只露出了一颗被剥去脸皮的头颅。
既然没人能够提供死者体貌特征的数据,骨架的身体就只能随意复原了。好在修复了身躯后,还要为尸体套上衣物。只要衣物宽松一点,是不会有人看出不对劲的。莫风不禁暗暗思忖,早知这样,又何必一定要等待那位来提供死者体貌特征的女孩呢?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看来自己不能按时下班了。
真晦气,就算加班,元宝山庄公墓的领导也不会给他发加班工资的。不过,刚才在开工前,死者的叔父冯三庭趁着公墓同事不在的时候,还是塞给了莫风一个厚厚的红包,这让莫风很是高兴。今天晚上回家后,可以拿红包里的钱去酒吧逍遥一番,说不定还能有一番艳遇呢。
想到这里,莫风不禁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不过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先把手上的事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死者的头部复原,对于莫风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大学时学的专业就是雕塑,但是雕塑系的毕业生确实是太难找工作了,所以他才不得不委身于殡仪馆中,担任尸体化妆师。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工作也算得上是专业对口了。
这年头,想要找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
莫风也知道冯舒是小雯的好朋友,所以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把冯舒的头像复原到与以前一模一样,千万不要让小雯失望。
在面粉里加入了适量的水分后,莫风在水泥台上使劲地揉着面,将面团捏来捏去,加上了劲道。然后他按照片上冯舒的脸型,将面粉敷在了那具骨架的头骨上。莫风又仔细看了一眼照片,接着闭上了眼睛。冯舒的相貌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莫风的脑海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莫风闭着眼睛,将两只手按在了包裹在骷髅头骨外的面团上,十指如飞地捏着面团。他不时捏起一块面团,扔到一边,又不时将几处面团聚合在一起。
自始至终,他都没睁开眼睛。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份熟练的工作而已。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完成工作。
大约十分钟后,莫风睁开了眼睛。此时,在水泥台上的骨架顶端,出现了一颗用面粉制成的男性头部,与照片上冯舒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
接下来是下一道工序:上色。
莫风调出肉色的颜料,涂抹在面粉制成的头颅表面。他并不是均匀涂抹的,而是根据揭开棺盖后,灯光射入棺材的角度,计算过光的亮度之后,再根据透视原理,有深有浅地进行涂抹。这是一件需要基本功的技术活,如果莫风不是曾经在美术学院深造过,是不可能完成得如此完美的。
结束这道工序后,莫风又小心翼翼地在头颅外表层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清漆。这层清漆可以防止掉色,同时还能阻隔面粉吸收空气中的水分,避免面粉头颅的面颊部位出现隆起或裂痕。
最后,莫风拿出一顶发质较硬的假发,又取出一把剪刀。他看着照片上冯舒的发型,飞快地修剪着假发。莫风很庆幸自己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于是报了美发速成班,准备做个美发师。没想到后来美发师的工作没做成,从美发速成班里学到的技术却可以在公墓的尸体化妆间里派上用场。
不一会儿,假发就修剪完毕了,莫风细心地把假发套在了面粉制成的冯舒的脑袋上。
好了,头部的化妆就算大功告成了。
为尸体头部化妆没有什么挑战性,对于莫风来说,就是一项手艺活罢了。
但修复骨架却很麻烦,需要费时费力。修复骨架需要填充大量的面粉,为了节约面粉,莫风先在骨架外笼了一层硬纸板,然后再在硬纸板上直接敷上面粉。反正敷好面粉后,身体的大部分都会藏在准备好的衣服与皮鞋里,所以他连上色与涂抹清漆的程序都省略了。当然,露在衣服外的手掌部分,就免不了这两道程序了。
大约晚上八点的时候,莫风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序,在他面前的水泥台上,出现了一具面部表情细腻的头颅,与照片上的冯舒一模一样。但头像下的躯干显然就粗糙多了,莫风只是随意地糊上了一层湿面粉,再用电吹风吹干,就连面粉表层出现了一道道干裂的缝隙,他也视而不见。反正一会儿整个躯干都会藏在肃穆的西装之下,就算有裂缝也无所谓了。
给冯舒穿西装,就不是莫风的工作了,这些事由冯三庭来做,所以莫风交完工后,便走出了检验楼。
在这警局最偏僻的角落里,他拿出了手机,给小雯打了个电话。
他没忘记今天夜里要和小雯一起去送葬。
