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牙婆消息灵通,人利落,又不是坏透了心肠,在宜城里也算有几分体面的牙婆,往常姚府里买卖奴仆的事都找她。听到姚府要发卖一个貌美的丫鬟,不要她的钱,只需卖远一些,这般天上掉馅饼的事,她别提多高兴了。
“我做姚府的生意也不是一回两回,也没有见过比你还可怜的。便是砍头的都有个送行的,你怎么就孤零零一个?我又不是天收了良心的,你娘老子偷偷瞧上一眼我还能拦着不成?”
春杏斜着嘴笑得古怪,“我娘早死了,只有个醉死了的爹,在我这里捞不着好处,哪里还会过来。”
王牙婆被说中心思也不气恼,她上下瞧着春杏,估量她的价值,越发觉着这趟值了,这样好的苗子,值大钱。她心里高兴,对着春杏也多了三分耐性,“你也莫惹恼了我,卖远了有千万种讲究,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全看我给你哪一种了。”
春杏圆睁着眼,狰狞地说道:“我什么都不怕,还剩一口气还能咬人一口,便是死了还能做鬼。”
王牙婆被唬得一跳,不怕凶的狠的,就怕这种不要命的,她有儿有女,犯不着冒险,她好吃好喝伺候了春杏几天,最后将她卖给了西域的商人。
春芽最关注春杏这件事,春杏算是她的偶像,那样得四太太看中,一到六姑娘房里便升了二等丫鬟,便是在姚府里也算体面的丫鬟,打扮起来格外的好看,走起路来都威风呢。这样令人羡慕的体面人,她平日里偷偷学着的春杏,居然被四太太关起来,总**芽不敢相信。她时常偷偷到柴房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也跟大丫鬟们讨论。
“春杏被王牙婆带走了,四太太说要卖远一点。”
奶妈妈在给六姑娘绣肚兜,大红的绸缎,龙凤呈祥的图案,看着格外的恶俗。她是下头庄子里的仆妇,规矩不重,不太管丫鬟们说闲话,听见春芽的话,觉得是个教育丫鬟的好时候,“做丫鬟就该本分,春杏那样不安分的,就该活活被打死。我们太太是个菩萨心肠,原先老太太,一下子打死五个丫鬟,排成一排,血流到西边的荷塘里,将荷叶都染红了。”
春芽立刻吓着了,大叫了一声,被奶妈妈瞪了一眼,又懦懦说道:“春杏不会被打死了吧?”
奶妈妈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便是卖了,又知道卖到哪里,活不活得成。总之,做奴婢的,就该本分。”
两个人说话也没避人,到六姑娘听个正着,当时就吓得脸色发白,到晚上的时候梦里全是浑身是血的春杏找她报仇。六姑娘挥舞着双手将春杏推开,大喊:“你快走,快走,谁叫你勾引我爹,活该被打死。”
“我……什么……都没做……”
“你胡说,你去勾引我爹。”
“我……什么……都没做……”
“我也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哭了两声,你要怪就怕那两个婆子。”
“我……什么……都没做……”
“啊……”
六姑娘哭得喉咙的嘶哑了,奶妈妈抱着怎么都哄不好,连王氏夫妻两个都惊动了,便连着四姑娘都吵醒了,四房里的灯火通明,都后半夜六姑娘嗓子哭哑昏了过去,四老爷连夜请来的保仁堂最擅长儿科的老大夫王老看了说是惊着了,若是不及时医治容易伤脑,说完亲自扎了针六姑娘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老太太觉浅,被四房的动静吵醒了,听说六姑娘哭得晕过去立刻带来了一帮人过来。老太太过来了,大太太二太太们便不好继续睡着了。
大太太听见六姑娘不好,还有几分担忧,急忙忙过来了。二太太便不高兴,对着伺候的周嬷嬷说道:“这半夜的还作,真是个没福的,我心好免不得也过去看看。”三太太望着那灯火都能看出羡慕嫉妒来,不过小孩儿病了就能惊动满府,若是以往……五太太年轻又没孩子,体会不到母亲的担忧,也觉得六姑娘半夜恼人。
老太太搂住哭成泪人的王氏,“孩子还好好的哭个什么。”又对王老说道:“她年轻惊不住事,让您看笑话了。”
王老跟老太太王氏是出了五福的本家,往日里来往也多。他摸着胡子说道:“见笑什么,不过一片慈母心肠。孩子吓着了,需喝上两帖镇静的药,明日里我再过来,看是不是要施针。”
“有劳了,我近日得了几斤血燕,也分老姐妹尝尝。”
“既是好东西老夫也不推辞了,在这里替内子谢老夫人了。”
大太太是个稳重的,她看王氏光知道淌眼泪,忙安排管家送大夫回去,又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您去睡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弟妹。”
老太太赞赏地拍拍大太太的手,“你是个好孩子。我明日也无什么事,便是不睡也没什么,倒是你们不得空,需要好好休息,都回去吧。”
王氏擦了眼泪对众婤娌道歉,“都是我不中用,半夜扰了嫂子们和弟妹,如今晏姐儿睡着了,嫂子们和弟妹都回去睡吧。明日里我亲自带着她去给伯母和婶婶磕头。”
二太太在心里嗤笑:“哪还是明日,公鸡啼叫了好几遍,知府老爷都快要上衙门了。”不过她怕招了老太太一顿骂,倒不敢说出口。
大太太也不多留,领了几个婤娌走了。王氏和四老爷劝着老太太去睡,老太太说道:“你们怎么不去睡呢?”
