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来找我,她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她会给我唱她学的曲子,我端着椅子坐在房间写作业,听她的声音稚嫩地穿过夏日里的爬山虎落到耳膜中,我不做表态。
自从纪梅桑父母死后,我对那个歌剧院有关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除了梁伊源。
梁伊源是歌剧院院长的儿子。纪梅桑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梁伊源的名义上的妹妹。
梁伊源长成了非常纯净的样子,拔高的个子,水黄色的衬衫,永远落在额前的碎发,走路的时候把手放在口袋里,抬眼浅笑的时候有点坏坏的小不羁。
当所有的人都说梁伊源是好学生的时候,只有我看到了他眼底的坏。只是一丝丝简约的,暮色中的淡然,摇摇飘飘地朝你的心里飘了去。
他很疼纪梅桑。
纪梅桑因为成绩差常常被老师罚扫地,梁伊源总是一下课就跑来帮她打扫。有人欺负纪梅桑,梁伊源总会冲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纪梅桑简直就是最可怜最幸运的灰姑娘,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一个梁伊源在身边保护她。
我们是同时认识的梁伊源,可是就因为纪梅桑遭遇的不幸,梁伊源心里的那杆秤就跑到纪梅桑那边去了。
我无法争过一个与梁伊源朝夕相对虽然傻气却又可爱,还失去双亲的纪梅桑。
我在学校里看到梁伊源的时候,也只有微微点头,当别人在讨论梁伊源的时候,我只是侧耳倾听不做任何表态。
我去查过胡桃夹子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而我最喜欢的那个版本就是梁伊源说的,胡桃夹子会带着克拉拉找到她的王子。王子会给克拉拉幸福。
梁伊源,他会不会和纪梅桑说那个胡桃夹子的故事?会不会在说胡桃夹子故事的时候眼睛也露出仔细的、幸福的光芒。
十八岁生日的草莓蛋糕
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刚刚考上大学,纪梅桑请我去听她第一次的正规演唱。
地点就在景光大剧院。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十七岁的纪梅桑已经变得很漂亮,她渐渐脱离了小时候的傻样,变得高挑迷人。
她会唱很好听的歌,是梁伊源爸爸一手教出来的,她偶尔参加歌剧院的演出,好评如潮,她的声音清亮饱满,是最青春的象征。
我开始走低调颓废路线,戴黑框大眼睛,穿宽松的日式服装,代表学校参加无数比赛,拿了好多奖。枯燥无趣地生活着。
她那天唱百老汇里面的经典剧目,从浅蓝色的灯光中一点点地走出来,睫毛卷翘,妆容精致,梁伊源站在台下,闭着眼。
梁伊源刚刚考上景安大学的建筑系。你可以了望到他若干年后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工程师。
他站在漫漫人潮中,黑漆漆地涌出让我着迷的气息,歌剧院的灯光突然让我害怕,我转身逃离。
十三岁的时候,是无聊地逃离,而十八岁的时候,是害怕地逃离。
逃离那个渐行渐远的梦,那个一直还在我的世界里浅眠的梦。
我沿着十三岁的那条街一直走,我以为我这样走就能走回我的十三岁,还能看到那时候的梁伊源,他静悄悄地露出顽皮的笑容,问我有没有听过胡桃夹子的故事。
那时候景安只有一个剧院,可是现在,景安已经有三个剧院了,他们都比景光大剧院的装潢漂亮。
我走到另一个剧院的门口,看到《胡桃夹子》的芭蕾舞剧目,我说,给我一张胡桃夹子的票。
售票小姐有些不高兴地说:“这个剧临时取消了。”
“为什么?”
她不耐烦:“谁知道那个男主角搞什么鬼?人跑不见了。”
我有些遗憾,朝外面走,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拐到蛋糕店去买蛋糕。
晚上九点钟,蛋糕卖得零零散散,我最喜欢的草莓味蛋糕只有一块了,要伸手拿的时候,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抢先一步拿走了我的蛋糕。
我堆积了一个晚上的怒气在那一瞬间迸发了,我说:“这是我先看到的,你凭什么拿?”
“可是,是我先拿到的啊?”一个有点抱怨的声音说。
我看过去,是一个男生,他有瘦长的四肢,巴掌小的脸,五官清秀。
“你一个男生吃什么草莓味?你害羞不?”
