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一觉睡到下午,喝了一回奶,又无精打采了。
春杏看了偏西日头,小心翼翼对着奶妈妈说道:“奶妈妈看六姑娘的样子,真是好生可怜呢,定是还在难过没出去玩。今日辰光好,不如我带姑娘去院子玩耍?”
六姑娘听出这是春杏的声音,平日里觉得这个丫鬟太过伶俐,今日才知道是个不错的,聪明的女孩快想个法子将我带出去吧。她热乎乎的望着春杏,用眼神在说“快带我出去玩吧,我快长出蘑菇来了”。
张嬷嬷仍然摇着头说道:“小孩儿最是难养,一点儿不注意就不好了,何况姑娘多金贵的人儿,出了差错岂是我们能担待得起的,你若嫌屋里闷,不如开个窗子透透气,却也不能全开,免得冻着姑娘。”
“成日里呆在屋子里还不将人闷傻了,便是四太太也时常带着姑娘到处逛园子的。妈妈是个稳妥的,也是爱着四姑娘的,也是看不得姑娘发闷的,不如听了我的主意。太太若是问起,妈妈只管说我淘气就是。”
张嬷嬷也并不是真反对带着六姑娘出去,不过是为了摆威风,这会儿草青竹青两个大丫鬟被老太太叫走了,春杏也说了责任归她,她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为了稳妥,派了小丫鬟春芽和两个婆子跟着。
春杏自是开心应了,不过离了张嬷嬷的眼,她便对跟着婆子的两个说道:“妈妈们镇日里辛苦,左右姑娘不过在附近看看新开的波斯菊,妈妈们不如去廊下坐会儿歇歇脚,轻快轻快?”
两个婆子都是不得脸的,有把子力气,平时干些粗活,得春杏这样的二等丫鬟叫声妈妈,不知多高兴,又能偷会儿懒,自是对春杏千恩万谢,一个劲儿夸她不仅颜色好更是顶顶贴心,以后定有大前程。春杏其实很不屑这些粗婆子,觉得她们说话粗俗,不过还是用帕子掩着嘴,显出兴致颇高的样子,到婆子们夸得十分露骨了,还吩咐春芽去她屋里取了糕点给妈妈们吃。
六姑娘不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孩儿,看春杏将人赶远了,没觉出什么不对,反倒觉得无比的贴心,赏花什么的就应该安安静静的嘛。
六姑娘现在坐着的这个是个推车,跟着现在儿童的推车很像,不过是木质的,婴儿可以坐在里面,地下四个轮子,推动车后面的把手就可以行走,十分便利,不知哪个有才的发明的,甚得六姑娘欢心。
将人远远支走了,春杏却并不高兴,她翘着脚四处张望,却没见着她想见的身影,心里怀疑:我将人支走了,他若不从这里走过,又有什么用呢?无精打采望了一会儿,看着将花儿掐得满地的六姑娘,又想开了:便是今日四老爷不到这院子里来看花,总要过来看六姑娘,我便照顾好六姑娘,总能得他多看一眼。这般想着,春杏的兴致又高了,将六姑娘往前推,却不离了婆子们的眼,免叫人知道她的心思,又高声说话好叫婆子知道她走到哪:“看这满地的花儿,姑娘真是辣手折花呢。这边的粉毛菊夫人喜欢,姑娘别都摘了,那边的野黄菊确实不名贵的,还有蝴蝶飞,我便推着姑娘过去看看。”
春杏却并不推到野黄菊那边,只觉得四老爷断不可能去那里,而是推到另一个安放了名贵菊花的地儿。傻傻的六姑娘不明白春杏满脑子的官司,她只看见红黄白绿各色的菊花,高兴地哇哇直叫,姐姐从来没见着这么多菊花,看着品相很正的样子,肯定很贵吧,看来家里有钱啊。
春杏见六姑娘指着菊花高兴的样子,用帕子掩着嘴嘴笑得得意,讨个小孩儿欢心总是容易的,看六姑娘望着她亲热的样子,觉着要趁着今朝好拿住六姑娘,只叫六姑娘最亲近她。她低着身子要拉着六姑娘的手,却恍惚间见着一块蓝色深衣的衣摆,心跳了一下,赶忙拿出耐心又有见识的样子:“姑娘,这边的花儿都不能摘。这是雪海,老太太最爱,说是看着最高洁,‘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说的便是这种白色菊花。这边是黄香梨,是咱们老爷喜欢的,若是用诗,便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了。那边是……”
“前方是何人说话?”里面传来询问声,虽声音拔高了,可听着确十分温柔。
春杏觉得心跳得太快,脸色发红,闭着嘴不敢开口,就怕喉咙一开心就用从嗓子眼跳出来,这便是心想事成了吗?
