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是二月春风和煦的时候生的,如今已经过了六个月,正是八月萑苇,河里地上都有新鲜的物事,上下都喜庆的时候。更可喜的是,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闱,姚家四爷也要拿起考篮去参试。这已是第三次了,姚府里上下都不太重视,四老爷去上房请安的时候,他亲娘随口嘱咐了两句就挥手让他走了,刘氏借口筹备中秋只让丫鬟送了十两银子过来,一路上走来也没几个小厮上前说吉利话。好在他小家的人都在乎,四姑娘颇为好奇地翻着他的考篮,六姑娘坐在雕花木质童车上留着口水咿咿呀呀不知跟他说什么,王氏正在检查他的衣物和干粮是否齐全,四老爷觉得心窝暖暖的。
“这时节晚上冷,相公晚上穿这件青色的长袄,粮食备的也足,饿了就吃上一口,别只顾着答卷,身体是第一紧要,千万注意。江宁距宜城远,相公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回。团圆节的月饼,我给你留着,回来时也带两盒江宁的月饼给大妞妞尝尝。不知道这次分的号房好不好,别的不求,就求离那臭房远远的。”
四老爷心中感叹世人都是势利眼,只有表妹不以身份地位看他,是以格外感动,只深情望着王氏,而王氏也感动表哥为了小家用功读书应考,也深情回望。
六姑娘害怕长针眼,跟丫鬟们一样偏过头非礼勿视,四姑娘可不管他爹娘的眉来眼去,她兴致勃勃想要挎起考篮,可惜太重提不起来,只好蹲下左右摸着,兴奋说道:“爹爹你看娘亲做什么?你们要去游玩吗?带着妞妞去吗?”
王氏立刻红了脸,嗔视了四老爷一眼,用眼神催他快快走。四老爷脸色也发红,摸了一下四姑娘的小脑袋,抢了东西快步出门,背影看着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在屋里伺候的草青和冬青,都是王氏从娘家带来的,素日与王氏亲厚,只为王氏夫妻恩爱高兴,笑嘻嘻与王氏打趣,说她夫妻二人不守着礼相敬如宾,惹得王氏笑骂,“不知羞的小妮子,明日都将你们配出去,看你们两个如何守礼过日子。”
屋里还有一人众人都没留意,就是六姑娘洗三那日得了脸面的春杏。她站在六姑娘身后,将四老爷情深意重瞧着王氏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心思活泛了。她往日也听过四房夫妻情深的话,这会儿亲眼看了,暗叹传言果真不假,四老爷真是个有情人。心里又想开了,王氏这样老大不小又病歪歪的人四老爷都爱得跟什么似的,若是如她这般年轻活泼的,更是要如珠似玉地捧着,心里想着,脸上也带出向往的神色。
四老爷一走,王氏满腹愁思,又是担心相公路上走的不顺,又担心相公若是没考中又要多读三年,饭吃的没滋没味,晚上也难以成眠,不过几日就瘦了几斤。刘嬷嬷一看着急了,吩咐小丫鬟去将两个姑娘抱来,又故意提高声对冬青说:“六姑娘哭了奶妈妈多哄哄就行,四姑娘咳嗽了自有大夫,太太没心思理会她们,我让人抱来不是惹太太心烦?你快去把小丫鬟们叫回来吧。”
王氏听了立刻脸红了,她担心相公好几日没见孩子呢。她从榻上起身穿过屏风到外间去坐,“冬青不用去了,我也想看孩子,就让丫鬟们抱过来吧。”
冬青拉了张嬷嬷坐下,“妈妈别难为人了,就是太太不说,我也不去的,太太不想着姑娘,四姑娘六姑娘还想着娘呢,我若去了,还不得让姑娘们轰出去。”
王氏哪有不知道的,张嬷嬷跟冬青在唱双簧呢,她讪讪地朝两人笑笑,又拉着张嬷嬷衣袖说道:“嬷嬷别燥我了,我都知道错了。”
张嬷嬷像个母亲对女儿般语重心长说道:“嬷嬷奶你一场,盼你千好万好,你现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不仅相公重要,孩子更是紧要。你若不关爱她们,她们又怎么亲近你?”