“谁规定男生不能吃草莓味了?我就喜欢吃草莓味。”他也赌气上了。
“还给我。”我说。
“瞪什么瞪啊?给你……”他把蛋糕拿过来。
我伸手去接的时候,他迅速地把蛋糕放到自己嘴边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摆出一副你想怎么样的表情。
“你……你……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没想到他用这招。
他耍无赖地把钱放在收银台冲我说:“我最讨厌你这种嚣张的女生了,你快去报警啊,去告诉警察我抢了你蛋糕吃啊。”
我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是的,我拿他没有办法,我只能看着他把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吃完。
他的嘴巴上还有奶油,那是我每次想念梁伊源的时候都会吃的草莓蛋糕。
他被我看怕了,他说:“你想怎样啊?吃都吃完了,你换个店买吧。”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个清秀的男生,我觉得我的生日真是糟糕透了,先是看了不想看到的场面,再是想看的又看不到,最后想吃的又被人吃掉、
我内心从未有过这样的翻江倒海。如果不发泄出来,我怕我会疯的。
我迅速拿起旁边的一块奶油蛋糕,一下子就砸在他的脸上,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
我微微笑了,觉得所有的失去都扳回来了。
我挑衅地问:“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灯光充沛,香气弥漫,这下换男生愣住不动了。
我转身出门,像小时候梁伊源和老师说再见那样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把蛋糕扣在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头上,我一定是疯了吧。
到我家楼下的时候,纪梅桑和梁伊源都在等我,他们拿着我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纪梅桑问我:“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我笑笑说:“人家也是有约会的。”
“是谁?”梁伊源问。
“一个很可爱的人。”我胡诌。
纪梅桑说:“真好。”
他们为我点蜡烛,给我唱生日歌,梁伊源坐在桌子上一直没有说话,纪梅桑下楼买东西的时候,他看着我问:“你真的是和别人约会了吗?”
我扶扶我的黑框眼镜说:“是的。”
空气凉得不像话,梁伊源的眼神里有一点点的失落。
时光总在考验人的耐力。我和梁伊源保持一段距离,那段距离里面,站了一个曾经受过最大伤害的纪梅桑。
尽管我那么不喜欢她,可是,我还是要保留她那仅有的美好。
胡桃夹子里的芭蕾王子
我在景安大学学医,成天对着一堆难懂的名词念叨,在寝室里塞着耳机看四格漫画。
所有的人都开始参加学校的活动,交别的系里的男朋友,只有我成天待在寝室。
我是学院里最让人记不得的那一个,直到卓浪站在我的面前,当着学校几万人的面前给我送花,我才在一夕之间,红遍景大。
那天的情况实际是这个样子。我被宿舍的姐妹硬拖去看卓浪最后一场演出,说是压轴戏。我一听是胡桃夹子我就去了。
我坐在中间,像米那么小,卓浪演的是王子,他们是仿的国外剧团,但是表演依旧出色,我也有些入迷了。
表演结束之后,他们谢幕很多次,最后一次,他拿着麦克风在台上喊:“我今天要找我的公主,她爱吃草莓蛋糕,戴黑框眼镜,她在蛋糕店拿蛋糕砸过我,”他开始喊,“格子,你在不在?”