这边隔着远,又有花木阻隔,婆子们在廊下只能看着她的身影,却并不见声音,也看不着四老爷,定没人乱嚼舌根。春杏只以为老天可怜她从前的苦命,赐了她绝妙的机会。她向来是个伶俐的,十四五岁便将以后想的清清楚楚,只慌乱了一下,立刻恢复了,利索答道:“回四老爷,是奴婢春杏,带了六姑娘出来看花。”
这里是西厢的小花园,来的人不多,姚多杰若是读书犯困的时候最喜欢来这走走。他不识得春杏的声音,也没听到春杏叫“姑娘”,只是听了春杏说的几句诗,以为是哪家的姑娘,不小心走入这院子,怕冲撞了才出言发问,听着是丫鬟带了自己闺女来了,立刻开心地走过来,一把抱起嘟着嘴的六姑娘,“二妞妞还在生气呢,是气娘亲只带了姐姐去广云寺,还是气爹爹丢了你去见客人?”
六姑娘愤怒地握着小拳头,不气你们,气我自己是傻子,被人利用了还谢谢人。
春杏一瞬间慌乱红了脸羞中带怯的样子被六姑娘看见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知道春杏想要爬床,今日里带了她出来,说不定是摸清了她老爹的行程,想要来个浪漫的偶遇,最好叫她老爹记住,明天就收房。
春杏不知道自己被六姑娘黑化了,还拿出最好的姿态,略微垂着头挺着腰,看着十分鲜嫩,用清清脆脆声音说道:“姑娘不过是气奴婢不让她折花,并不……”
想要表演善解人意?偏不叫你如意,气性颇大的六姑娘放开嗓子大喊:“哇哇……”
反正她是婴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小孩儿嗓子尖,老远便能听见,廊下坐着嗑瓜子聊天的婆子和春芽立刻跑了过来,就怕一个耽误六姑娘这边出了事她们要受罚。到看见隐在银杏和胡枝子后面抱着六姑娘的四老爷,婆子们脸上立刻带了隐秘的笑意,看着春杏的目光是类似于捉奸在床的畅快。这样不怀好意的目光,对个黄花闺女来说都无比屈辱。春杏躁红了脸,开口想要说她并不知道四老爷在这碰到了不过是巧合,可谁都没说什么,她又从何解释?她若不是心虚,又或者有些多经些事,便知道这样的时候,要摆出坦荡荡的神色,就不会叫人用个眼神抓住了把柄。
到日落西山时,四太太从广云寺归来,两个婆子立刻兴冲冲卖好,添油加醋将春杏在院子里遇着四老爷的事说了,还拿出春杏给她们的银钗子,“那个骚蹄子妄想用银钗子封了奴婢的口,奴婢确不是眼皮子浅的,奴婢们对太太一万个忠心,莫说是银钗子,便是给了奴婢金钗,也不能叫人糊弄主子。”话虽这么说着,婆子们并不急着将钗子交上去。
王氏处置了多少个“上进”的丫鬟,春杏不是第一个辜负她心意的,也不是最讨四老爷喜欢的,确是最让王氏厌恶的。她容不得有人利用她的女儿爬上四老爷的床,若是六姑娘大几岁名声会让这起子“上进”的丫鬟毁了。刚拜了菩萨,也不好见血,王氏忍住怒气,对着婆子们说道:“嬷嬷们的忠心我记着,小丫鬟孝敬的,嬷嬷只管收着,还劳烦嬷嬷们看着她几日。”说完,另外赏了她们一人一个玉镯子,碧玉通透,看着就值钱,喜的两个婆子直磕头。
从丫鬟们的八卦中,六姑娘知道春杏被关在里柴房里,心里觉得怪怪的,也许她大惊小怪了,春杏也并没干什么呢,她老爹勉强算个高富帅,便是有丫鬟们喜欢也正常。若不是她喊来了人,春杏还处于暗恋阶段,那个少女不怀春,等到碰了壁,也许心思就会歇了。六姑娘苦恼怎么给春杏求情,只会咿咿呀呀的幼儿时期真讨厌。
六姑娘兴致不高,王氏心里存着事,倒是没发现。广云寺最是灵验,终年香火缭绕,王氏拜了观音菩萨和普贤菩萨,填了香油钱,求的子缘签确是下等的。四房总要有儿子,便是老太太的亲侄女,也拖不了几年。王氏勉强吃了两口饭,便回房躺着。
四老爷从酒楼回来看王氏躺在床上气闷的样子,忙问:“哪个不长眼的惹咱们四太太不高兴了?”
王氏低着头不说话,待被问得急了,突然发狠地将四老爷推到在床上,胡乱扒着他的衣服要脱下来。
四老爷哭笑不得,“这便是着什么急,天色还早着呢。”
王氏捏着拳头没头没脑地捶着四老爷:“你当然不急,你恨不得多两个妾给你生儿子。我肚子不争气,不急怎么活?”
