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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寨是一座深山里典型的湘西苗寨,一条小河从寨子中蜿蜒而过,河边依地势建造出一幢幢别具苗乡风情的吊脚楼。吊脚楼边,低矮的山墙上爬满了牵牛花,一到春天,就绽放出一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山寨里,房前屋后都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斑鸠不停歌唱,整个山寨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沿着一座古老的石头桥,越过小河,在山寨外有一座茅草搭乘的房子,房后是一片杂乱的坟堆。二十年前,桑仰香一人独居在这座茅草屋里,她是一个养蛊婆,所以住在远离苗寨的地方,从不与寨子里的苗人接触。因为寨里的苗人都担心她养的蛊虫,会给整个苗寨带来灾难。
养蛊,是苗寨中一种古老阴森而又神秘恐怖的传统。是一种以毒虫作祟害人的巫术,据说中了蛊,就必须听命于放蛊人的差遣,并定期回到苗疆,服用特制的解蛊药,续命一年。年年如此,直到死亡。也有人说,只有放蛊者帮你拔除蛊毒,才有可能摆脱蛊毒的残害。养蛊之术向来传女不传子,道行最高深的养蛊人,多为年老贫穷的女人。
传说每年农历五月五日毒气最盛,最适合养蛊。养蛊人在养蛊以前,要把正厅打扫干净、在神位前焚香点烛,对天地鬼神默默地祷告。然后在正厅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埋藏一个口小腹大的大缸下去,缸内放置一百种毒虫后加盖掩埋,一年之中那些毒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下一个,这个毒虫吃了其他所有毒虫后就成为了蛊。蛊有剧毒,有蛊存在的地方方圆五百里都不会有毒蛇出现,蛊的主人会用自身的鲜血来喂养它,久而久之,蛊和主人就会心灵相通,服从主人的命令。
桑仰香是金凤寨里惟一的养蛊婆,每到了春天的夜晚,就会在寨子附近的山林中寻找毒虫,带回家中,制成蛊虫。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桑仰香背着竹制背篓走进大山中。她找到一处低洼潮湿的漥壁,四周遮天蔽日的枝叶挡住微弱的月光。她摘了一片芭蕉叶,在叶片上放了一个饭团。这饭团是白天时她在家里亲手蒸做的,上好的糯米与切成粒的腊肉、青菜包在一起,在文火上蒸上五个时辰。饭团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四周的草丛中石块下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无数小爬虫因为饭团的吸引而靠近了过来。
桑仰香站到了一旁,从背篓里拿出一双足足有一米长的黄铜筷子,又在地上放了一个揭开盖子的罐子。很快,就有一只千足蜈蚣爬上了芭蕉叶,向饭团爬了过去,桑仰香伸出筷子,手疾眼快地夹住了蜈蚣的身体,然后扔进了罐子里。蜈蚣被扔进罐子后,又有数不清的蝎子、蜘蛛、蚂蟥络绎不绝地爬上了芭蕉叶。桑仰香继续夹着长长的筷子,将毒虫逐一拈进了罐子中,没多久功夫,她就捉了几十只毒虫。眼看今天夜晚的任务就要完成,她吁出了一口气,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了铜锣声。
“当当——当当——当当——”铜锣有节奏的敲击声划破了静谧的夜空,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伴随铜锣声,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响声。围在饭团上的毒虫听到这声响后,像是接到了指令一般,纷纷争先恐后爬出了芭蕉叶片。
桑仰香无奈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芭蕉叶,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忿忿地说:“哼,又是钟鲁在赶尸了,他把我的毒虫全给吓跑了!”