王氏连连点头:“我都知道呢。”
六姑娘还小住的近,只分分钟草青和春杏就带了她过来,春杏进来一眼就看到王氏跟个婆子亲热,心里觉着王氏还不如她一个丫鬟有教养。是嘞,若不是姑母嫁给老太爷,凭着王氏的家势怎能嫁进世代做官的姚府。这样一想,春杏心里更火热了。她本是灵络的人,虽心中万千想法,对着王氏还是笑笑的模样,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不仅春杏,王氏的闺女也嫌弃她亲娘,妈呀,这都做了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还跟人撒娇呢。不过王氏不嫌她闺女,一把抱住六姑娘,“真沉呢,娘亲都抱不动。乖乖好多天没见娘亲,想不想娘亲?”说着就要去亲六姑娘圆乎乎的小脸,六姑娘偏过头表示嫌弃。王氏也是个促狭的,偏要凑过头亲上六姑娘的小脸蛋。不待这么欺负幼儿,六姑娘憋着嘴哇哇大哭。
王氏是个标准的弱质女子,不过闹了两下就没力气,只好将胖乎乎的六姑娘放在童车上,拿了手指轻戳她额头:“你个小没良心的,不过几天没见着,就忘了娘亲,亲都不让亲,以后别想着娘亲匣子里的珠宝首饰。”
四姑娘是个呆萌的姐姐,她一进门就跑过去亲了她娘一口,“我还记得娘亲,娘亲记得我的珠子么?”
四姑娘前段时间看见三姑娘串珠子玩,喜欢得不行,回家找王氏要珠子,王氏怕她不小心将珠子吃进肚里,就哄她说珠子贵重家中没有要去店里买。四姑娘是个乖巧的小孩,虽然心里惦记,但是一直没问她娘亲买没买着。
“买是买着了,不过珠子贵重,花了娘亲许多银子,你亲娘亲一口,才能得一颗。你算算要亲多少才够数?”
四姑娘要串个珠帘挂在床头,需要左右各十根珠链,每根珠链又串二十颗珠子。四姑娘不会乘法,只能扳起手指头一个一个数,四百是个大数目,算得四姑娘头昏脑涨,可怜兮兮望着王氏,“娘亲,我不会算。”
“珠帘也不是一日就能串成,你先拿几颗过去,哪日想要了,再过来亲娘亲几口,大妞妞觉得这主意好不好?”
四姑娘五岁,只会数到十,啪啪亲了十下。王氏搂了四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又摸着她的小脸说道:“怎么这么惹人爱呢,真是娘亲最爱的乖乖。”说罢,亲自抱起四姑娘,又让草青推了六姑娘进内室,只留了张嬷嬷在外间守着,另外的丫鬟婆子都打发走了。
穿过漆雕山水屏风之后,就是王氏的卧室。比起外间,内室大了少许,后边是高高的拔步床,大红撒花的绸缎帐子垂下,左边是高高的柏木橱,里面摆放着衣物,右边一张酸枝木梳妆台和一个放觚的高几,觚内现插着沁香的桂花,前边儿就是王氏最爱的弥勒榻,上面铺了软软的羊毛织花垫子,一方茶几立在中间,茶几上除了茶杯,还摆了时令水果和糕点。
王氏将四姑娘放在榻上,亲自从梳妆台上拿出一方小小的红漆匣子。弥勒榻高高的,四姑娘坐着脚够不到地,她一下一下晃悠着腿,被王氏严厉地看了一眼,只好嘟着嘴规规矩矩坐了,不过等王氏递过红木匣子,她立刻裂开嘴笑,又小心打开,看见了匣内的东西发出一声惊呼。六姑娘伸出脖子一看,也惊讶了一番,真是有钱人呢,匣子分成两格,一格堆得满满的如花生粒大小的珍珠,圆溜溜的,都是一般大小,色泽圆润,一看就是真的珍珠;另一格是晶莹剔透的绿色的翡翠珠子和黄色的玛瑙珠子,更是值钱。亲姐,你说有好东西要分我一半,记得不?六姑娘对着四姑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又伸出手要抓珍珠玛瑙。