四老爷将王氏抱住,“好了好了,我自己脱光了,要杀要打任你处置总成吧。幸亏我是铁打的,你便是说些戳心窝的话不痛,使劲捶也不痛,只是四太太要仔细手疼。”
王氏当然心疼,她摸着刚刚捶的地方,想说些软话又下不下面子,只红了眼圈看着四老爷。
“哭个什么呢,你便是天天闹性子我也不纳妾,只我们两个过一辈子。儿子也不急,我们老了逸哥儿不能不管,若是真要继承香火,过继一个便是。”
“你就会哄我开心。儿子不过继,我自己生,我又不是不能生。不为我们,为的是两个女儿,没个亲兄弟扶持,她们在婆家怎么能立起来。”
“那就不废话了,相公我要努力了。”
红绡帐暖,正是情浓。
王氏心中烦闷散去,也有心思在孩子身上了。四姑娘心宽着,有得吃有得玩便能开开心心了,王氏让冬青教她打络子。王氏瞧着六姑娘闷闷不乐的样儿,心里纳闷,怎么大的像个婴儿小的好像有满腹的心思。她用指肚轻轻刮刮六姑娘的小鼻,好笑地说道:“小苦瓜呢,看见娘亲还苦着脸,给娘亲笑一个,否则捏你的小鼻子。”
四姑娘不赞同地看着王氏,“娘亲,别捏,她快哭了。”
六姑娘又哭了,她还不能说话。
屋里正热闹着,突然有丫鬟大声说话:“太太,报喜的上门了,咱们老爷中了。”
王氏听了喜不自禁,开心亲着六姑娘的小脸蛋,又吩咐赏一个月月钱。
因四老爷中举,四房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王氏恨不得要普天同庆了,然于要姚府里便不是很重要,老太爷和大老爷都是进士,三老爷更是高中第四,一个举人实在不算什么,所以只放了几挂鞭炮。王氏看府里冷冷清清的样子,府里的奴仆也不是热络,磨着老太太多放一个月的月钱,立刻得了好名声。
王氏平日里有些交好的夫人,也有些诚心要跟姚府交好的人家,另外还有王氏的娘亲,都送了贺礼。这是四房的事,刘氏便直接交给王氏张罗。王氏上下忙碌着,虽辛苦一点,却觉得格外的开心。等她空闲了,还是草青提醒才记得还有一个被关起来的春杏。两个婆子也不是个好人,一日两顿饭一碗饭供着,凭吃喝拉撒全在一起,也不叫人探望,只将春杏弄成了个野人,瘦得只剩皮包骨,看着格外可怜。
王氏也不是个狠心的,况她心里高兴,更比平时仁慈些,也不想将春杏远远发卖,更不提原先要将春杏活活打死好杀鸡儆猴的心思,竟是要将春杏打发到庄子里去。张嬷嬷看着春杏眼里阴狠狠的样子觉着不好,劝王氏将人打死。
王氏到底不能做这样狠心的事,有些犹豫。这一犹豫又横生波折。不知谁添油加醋将王氏因为一个丫鬟跟四老爷多说了两句话便要发落人的事告诉了老太太。不管老太太平日里多疼爱王氏,到底是比不上自己亲生儿子。她又得知了王氏在广云寺求的下下等的子嗣签,心中便不高兴,王氏请安时摆了脸色,还透漏出要将春杏开脸的意思。老太太倒是不真想着立刻给四老爷找个小妾生孩子,对四房夫妻恩爱也是欣慰,只是王氏若一直生不了儿子,又拦着不让别人靠近四老爷,这便是大大不妥当的。老太太便觉得要趁此机会吓吓王氏,免得四老爷后继无人。
隔日里,六姑娘的外祖母,王氏的亲娘,老太太的娘家弟媳邹氏,便过来了。四姑娘六姑娘从外祖母那里得到了若干玩具以及几个香吻,王氏则是一顿好骂,还是在上房当着老太太的面。老太太得到若干补品。邹氏又说了几句软话,老太太心里的气便消了,还对孙嬷嬷说道:“不说别的,便是看她给我王家生养了两个争气的后生,我也是要买她面子的。”
这两个争气的后生指的是王氏的亲兄弟,俱都中了进士,如今一个在翰林院熬资历,一个外放做同知。
孙嬷嬷也是从王府过来的,又得了邹氏送的治风骨痛的良药,自是说王家的好话,“两个表少爷出息,宜城里没谁不知道。三老太太原先就跟您亲近,现在能过来也是跟您没生疏呢。老太太出嫁这么些年,还得娘家弟媳这样敬重,可不多见。”王氏父亲兄弟三人,她父亲是幺子,比老太太小了两岁,邹氏说的三老太太便是指王氏亲娘。
哪个女人不愿意跟娘家亲近?老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开脸之类的事当然不了了之,春杏也随王氏任意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