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某一具体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它一点也不像这些人描绘的那样。这一事件是陌生的,而且是异常地陌生、异常地新奇。面对着这一事件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才意识到,别人向我们说的话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
不过我们还是不相信,个人生活在本质上是不可传达的。我们在度过某一时刻之后就被驱使着要把它传达出来,把那些在意图上是诚实的而在最终效果上是虚假的话说出来。
因此,语言在处理某一事物时最多就是赋予它一个名称,但名称毕竟不能描述或传达出这一事物,不过是给它贴上一个标签罢了。一个人要认识特殊事物就必须充分地体验它,而且必须亲身体验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即使是给经验命名,也只会给它罩上一层屏幕,使人不能进一步对它进行直接评价。例如,有一天,一位教授与他的艺术家妻子漫步在一条小道上。当他看见一朵可爱的花时,他就问他的妻子这朵花的名称是什么,谁知刚一出口,就遭到他妻子的一顿斥责:“知道这朵花的名称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一旦知道了它的名称就别无所求了,就不会再去欣赏这朵花了。”
这一点在我所谓的“评价性贴标签活动”中可以看得异常清楚。我使用这一术语是为了强调我们常有的一种倾向,即根据我们给各种个体和情景所标的名称来对这些个体和情景进行评价。这种说法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对某物进行归类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对它进行反应的方式。我们主要是通过命名来对事物进行分类的。当我们给某物命名之后,我们就倾向于根据这一名称来评价它或对它做出反应。处在我们这样的文化中,我们学会了对那些名称、标签或字词进行独立的评价,完全不顾及这些名称、标签或字词对之能够适用的那些现实情况。
像空中小姐和火车站的挑夫这两类侍者,做的都是佣人的杂役,但请考虑一下这两类人在社会地位和自尊方面的差异吧。
语言有时可以看作是横梗在现实与人之间的一道障碍,因此它会将经验强行塞入标题中。一句话,语言在给我们带来好处的同时,也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因此,虽然我们都不可避免要使用语言,但在使用语言的时候我们却必须时刻意识到它的缺点,力求避开这些缺点。
我们提出的一个建议就是,科学家应该学着尊敬诗人,至少是那些大诗人。科学家通常都认为他们自己的语言是精确的,而所有其他语言则都是不精确的。但是诗人的语言如果说不是更精确一些的话,起码也是更真实一些,虽然看上去不是这样。有时候这种语言甚至比科学家的语言还更精确一些。例如,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才能的话,他就能够在很短的篇幅内说出一个从事理论研究的教授需要10页纸的篇幅才能说出的东西。
即使语言对人的理论思维很有好处,它也仍然有各种显而易见、不可忽视的缺点。如果人们完全放弃了语言所能勉强达到的那一点特殊性,而只是一味地使用各种令人生厌的老套、平凡、陈腐的话语、箴言、标语、口号和形容词的话,那么情况可能更糟糕。如果是这样的话,语言就彻底变成了一种消除思想的手段,就会使人感觉迟钝,阻碍人的精神的发展,把人弄成一无是处的废物。这样,语言的功用实际上与其说是传达思想,不如说是蒙蔽思想。
语言的另外一个特征也容易制造混乱,那就是,语言中至少有些特殊词汇超越了时空范畴。“英格兰”一词逾经千年而未见任何发展、变化、开拓和衰老,但它所指示的那个民族却早就今非昔比了。但是无奈我们手中掌握的都是这样的词汇,因而只能用它们去描述处于时空变化中的事件。如果我们说,永远都有一个英格兰,人们会怎样理解?