钟鲁是个赶尸匠。赶尸与蛊术、落花洞女合称为湘西三大邪。
在湘西的古老风俗中,一个人死了之后,一定要埋在自家的祖坟中,才能庇护家人,泽荫后代。但是总会有人客死他乡,而家人又希望死者能够叶落归根,葬在祖坟中泽荫后人,于是就就应运而生了赶尸匠这个行业。据说赶尸匠会在尸体前设坛,焚香,烧纸,念咒,在尸体的额头贴上写有符文的黄裱纸……但是其中具体的做法已不可考。作法之后,尸体便会听从赶尸匠的指挥,直挺挺地站起来,跟随赶尸匠手中敲出的铜锣声,颈脖僵硬地行走,摇摇晃晃地穿越崇山峻岭、崎岖山路,直到回到家乡。
据说行走的死尸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能够前行、转弯、上坡、下坡,但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奇特的是,纵然三伏天,行尸十天半月,尸体也不会腐臭。赶尸的队伍不能穿越村庄,只能走小路,沿途有专门收留尸体的旅馆,大门都是朝里开,十分厚重,涂着猩红的颜色,仿若立起的棺材。
但是桑仰香知道,这种赶尸的秘术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失传了,钟鲁只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汉,他所谓的赶尸术,只是用特殊的方法伪装的而已。据说他赶的都是他请来的活人,活人身上夹带着禁止买卖的东西,比如烟土,比如火药。
湘西民风剽悍,村庄间常常因为小事而聚众械斗,他们制作火枪鸟铳,甚至土制炸弹,都需要用到火药,但是这些东西在商场是买不到的,只有钟鲁这样的人才会带来乡民要的东西。在大山深处,还有些大胆的乡民种植罂粟,罂粟成熟后,乡民收集浆汁干凝成鸦片膏后,也需要有人带出大山变卖,这也地靠钟鲁才行。
因为赶尸的传说在湘西民间早已经流传得根深蒂固了,所以愚昧的乡民一听到招魂铃与铜锣的声音,就会恐惧地自动避让,不敢看上一眼,所以钟鲁总是可以畅通无碍地穿越苗寨,将各种违禁品送到需要的人手中。
桑仰香也算是学过古术的人,所以她并不害怕赶尸的人,很久以前就偷偷跟踪过赶尸的钟鲁,弄清楚了他赶尸的秘密。但这一天,她因为毒虫被钟鲁的招魂铃与铜锣声吓走,心里很是不满,于是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了过去,想狠狠骂钟鲁一顿。
穿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拨开几片宽阔的芭蕉叶片,桑仰香看到了夜幕中的钟鲁。这一次,钟鲁只赶了一具伪装成尸体的雇工,这个雇工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黑色的宽敞长袍,头发很长,脸色惨白,脑门上贴着一张写有符文的黄裱纸,正步履蹒跚地行走着。黄裱纸垂下,正好遮住了这个女人的大半张脸。
桑仰香正想跳出草丛咒骂钟鲁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吓了她一跳。哭声是从女子的怀里发出的,桑仰香这才发现,原来女子怀里还抱了一个婴儿,婴儿被包在黑色的襁褓中,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桑仰香不禁暗暗骂了一句,这个女子真是穷疯了,居然带着婴儿来走私。
可是,女子根本没有埋头看一眼怀里的婴儿,而是继续颈脖僵硬地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行走着。穿着一身道袍、提着一只黑布口袋的钟鲁在女子身后挥舞着一条状似竹子的枝条,枝条上有一圈一圈类似竹节一般的疙瘩,口中念念有词地呢喃着赶尸咒语。桑仰香知道,钟鲁拿着的枝条,是生长在湘西的一种水生植物,被当地人称为“马鞭子”,经日晒后脱去水分,就会变得柔软坚韧,是赶尸匠必备的物工具之一,又叫“赶尸鞭”。
赶尸鞭敲得噼啪作响,随着鞭响,女子一步一步缓慢地从桑仰香藏身的芭蕉树前走过,一阵微风掠过,她脑门上贴着的黄裱纸正好扬了起来,她的脸恰好展露在桑仰香的眼前。
桑仰香看到女子的脸色并非是因为擦了粉才这么白,她的白是天生的,白得接近透明,连皮肤下浅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女子的眼睛是湛蓝色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桑仰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想起了以前评书里所说的罗煞鬼,正是这样的模样。难道这个女人是个罗煞鬼?
婴儿依然在啼哭,哭声凄惨无比,可女子却看都不看一眼,继续状如僵尸般行路。桑仰香虽然从未生育,但她却知道十指连心、虎毒不食子的说法。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母亲的天性,桑仰香不由得怀疑起这个女人并非是婴儿的母亲。
同时,另一个揣测也在她心中缓慢浮出——这一次,钟鲁不是在贩卖烟土或是火药,而是贩卖婴儿!还找了个罗煞鬼装成尸体携带偷掳的婴儿!
想到这里,桑仰香不禁怒从心起。她倏地钻出芭蕉林,跃在小路上,挡住了女子与钟鲁的去路,摊开双手,高声叫道:“站住!不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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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鲁顿时大吃一惊,手中赶尸鞭微微一扬,直指这个从芭蕉树后钻出来的女人。当他看到是桑仰香后,不由得吁出一口气,说道:“原来是你这个养蛊婆啊,快让开,我要赶尸回乡。”
“罗煞鬼也要还乡吗?我看你是想贩卖婴儿吧?”桑仰香叱道。
钟鲁神色大变,但随即恢复平静,说:“养蛊婆,这个女人千真万确是湘西人,不是什么罗煞鬼。她只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才变成了这个模样,医生说这叫白化病。”
“哼,你还真以为你懂万里行尸之术吗?我早就知道,你是让手下装扮成尸体的模样,夹带禁物走私。赶尸术早就失传几百年了!”桑仰香说道,“按照以前赶尸匠的说法,只要摘掉尸体额头上的符咒,尸体就会马上倒在地上,立刻变作腐烂的蛆虫,流出恶臭的脓水。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不是在赶尸!”
