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的习俗各地都有。少女们愿面如皓月,学子愿蟾宫折桂,世间功名利禄情爱子嗣恩宠,总有人渴望,多个神仙保佑,仿佛便多一分期盼。拜月的香案上燃了红烛,摆了团团圆圆的物事,如月饼、杨桃、枣子、石榴、花生、西瓜等,由当家主妇刘氏领头,众人低头拜月,最后刘氏将硕大的月饼分成22份,一人一份,包括在外的大老爷和四老爷,姨娘侍妾并不算在内。
拜月之后,众人来到水榭用餐。水榭有三个亭台,成品字形结构,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年幼的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四爷五爷坐在上首,其余男女分坐品字底下的两个亭台,五个太太以及大姑娘二姑娘一桌坐左侧,四个老爷以及大爷二爷三爷坐在右侧,亭台中间用幕布隔着,男人那桌的帘布上画的是蟾宫折桂,女人这桌是玉兔捣药,硕大的圆月以及亭子顶上一盏硕大的琉璃灯将桌面上摆着的肥美的螃蟹和月饼、瓜果时鲜照成温暖的橙黄色,亭台各个角落还摆了南瓜灯橘子灯柚子灯等新鲜别致的瓜果灯,也是一处胜景。只是在这胜景的众人,却并不个个欢喜。
老太爷坐在上首,看着男人们那桌,脸上的神色都是痛惜。若是往年,老三要作一首好诗,老大也能勉强作出应景的句子,孙儿们也要背上一两首佳作,任谁看了都要羡慕他姚家子孙争气,哪似这般沉闷闷似女人般只顾着吃喝。老太爷想要发起酒令,又看了在座的各人,无奈歇了心思,老二是个草包,老五不过徒有虚名,叔叔们不中用,孙辈们也不过平庸。老太爷一边愁苦一边独自喝闷酒,全不理会在座的各人。
比老太爷更悲苦的是三太太。李氏仰头望着顶上的橙黄琉璃灯,念着想出这灯的三老爷,生生忍住眼里的泪水。若她没个好命,何苦让她嫁个传胪一遭,过几年众人逢迎的神仙日子,又落到这般当面打脸都要吞进肚子的地步。既许诺让我娘俩不看人脸色享这世间最好的荣华富贵一品诰命凤冠霞帔,为甚留我们生受着数不尽的冷遇和白眼。不过一个快进棺材浅薄无知的蠢妇,为了一个傻子,当面阿猫阿狗骂着我儿,不过一个步摇都舍不得给我儿,全不记得当年怎样舔着脸讨好。李氏越是在心里咒骂着老太太及四房,神色越晦涩。以前多风光,现在就多落魄,忘不了,就放不下。
八月十五正是人月两团圆的佳节,除三老爷那般阴阳两隔的,还有大太太四太太这般丈夫暂不在家的。大老爷在外地时间长,大太太念一下就能放下。四老爷很少出门,即使只在江宁府,隔几日便要回了,四太太却格外惦记,一个人呆坐着。冬青看王氏神情不快活,打了声招呼,去接六姑娘过来。
冬青在四房有体面,老太太也是认识的,看冬青跟她见礼,立刻问有什么事。
冬青回道:“我们太太怕六姑娘闹呢,让奴婢抱走,好让老太太清清静静吃饭。”
老太太知道老四不在王氏不舒坦,想着让六姑娘过去闹闹她也好,就同意了,又让香草跟着过去照看。姚家是读书人家,最重嫡庶的区别,大太太自是做了第一位,四太太五太太却是坐在二太太三太太上首。王氏背后是栏杆,六姑娘经常要锻炼一下自己的胳膊和小腿以争取早日可以走路,所以有点活动不开,五太太看了笑道:“六姑娘是个活泼的,那里一点地方倒是委屈她了,四嫂若不怕我占了先,不如跟我换个位置,也好让我们六姑娘舒展。”
“她就是个淘气的,没一刻安静,弟妹这样体贴,四嫂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傻丫头,快跟你五婶道谢。”
“我却要谢六姑娘,让我占四嫂个便宜。”
说着,两人笑着换了位置。
二太太听了三太太的话,就在心里琢磨开了,怎么为难四房好讨三太太开心,也好早日到广州去捞金子。一听四太太说让六姑娘道谢的话,立刻觉得机会到了。她嗤笑了一声,引得坐在她旁边的四太太转过头后,也不减低声音说话,好叫三太太听到承她的情:“四弟妹真是疼爱孩子,不过六个月就想要她说话。可是凡事也要量力而行,四姑娘三岁头上才开始叫人,到如今说话才利索,六姑娘要说话还要等两年吧。”
老娘说话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六姑娘在心里鄙视二太太,不过她现在只会咿咿呀呀,只能怒视周氏。
王氏从小顺遂,她出生时王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她是嫡女,头上有两个哥哥,捧在手心长大,没受什么委屈,嫁的人也是青梅竹马的表哥,婆婆是向来疼爱的姑母。日子顺心的人更容易学会温柔和善良,面对这样甩在脸上的讽刺,一下子卡了壳,一口气堵在心中,只知道红眼圈。
世界上讨厌的很多,有些人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也不能事事如意。六姑娘对于周氏恶意的言语虽然气愤,好歹还能忍住,可是她看到王氏红红的眼圈时,心中的怒气就hold不住了。是的哦,她姐姐不聪明,正是王氏最大的心病,周氏这样说,类似于拿着刀子捅在王氏的心窝。
别看六姑娘小,做坏事的能力却不小。她对着王氏的方向兴奋地蹦蹦跳跳,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抓向王氏头上的金灿灿的珠钗。然后,趁着众人都盯着王氏满头的珠钗时,六姑娘的胳膊十分“不小心”地扫到了桌上的螃蟹,并且更加不小心地将螃蟹带到了周氏浅绿的交领襦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精挑细选的衣服毁了,周氏气得想要打人,可是她刚扬起手六姑娘就放声大哭。王氏口舌不利索,却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现下看到周氏惹哭了她另一个孩子,哪还肯善罢甘休。她做不到破口大骂,却能提高声音责问:“长辈们都在上首,二嫂欺凌我两个幼儿,不知是什么道理?”