正如约翰逊所说:“在现实的手指之间,但见笔走如飞,从无片刻停歇,非区区口舌所能企及。以流动性而言,语言结构远逊于现实结构。正如晴空中陡然响起一声霹雳,转瞬之间却又化为乌有,我们所高谈阔论的现实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必要强调说明,谈论存在领域和缺失领域其实是谈论对同一世界的两种感知、两种认知和两种态度,而并不是在实际物理空间和实际物理时间中的两个分立的领域,或两个彼此隔离的领域。
融合永恒与暂时的认知途径
“Suchness”是日语“Sonomama”的同义词。照字义,它指事物“本来的状态”。它也可以用英语的词尾“-ish”来表示,如在“tigerish”中,意思是恰似一只虎,或者,像nine-year-oldish、Beethovenish、或德语amerikanish中-ish意思分别为:就像九岁一样,就像贝多芬那样,就像美国人一样。这些说法都涉及对象完形性或格式塔的特定说明,还它本来面目,赋予它自身特有的个体性质,使它和世上一切其他事物区分开。
古老的心理学名词“quale”涉及感觉方面的问题能表明“suchness”一词的含义。“quale”指那种不能描述或界说的性质,例如,红颜色与蓝颜色不同,我们感到不同,却说不出具体如何不同。是红色的红(reddishness)或红色的“Suchness”不同于蓝色的“Suchness”。
在英语中,当我们谈及某人而说“他会的”时,我们也暗含有这样一种意思。这意味着,那是可以预期的,那适合他的本性,那符合他的本性,他具有如此的特性等等。
铃木在首先说明“Sonomama”相当英语的“Suchness”以后,继续解释说,这和统一的意识是同样的意思,和“在永恒之光的照耀下生活”是同样的意思。他援引威廉·布雷克的说法,表明当他说“在你的手掌中把握无限,在一小时中经历永恒”时,他就是在谈论“Sonomama”。铃木之所以这样说是想很清楚地表示,这种“Suchness”或“Sonomama”和存在认知是同样的意思,而且他也表示,“以Sonomama的态度看事物”,在事物的Suchness中看事物,和具体的感知也是同样的意思。
哥尔德斯坦对脑损伤者的描述说明非常类似于铃木关于“Suchness”的说明,例如,他说明他们的颜色视觉已还原到具体的性质而抽象能力已经丧失。即,脑伤者看到的不是一般范畴的绿或蓝,而是只能看到每一特定的颜色,像它自身的Suchness那样,和任何别的东西没有关系,不是在任何一种连续系统中,也不是在任何程度上的任何别的东西,不比任何别的东西更好或更坏,不是更绿些或更不绿些,而似乎它仅仅是全世界唯一的颜色,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比。这就是我所理解的Suchness的一种元素(不可比性)。假如这样说是正确的,我们就必须非常审慎,不要把哥尔德斯坦所说的还原到具体和健康人新鲜而具体的感知能力混淆起来,健康人不是还原到具体的。而且,我们还必须把这一切和存在认知区分开,因为存在认知不仅是具体的Suchness,而且也可以是抽象,更不必说它也可以是对整个宇宙的认知。
完全有必要把上述的一切和高峰体验以及铃木所说的悟道体验区分开来。例如,存在认知往往是当人达到高峰体验时到来的,但它也可能在没有高峰体验时到来,甚至可以从一种悲剧体验中得到。于是,我们也必须在这两种高峰体验和这两种存在认知之间做出分辨。首先,有柏克的宇宙意识,或种种神秘论者的观点,在这样的意识中,整个宇宙被感知到,其中的每一事物和其他的事物都被视为是彼此有联系的,包括感知者在内。
参加我的试验的人曾描述这种意识说:“我能看到我属于这一宇宙,并能看出在宇宙中我处在什么位置上;我能看到我是多么重要,而且也能看到我是多么不重要,多么渺小,因而,它使我既感到谦卑又感到自豪。”
很明确,我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以说我是在这个家庭内部,不是从外部看里面,不是和这个世界分隔开的,不是在一个山峰上看山谷那面的山峰,而是在事物的心脏部位,在这个家庭中,在这个非常大的家庭中并从属于它而不是一个孤儿,或过继的孩子,或像外面的什么人从窗户往里看,探查屋内的一切。这是一种高峰体验,一种存在认知,我们必须把它和另一种体验和认知严格区分开,在那种体验和认知中,会出现迷恋,会有一种孩提感或对树木等等的收缩,而这时,世界的其余部分完全被忘掉,自我本身也完全被忘掉。那是这样的时刻,这时,对于有关对象有那么多的专注和迷恋,而世界上一切他物又那么彻底地被遗忘,使一种可以感觉到的超越油然而生,或者至少是自我意识完全丧失,或者自我离去了,世界走开了,那就是说,知觉的对象变成了全部的宇宙。这一对象就是整个世界。在这样的时刻,它是唯一存在的事物。
因此,所有应用于观察整个世界的感知法则现在都应用于观察这个和世界分割开的对象,这个我们所迷恋而它本身已变成整个世界的对象。这是两种不同的高峰体验和两种不同的存在认知。铃木进一步研究这两种体验,但未加区分。即,他有时谈到在一朵小小的野花中看到整个世界。接着在另一些时刻,他又以一种宗教的和神秘的方式谈到和上帝或和天堂或和整个宇宙合而为一这样的大彻大悟。