但他不知道小雯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来送葬了。
他更不知道小雯的尸体,马上也要被送进检验楼的验尸间里,而且即将躺在他刚才修复骨架的这张水泥台上。
2
周渊易和法医小高驾驶着警车,拉着警笛,风驰电掣般赶到了元宝山庄后山时,已经是下午七点四十五分了。
此时,小雯的尸体已经从泥土里挖了出来。警方在她的衣兜里找到了钱包与身份证,身份证证明了她的身份,而钱包里未被洗劫的现金则证明了她的遇害与抢劫无关。
小高注意到尸体挖掘地点附近,散落着许多细如水滴的珠状物,取样后,他发现这些珠状物都是水银。
接下来,小高开始对小雯的尸体进行初检。
小雯的致命伤在头部。她的天灵盖被某种尖锐的铁制品戳出了一个洞口,又划成了十字形的伤口。尖锐铁制品或许是一把匕首,也有可能是一把螺丝刀。显然凶手的力气很大,这一戳,竟直接戳到了小雯的脑组织。殷红的鲜血与白花花的脑浆几乎同时迸出,汩汩涌出,混杂在一起,变成了难以言状的玩意儿。
而在这处创口中,竟也有许多水银。
也就是说,凶手将小雯活埋在地底下,只露出了头颅。凶手用尖锐铁制品杀死小雯后,又把水银从她头顶的创口倒入了她的体内。
在地面发现水银的附近,还找到了一些散落的长头发,颜色与小雯头上残留的头发完全一致。而在那处致命伤旁直接露出了头皮,那里的头发显然被凶手剃了下来。应该是凶手为了方便戳破头皮,划成十字形伤口,所以才剃掉了伤口附近的毛发。
但凶手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是某种祭祀神祇的诡异仪式?
周渊易立即联想到了冯舒的死。
那具被怀疑为冯舒尸首的骨架,就是死者遇害前,被人用钢制的刷子,一点一点刷下了血肉内脏,最后剩下的。那个叫陈子言的悬疑小说作家曾经说过,这是一种古代的酷刑,被史书称为“梳洗”,据说是由朱元璋发明的。
难道将水银灌入死者的体内,也是一种古代的酷刑?
所幸的是,虽然眼前这具尸体的脸皮被剥掉了一部分,但只要将这些被剥下的脸皮重新贴到死者的脸上,就能复原其原来的那张脸。
死的人确实是小雯——最起码,这次不需要再怀疑死者的身份了。
冷血的凶手,仿佛一条隐匿在暗处的毒蛇,冰凉、滑腻,静静窥视着猎物,一等到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无声无息地扭动身体,冷不丁地给猎物致命的一击。
周渊易感到一阵阵心悸,看着小雯那被剥去脸皮的头颅,他似乎看到了凶手正在背后阴恻恻地冷笑着。
周渊易沉吟片刻后,掏出手机,给陈子言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说道:“你的朋友小雯死了,死得很奇怪,她的体内被凶手灌入了水银……请你九点到警局检验楼来,我有问题想请教你一下。”
“什么,水银?!”陈子言发出了一声懊恼的惊呼,“噢,我的天!”
“怎么,你想说什么?”周渊易连忙问道。
“水银是从天灵盖那里灌进去的吗?”
“对!难道又和你写的小说一致?”周渊易的眼睛都快从眼眶里凸出来了。
陈子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挂断了电话,默默地站在了电脑前。
周渊易再拨打陈子言的电话时,却只听到了一句冷漠的机械的女性声音——陈子言把电话接入了秘书台。
他只好挥了挥手,对手下高声说道:“收队!”
小雯的尸体需要送到检验楼让小高进行深度检验,他们的时间很紧迫,要知道,十二点整,他和小高还要担当抬棺手,为冯舒送葬。
与此同时,挂断电话的陈子言,呆坐在电脑前,无助地望着液晶屏上的WORD文档,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他将文档里的某段话打印了出来,放进了公文包里,然后他给刚回家没多久的唐忆菲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自己吃饭吧。”
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唐忆菲茫然地问:“出了什么事?”
陈子言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放在公文包里的那张打印纸上,清楚地写着:
身着黑衣的裁决者,朝着露在地面外的那颗头颅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缓慢地扬起了手。在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螺丝刀。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只玻璃瓶,里面盛满了某种液体。
此刻,瓶中的黏稠液体正微微荡漾着——那是水银。
3
晚上九点,陈子言如约来到了警局。
在检验楼的办公室里,周渊易捏着陈子言递给他的纸片,惊讶得目瞪口呆,张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子言苦笑着回答:“就与冯舒的死一样,我在文档里写好一种诡异的谋杀方式,现实生活里就会立刻出现一次与小说描述的一模一样的谋杀事件。”
“你什么时候写的?”
“今天,就是今天下午写的。上午我回到家里后,就一直坐在电脑前写这部长篇小说,奋战了一整天,写了足足一万五千字。”
“今天才写好的稿子,小雯就死于了同样的谋杀方式?”