一边说着,王氏就要拉着周氏去老太太面前分说,周氏立刻后悔了,想不到一贯软性子的王氏也要闹起来。她在心里暗骂自己叫银子糊了眼,竟在宴会上找王氏麻烦,老太太肯定是饶不了她。周氏很是能伸能屈,眼看事情就要闹大,立刻赔笑:“嫂子多喝了两杯酒,说了糊涂话,还请弟妹见谅。”
不知是劝架还是想着火上浇油,三太太在一旁冷冷说道:“今儿个是喜庆的日子,二嫂不过酒后失言,四弟妹向来大度,不如原谅二嫂这一回。”
若为了个贤惠的名声,连孩子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讨回,还怎样做人父母?王氏根本不理会李氏,拉着周氏不罢休。五太太郑氏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立刻就懵住了。倒是大太太刘氏见的场面多,一看周氏发疯,立刻上前助着奶妈护着六姑娘。想道大老爷信中责怪她平日里怠慢四房儿女,稍一犹豫,对着李氏说道:“你也是有孩子,做父母的心情自是理解,再是大度的人,也容不得别人数落孩子。”
这边的喧闹惹了另外两桌的注意,旁边男人那桌隔得近些,这边说的话都听得清楚,众人看着三老爷的眼神都带着刺,三老爷只能干笑着。上首老太太那桌隔得远一些,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才遣了人过来问发生了什么。香草忙上前去将事情说了,“二太太满头的珠翠,在月光下格外闪光,六姑娘瞧着喜欢,跳着要去抓,不小心弄倒了碟子,弄脏了二太太的衣裳,二太太生气了,扬起手想要训六姑娘,把六姑娘吓哭了。”
香草先隐去了二太太先前说的话,因四姑娘还在这儿。她说的看似不偏不倚,可任谁听了都觉着二太太不好。老太太当下就骂了一句“搅家精”。老太爷心下也不喜,他最有读书人的清高,一点都看不贯商贾铜臭味,一听香草说二太太满头珠翠,眉头就打皱,又望见了二老爷满手的珠宝戒指,更不喜了,只今日个是中秋只好将怒气忍了,却重重“哼”了一声。老太太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耳朵不甚好使,说话靠吼,这一声哼清清楚楚传到众人耳边,让人再好的心情也没了。闹了这一出,这宴会再没法热闹。
八月十五是个重要的日子,老太太忍了气顾全大局,遣了得力的老妈妈过去安抚了四太太,又将看热闹看到睡着的六姑娘送回屋里,才勉强将这场面维持住。饶是如此,众人也只匆匆吃完就散了。二太太跟着三太太一起往外走,却被老太太的丫鬟叫住了,“二太太留步,老太太在西侧耳房等着,还请二太太过去一趟。”
姚府是四进带院子的房子,老太爷老太太住在北房。北房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东侧一间给了老太爷做书房,西侧是老太太的场所,平日多在这里活动。老太太对媳妇还算宽和,晨昏定省,不要求每日里必到,对庶子媳妇,顶多不搭理,也不故意作威作福,也不吝啬到什么好东西都不给。只一样,比较护短,凡是她爱的,千万不能惹了,否则别怪她不留面子。
王氏摸了摸四姑娘的小脑袋,清楚看着周氏灰溜溜跟着香草去了,心里的怒气才消了些。四姑娘是个敏感的小姑娘,她知道王氏不高兴,踮着脚要学着去摸王氏的头,可惜人太矮了怎么都够不着,还是王氏机警自己俯下身,才让四姑娘如了愿。
王氏将四姑娘搂住,喜滋滋亲了四姑娘的小脸蛋,四姑娘的丫鬟云青凑趣:“我们四姑娘这般聪慧,太太不知怎么疼好了。”
四姑娘摇摇脑袋,头上步摇的垂珠跟着摇晃,看着格外的可爱,然说的话却让人眼眶发热,“云青姐姐骗人,三姐姐说是我笨,才惹了娘亲跟二伯母吵架。”
“真是个克……”四太太好容易才将出口的粗话忍住,刚刚消的气又蹭蹭冒了起来,只将二房三房恨到骨子里。
老太太不打人,也不罚人抄经,就喜欢关起门来骂人,二太太原想也没什么,只是被老太太骂了快半个时辰,二太太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洞钻进去。
“像你这般不慈不孝的媳妇,原该一纸休书休回家,或者一棒子打死在家门口,只是姚府丢不起这脸面,且容你再过几日。不过,快将你那蛇蝎的心肠改了吧,免得祖宗宽宥了菩萨看不过眼要收了你。快走吧,还矗在这里干什么,这般蠢笨,又生个鬼样,免叫我吐出隔夜的饭。”
二太太虚弱地跪地请安,颤巍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