就像日本人的忘我概念,这是一种放开一切而心灵集中的入迷状态。那是这样的一种状态,这时,你是以一种全心全意的态度在做任何事,不想任何别的事打扰你,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任何种类的怀疑和抑制。那是一种纯粹的、完美的、完全自发而无任何种类障碍的行动。这只有当自我已被超越或忘怀的时候才有可能。
这种忘我状态常常被认为好像和悟道状态是相同的。很多禅宗文献谈到忘我好像那就是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时的全神贯注,例如,劈木材时的专心和全力以赴。但信奉禅宗的人又说,这似乎也像那种与宇宙合一的神秘感相同。这两种说法很明显在某些方面是互相融合的。
禅宗认为只有具体事物的本来面目才具有价值,而抽象却仅具有危险性,所以,我们也必须对禅宗的反对抽象思维有所批判。因为我们不能同意它。这将是一种自愿的自我还原到具体,带有哥尔德斯坦明确列出的不良后果。
这样考虑,我们心理学家很明显不能承认具体感知是唯一的真理,或唯一的善,我们也不能承认抽象仅仅是一种危险。我们应该还记得,我们曾说明只要情境需要,自我实现者是又能具体又能抽象的人,我们也应该记得这样的人能从两种活动中都得到享受。
在铃木的书中有一个极好的例子足以说明这一点。在那里,那朵小花既是作为它自身的本来面目被观察的,同时也把它看成像上帝一样,全身放射出完美的光辉,挺立在永恒之光的中间等等。这朵花这时显然不仅是作为纯具体的本来面目被观察,而且也作为把每一件别的东西排除在外的整个世界被观察,或者以一种存在认知的方式作为整个世界的象征被观察,即作为一朵存在花而不是作为一朵缺失花被观察。当这朵花作为一朵存在花被观察时,当然所有这一类存在的永恒和神秘,以及完美的光辉等等都会发生,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存在的王国中被观察的;即看这朵花就像透过这朵花窥见了整个存在王国。
铃木也对丁尼生在诗中对那朵花进行了批判,因为丁尼生不但将它采摘下来进行抽象的思考,而且还有解剖它的念头。铃木说明这是一件坏事。他以日本诗人对同样体验的处理作为对照,日本人不采摘那朵花,不肢解它,他在哪里发现它就任其保留原样。铃木说:“他不让它脱离它所处的环境总体,他在它静止的状态中思考它,不仅思考它本身,而且联系它所处的环境进行思考——在最广泛、最深刻的意义上的环境。”
铃木还援引了托马斯·特拉赫恩的说法。第一段引语是有意义的,能说明统一的意识,即存在领域和缺失领域的融合,第二段引语也不错。铃木谈到单纯状态,好像统一的意识、暂存和永恒的融合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儿童状态,在脚注中引述特拉赫恩说明儿童具有原初的单纯。铃木说这是再访伊甸园,重返天堂,在那里,知识的树还没有开始结出果实。“是因为我们吃了知识的禁果才养成了理智化的习惯,但就方法而论,我们从未忘记原来有过单纯的住所”。铃木使这种圣经的单纯、这种基督教的单纯观和“原地不动”联系起来,和看到原样联系起来。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基督教对知识的畏惧,如在伊甸园寓言中所说的,所谓知识是亚当和夏娃堕落的根源,这种说法在基督教中一直是一种反理智论,一种对智者、对科学家等等的畏惧,同时也是一种感觉,认为对圣弗朗西斯的那种单纯的信念或虔诚总比那种理智的知识要好些。而在基督教传统中的某些方面,甚至有一种看法,认为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即,假如你知道得太多,你就很难再保持一种简单、单纯的信仰,而信仰当然要强于知识,因此最好不要研究得太多,不要学得太多,或不要当科学家或干这一类的事。在我所知的所有“未开化的”教派中,当然也都是反理智而不信奉学习知识的,似乎知识是一种“仅仅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人”的事。
我曾设想有这样的可能性:这一传说中的“知识”也可以是指过时的性欲意义上的“知识”说的,即吃苹果可能意味着发现被禁止的性欲,意味着这方面的纯洁丧失,而不是传统解释所说的意思,因此,或许也和传统的基督徒反对性欲有关。
但无知的单纯是与聪明的或老练的单纯有明显区别的。而且,儿童的具体感知和他认识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显然也和自我实现的成年人不同。两者至少在这样的意义上是很不一样的:儿童还没有还原到具体,他也还不曾成长到抽象,他的单纯是因为他无知。这和聪明的、自我实现的、年长的成人的“第二次单纯”或我所说的“第二次天真”是很不相同的,这样的成年人了解整个缺失领域,了解整个世界,从它的一切罪恶、竞争、眼泪和争吵中间看到还有另一面的存在。通过缺陷,或在缺陷中,他能看到完美。这和特拉赫恩所说的无知儿童的幼稚单纯是一种迥然相异的事情。儿童的单纯和圣人或贤人所达到的那种境界确实不同,后者已经在缺失领域中走过,同它做过斗争,吃过它的苦头,但又能完全超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