“是的。”陈子言颓丧地点头,说,“看来我不能再继续写下去了……再写下去,只怕还会有人死。我的小说已经成了某种诅咒,不祥的诅咒。”
周渊易只感到不可思议,他喃喃地问:“怎么会这样?”
陈子言无奈地耸耸肩膀,答道:“天知道……”
“冯舒死于‘梳洗’这种古代酷刑,那么小雯又是死于什么古代酷刑?有什么样的古代酷刑会将一个人埋在地底,然后戳穿头皮,把水银灌入体内?”
面对周渊易的提问,陈子言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沉默片刻后,一字一顿地答道:“剥皮。”
比起“梳洗”,“剥皮”就不需要解释得那么多了,看到这两个毛骨悚然的字眼,就能理解到这种酷刑的含义。
据说,明朝年间海盗猖獗,一旦有海盗被捕,为了以儆效尤,官府就会对海盗实施剥皮之刑。嘉庆年间的大海盗王艮被俘,人皮就被剥下来,蒙成了一张鼓面,被称为“人皮鼓”。这口鼓放在北固山佛院内,后世不少人都见过它。据传,人皮鼓的声音不如牛皮鼓响亮,那是因为人皮比牛皮纹理厚而且没有牛皮结实,所以它的声音不如牛皮。
史书记载,最爱用剥皮酷刑的人,也是朱元璋。因为他是贫民出身,最恨贪官污吏,贪污者一旦被抓,下场通常就是剥皮。
据叶子奇《草木子》记载,朱元璋对各地官员责治甚严,若有官员贪污暴虐,贪污数额在六十两白银以上的,就要处以死刑,枭首示众后,还要剥下他的皮,再在皮里填上草,然后把这“人皮草袋”置于衙门里官座旁边,让后任官员触目惊心,以起到警戒作用。这种刑罚在当时被称为“剥皮揎草”。
而此后的魏忠贤、张献忠更是将剥皮刑罚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魏忠贤喜欢在受刑人的身上浇上沥青,等沥青冷却凝固后,再用锤子敲打。最后沥青和人皮就会一齐脱掉。只要洗掉人皮上的沥青,就会得到一幅完整的人皮。这样制成的人皮,耳目口鼻俱全。魏忠贤最爱拿这样的人皮制成坐蓐,把它铺在座椅上,人脸正好在椅背上,头发披散在椅后。魏忠贤升帐时就坐在这人皮上,以示自己的威严,同时警告那些与他有隙的人。
张献忠入蜀后,也酷爱活剥人皮。剥皮时,刽子手会先从被剥者的后脖颈开刀,顺脊背往下到肛门割一道缝,然后把皮肤向两侧撕裂。背部和两臂之间撕开的皮肤连在一起,左右张开,就像两只蝙蝠翅膀似的。这样被剥的人要等到一天多才能断气,张献忠甚至还下令,如果被剥的人当场死亡,行刑的人就要被处死。
而根据野史所载,朱元璋发明的“剥皮”酷刑则更为奇特。他让人活埋贪污者,只在地面露出一颗脑袋,然后在受刑人的头顶用刀割出一个十字。沿着十字伤口把头皮拉开以后,刽子手向伤口里面灌入水银。由于水银比重很大,就会沿着皮肤内层向下沉落,把肌肉跟皮肤拉扯开来,埋在土里的受刑人会痛得不停扭动身体,却又无法挣脱。
野史中还记载,有的贪污者的身体,在极度的痛苦之下,最后甚至会从那个十字型的创口里光溜溜地跳出来,只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留在土里。
陈子言介绍完之后,又说道:“我一直认为,如果水银真的可以分离开肌肉与皮肤,那么被活埋的贪污者根本来不及挣脱人皮跳出来,就已经因为疼痛而死亡了,所以野史里的记载都加入了太多的臆测。不过,我觉得这样的酷刑方式很诡异,很离奇,所以才写入了梗概中……”
周渊易与小高面面相觑之后,露出了苦笑。
陈子言又补充道:“我也知道这么写不太符合科学,所以我在文章的写作中,在提纲梗概的基础上又加以变形——在我的小说文本里,最终裁决者在受刑人的头顶上灌入了水银后,受刑人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死。然后裁决者又扒开了死者的头皮,将一根铁棒从头顶的十字形伤口处捅入了受刑人的体内,使劲捅,不停地捅,直到把躯体里的血肉骨骼尽数捣成浆状。最后,裁决者把受刑人的尸体悬吊到半空中,面部朝下,混合在一起的血浆与骨头泥,就从受刑人面部的七窍中流了出来。最终,就如此这般得到了一张完整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