王氏抓了六姑娘的小手,笑着说道:“你说的娘亲不明白,可你若想要那珠子娘亲可不答应,你姐姐我都怕她不小心吞一颗进肚子里,何况是你个小不点儿。”
那给我摸摸总可以了吧?六姑娘仍然伸着手不撤回。草青不爱说话,却最是心细,六姑娘高兴地一蹦一跳,身子一下下撞在雕花的童车上,她怕次数多了容易受伤,将六姑娘也放在榻上的左边放四姑娘后边坐着,却又不叫六姑娘抓着四姑娘的手。王氏在塌的右侧笑得肚子疼,可怜六姑娘刚会坐呢,就想要往前爬,可惜身子软绵绵爬不动,腰也挺不直,双手却要抓人,像是六月落入荷花池的小猫儿在胡乱划水,更可笑的是,六姑娘身子往前探得太远,一下子俯面跌在榻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六姑娘听着她娘那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草青也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将姑娘扶起了,还是四姑娘厚道,蹬下榻去把六姑娘扶起来,还用手摸摸妹妹的小鼻子,安慰道:“别哭,鼻子还在呢。”
原来四姑娘从前有个癖好,就是爱趴在床上睡觉,为了将这个不雅的习惯改过来,王氏就哄她说若是趴久了鼻子就没了,四姑娘可喜欢自己挺翘的小鼻子了,吓得再不敢趴着睡,若是不小心趴着了也要担心好半天。
王氏这下更乐了,比起小不点儿的二妞妞,憨憨的大妞妞更惹人笑。
四姑娘还以为王氏还在笑六姑娘,心里可同情六姑娘了,娘亲最喜欢笑话人了,连个小孩儿也不放过。她从匣子里拿出十颗珠子,分了一半塞到六姑娘衣兜里,好让六姑娘高兴。六姑娘立刻不哭了,将胖乎乎的小手伸进衣兜里拿珍珠。
王氏好容易止住笑,轻移莲步在两个女儿中间坐了,将六姑娘抱在怀里,将她手里抓着的珠子没收,连着衣兜里的四颗也不放过,都让四姑娘装进香囊,“她还小,以后再给她玩。”
四姑娘虽然不舍得珠子,可是还是很有原则地,忍痛拒绝:“娘亲还给妹妹吧,她要哭了呢。爹爹娘亲让我好好爱护妹妹,我都记在心里,好东西都要分妹妹。”
王氏爱怜地摸摸四姑娘的脑袋,真是个傻闺女儿呢,这般听话,若是再聪明一些该多好,不过你纵是不聪明,娘亲也要教你不叫人欺负。“姊妹要相互友爱,亲长要不偏不倚,妹妹也有十个珠子呢,她还小,就先交予你保管着。你再数出十个放进香囊中。”
四姑娘心里的负疚感叫王氏三言两语说没了,郑重其事数出十个放进香囊。王氏徐徐善诱:“不如妞妞数数兜里有几个珠子?”
四姑娘将珠子都缓缓倒在茶几上,草青拿手帮她拢着免得珠子掉下去。四姑娘一颗一颗数着,十以后就不会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王氏,格外的可怜。王氏将六姑娘挪了下位置,腾出一只手教四姑娘从十一到二十数着珠子。
六姑娘不知道古代人的智商如何,可是她姐姐这样的,放在现在应该是要被老师打断教鞭的笨吧,从十一到二十教了二十多遍都不能顺下来,六姑娘就是不会说人话,要不然都替她数了。王氏十一十二温柔的声音蛮催眠的,六姑娘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六姑娘发现自己在拔步床上,王氏还是不急不缓、温柔地说教,她将二十个珠子拨去三两个,教了四姑娘做着二十以内的简单加减,四姑娘刚学会十九加一就忘了二十减一,可是王氏语气里没有一丝不耐烦。真是个好妈妈,六姑娘在心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