不等钟鲁反应过来,桑仰香已经伸出了手指,拈在女子额头上的黄裱纸上,一把扯了下来。刹那间,这个伪装成尸体的女子身体摇了摇,向身后钟鲁所站的位置指了一下,随后竟突然跌坐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没有变作扭动的腐烂蛆虫,而是大声呻吟了起来,她怀里婴儿的哭声也更加剧烈,“哇哇”的哭声响彻了山林。
这个女人生病了吗?桑仰香赶紧勾下腰,大声询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村子里给你找个苗医?”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钟鲁已经不见了,桑仰香不禁暗自忖道,这家伙一定是见自己做的坏事败露而逃跑了吧。
桑仰香也没多想,正准备回金凤寨找人帮忙的时候,脚下却突然一紧,她根本迈不开步子。低头一看,原来是这个女子用手拉住了她的裤脚,嘴里大声说着什么。可惜,这个女子说的话,不是汉语,而是一种桑仰香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女子的表情甚是着急,似乎想告诉桑仰香什么,可桑仰香却不知道她究竟是说什么。
女子也明白了自己说的话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把怀里的婴儿递给了桑仰香,又从怀里取出了另外一样东西给了桑仰香。
桑仰香这才发现,女子给她的东西竟是一只破旧的木偶,躯干粗壮,四肢纤细,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用炭笔画在木头上的。她不明白这个木偶是拿来做什么的,这时,女子又从怀里拿出了另外一样东西,那是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匕首。她空着的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婴儿的额头,另一只手则猛地反转过来,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女子的鲜血从胸膛里飞溅而出,一些溅到了怀中婴儿的脸上,一些则溅到了桑仰香的身上。
女子强忍身体的疼痛,大声呜里哇啦吼叫着桑仰香听不懂的语言,身体猛烈抽动,鲜血从胸膛里继续喷射出来。桑仰香则呆立一旁,看着眼前这幕情形,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只一会儿功夫,这罗刹鬼一般的女人就停止了抽动,缓缓倒在地上,变作一具真正的尸体,死在了桑仰香面前。
当她缓慢倒地的时候,将怀中的婴儿塞进了桑仰香的臂弯中……
桑仰香压根就没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抱着婴儿,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怀里的婴儿,才发现这是一个女婴,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乖巧地盯着桑仰香。女婴娇嫩的皮肤是黄色的,黑色的眼珠滴溜直转,看上去很可爱。只一眼,桑仰香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婴。
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上桑仰香的心头——这个女婴一定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桑仰香是养蛊婆,如果要练成神功,必须远离人群,甚至不能婚嫁。一旦婚嫁后,养蛊的本事就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蛊虫也会不再听她号令,惟一的办法就是物色合适的女童传授养蛊的秘密。
她决定,她要将这个上天送给她的女婴,培养成苗寨里最厉害的养蛊师。
她还想,女婴长大学会蛊术后,她就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其实,她早就厌倦了远离人群的日子,就像一只躲在地底的黑老鼠一般,触摸不到一点生机,呼吸不到一点自由的空气。她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苗寨里有个名叫巫巴贵的小伙子,常常走过石桥,在茅草屋前偷偷打量美貌的她。可惜,那时她苦练蛊术,不敢接近异性,错过了这个英俊的男人。
听说现在巫巴贵已经是金凤寨的寨主了,至今没结婚,难道是因为他一直惦记着她吗?
桑仰香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发烫了,她不禁抱着女婴偷偷笑了起来。
她要给女婴取个名字,想到这个死在她面前的罗煞鬼,她决定让女孩姓罗。就叫罗丽薇吧,这个名字蛮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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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桑仰香没有想到,她刚准备喂养罗丽薇的时候,她所住的茅草屋迎来了三个客人。准确的说,应该是四个客人。为首的是钟鲁,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面色苍白,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在他身后,还有一对看似男才女貌的年轻男女,年轻女子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概三岁左右。
看到钟鲁后,抱着罗丽薇的桑仰香顿时警惕地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找我报仇?告诉你,只要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放蛊虫咬你!”她把一只罐子放在地上,揭开盖子,几只毒蜘蛛立刻张牙舞爪爬了出来,钟鲁和那对男女吓了一跳,赶紧向后噔噔噔退出好几步,躲进了乱坟堆的墓碑后。
那个年轻男人满脸堆笑地对桑仰香说:“你不要误会,我叫柴明基,是西川人。这是我的妻子夏琪溪,这个小女孩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到这里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让我们带走那个外国人的女儿。”
“外国人?”桑仰香有点诧异。
“就是那天晚上你从我身边抢走,然后自杀的女人!”钟鲁叫了起来。桑仰香这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外国人是那个罗煞鬼,这几个人到茅草屋里来,是想抢走罗丽薇!
这怎么可以?罗丽薇是上天送来的礼物,注定了将是自己的蛊术传人,又怎么能够交给别人?
桑仰香撮起嘴唇,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那几只毒蜘蛛听到哨声后,飞快地爬到钟鲁与年轻男女的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给我个理由!”桑仰香愤怒地说道。
“理由?”钟鲁转过头来,对柴明基说,“还是你来说吧……”
不知道为什么,柴明基脸上的肌肉竟有点抽搐,似乎他正在回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柴明基是西川大学考古系毕业的高材生,他的妻子夏琪溪也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学的是艺术。他们的老家都在湘西,但已经离家多年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