四老爷苦着脸说道:“担心她呢。这孩子从来好好的,眼睛总是滴溜溜转着,看着就聪明,就怕……”
四姑娘还在屋里,剩下的不好说。王氏会意,将揉着眼睛的四姑娘带回去,哄了她睡着。
“你们怎样担忧两个孩子,我便怎么担忧你们,都是一样的心思。”
四老爷是个好男人,立刻为了这几句红了眼圈,“玉娘为着大妞妞哭了多少回,生怕听到人说她笨,大妞妞都六岁了,也不敢送到学堂里去,只自己在屋里教着。我就怕二妞妞一下子哭傻了,又惹玉娘伤心,更怕她跟早前的两个孩子一般立不住……”
老太太何尝不知道四老爷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思,她安慰道:“她好着呢,莫要说些丧气话。便是笨一些怕什么呢,你从小没老三会读书,可是如今你也中举了,他一抔黄土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高僧算命,从来都说你命里旺子女,有你这样的爹,两个孩子都有福气,你只管给她们添个弟弟,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有娘这样的祖母,才是他们的福气,也是我和玉娘的福气。”
老太太听了心里舒坦,便是有些劳累也觉得值了,她又嘱咐许久才起身准备回去,四老爷一路送到上房。
奶妈妈忐忑不安地守着六姑娘,大夫说了六姑娘是吓着了,她便想到白日里跟春芽说的话,又是自责又是害怕,那般吓人的话,便是听不懂,看大人的眼色也是要怕的,她心疼六姑娘受苦,更怕被太太知道要被赶出去。春芽也乖觉,离着六姑娘远远的,只在院子里做些粗活,倒是让奶妈妈松了口气。
六姑娘这一病便是半个月,成日里嫣嫣不乐,也不爱喝奶,到了晚上就要哭,王氏没日没夜守着,一刻不敢离眼,人熬得只剩下一层皮。老太太请了道士做了场法事,求来百衲衣,又捐了钱修路铺桥,不管是哪家哪门的法子都用了,也折腾病了。
圆润的四姑娘也瘦了不少,她抓着六姑娘的小手说道:“妹妹,娘亲病了,今晚上姐姐陪你睡好不好?”
六姑娘也可怜,她晚上总是梦到浑身是血的春杏,被吓得半死,都不敢睡觉。看到家里人为了她都不能安生,心里感动又愧疚,也想早点摆脱噩梦。
她不觉思考,她娘或许将春杏弄死了,她为什么会怕,觉得欠了春杏一条命?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规矩,主人有权处理奴仆。春杏没有正规上学,看她背的诗便知道她为了吸引她爹蓄谋已久,她娘处置她又有什么错,就像假如皇帝老儿抽风要炒了她家,她也得接受。大时代的规矩在这,她顶多做到不会拿丫鬟婆子无缘无故出气,对生命多几分尊重。
六姑娘坦然了,晚上梦见春杏挥出大铁拳将她打到。晚上睡得香香的不闹人,白日里也乖乖的,吃得多拉得多,总算叫王氏松了口气,重新带了四姑娘读书打珞子,她老爹也有心思读书了。
不过六姑娘隔几日又闹一出,她拒绝喝奶妈妈的奶,这个奶妈在她屋里兴风作浪,完全不将她这个小主人放在眼里,六姑娘决定换了她。王氏也觉着这个奶妈妈不是个好的,只是原先喂得好好的,不好随便换了。现在看六姑娘见着奶妈妈便哭,更生气了,将六姑娘遭的罪都怪在奶妈妈头上,觉得是她不经心才害得她女儿受惊,连个起码的体面都没给,直接将她发落到乡下的庄子去了。
六姑娘刚到七个月,还需要喝奶,王氏重新找了个温柔的奶妈妈。这位奶妈妈王氏原先就看过的,当时嫌她懦弱没个主见才弃了她选了看着爽利的。新来的奶妈妈听说四太太撵走了一个奶妈,越发的懦弱,六姑娘屋里的便听草青竹青的,竹青是朵解语花,六姑娘一撅屁股便知道她拉什么巴巴。六姑娘手往外指自是知道她想出去玩,只要天气好总会带着六姑娘出去,六姑娘眼巴巴看着四姑娘吃的桂花糕,她也找了水泡开弄点给六姑娘解解馋。从此,六姑娘也勉强过上了当家作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