我要崩溃了,他喊着我的名字,还说了那么多前缀,他还问我在不在?我就算像米那么大,也在他这一声呼喊之后被人生生地给挑出来了。
学院里认识我的人都起哄让我上去,我是出也出不去,说也说不清楚,莫名其妙地就站到了前面。
卓浪伸出手拉我上来,摄影机全照过来了,他递了花给我:“格子,这个开场白你还喜欢不?快收下我的花吧。”
红色玫瑰,艳丽带刺。
台下的人喊,接受他接受他……
我才看清楚他上了妆之后,五官清晰鲜明,俊秀迷人,可是我还是很想把花丢到他脸上。
我突然看到下面的梁伊源,他直直地看着我,纪梅桑在旁边拍手叫好。
我把花接过来:“说谢谢。”
他过来拥抱我,灯光打在我们身上,台下所有人都欢呼。
我看到梁伊源走了,我才在卓浪耳朵旁边说:“你真让人讨厌。”
他笑起来,回我:“谢谢夸奖。”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学校艺术学院芭蕾舞系的小王子,他的《胡桃夹子》表演已经巡回了周边所有的大剧院,他名声赫赫,是许多人追捧的对象。
他满足了我幼年时候的梦,可是我却不高兴,我一直想着梁伊源走掉的背影。无法言说地寂凉。
我要和我的王子走了
卓浪最后一场表演结束之后,他就成了我男朋友。全校无人不知。
我拥有了所有女生嫉妒和羡慕的目光,小时候我觉得这是两个反义词,现在我才发现是近义词,羡慕一没把握好,就成了可怕的嫉妒。
所以我从来不出现在卓浪的练功房表演场教室门口等地方。
卓浪开始改造我,除去黑框眼镜,换掉日式衣服,穿上雪纺洋装。漂亮得不像我。
我好像长成小时候骄傲的样子,可以和纪梅桑一起争夺一份爱情。
卓浪的好,不是用言语来形容,他虽然嘴巴坏,可是行动上却细腻温和,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海边烧烤,他帮我戴隐形眼镜,带我回家吃饭。
水到渠成的爱情。
我没有一丝惊喜。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所有人都说你幸福的时候,而你自己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
卓浪问我,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才会多给我点笑容?
我说卓浪,你可以离开我。
每次这个时候,他就特别哀伤,他说,上天是派你来伤害我的吗?
我们一起去吃路边的烧烤,在冷风里,他把我裹进他宽大的风衣中,我吃着烧烤,蹭他一身碳味。
我说,你不知道吧,我第一次吃完烧烤,回去拉了一晚上肚子。
我谁也没告诉,我十三岁的那个晚上和梁伊源吃完烧烤之后,拉了一晚上肚子。
我那天蹲在马桶上想了很多事情,想到了纪梅桑,想到了梁伊源,想到了纪梅桑父母的那场车祸。晚上我大哭了一场,仿佛遇到了全世界最难的功课。
我和卓浪在一起之后梁伊源就没有来找过我。
纪梅桑来找过我几次,还对卓浪说:“你要对格子好一点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从小到大,纪梅桑都把我当成好朋友,她很关心我。
卓浪毕业之后在景安一个芭蕾舞剧团做青年演员,发展非常顺畅,很快就有国外的剧团要挖他过去。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觉得和他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故意为难他,我说:“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他看看我,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我以为我和他就到这里。
没想到隔天,他妈妈找到我,说他打电话拒绝了国外的邀请要留在景安。
我整个人有些震惊,打电话约他去“山水人家”喝茶。
喝茶的时候他还装没事人一样给我讲冷笑话,我说:“你干吗不走?”
他说:“我还是喜欢景安啊,我不想走不行啊?”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跳舞到底能跳几年啊?年轻的时候不趁早你是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慢悠悠地给我泡了一杯铁观音,不缓不慢地递到我面前说:“我不想离开你。”
我的茶打翻了,眼泪冒了上来。那一刻,我决定和他走。
我已经修完了所有的学科,雅思托福都考过了,成绩优异,申请出国不是难事。
手续都办好,准备要走的前一日,我去和梁伊源道别。
我爱你,你爱我吗?
梁伊源已经在一个建筑公司做项目经理。接到工程的时候,忙起来没完没了。我去了剧院,根本找不到他人,他爸爸说他在工地上监督施工。
我走到工地上,钢筋水泥杂乱不堪,别人指了指他所在的位置,在一个刚构建出雏形的建筑下。
我走过去,和他说:“梁伊源,我要走了,明天。我来和你道别。”
工地上很吵,他问:“你说什么?”
我冲他喊:“我要走了,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再见。”
我转过身,朝前面走,走了两步,就被他拉住,他说:“你再说一遍。”
他的气息这么近,哪怕他穿了很丑的衣服,戴了很丑的头盔,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我明天要走了,梁伊源,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一双手,从后面抱过来,和这个杂乱嘈杂的环境一点都不协调。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他说,纪格桑,我爱你,你爱我吗?
天旋地转,工地上有刺眼的黄色光,有飞来飞去的虫子,我清晰地听到梁伊源叫我——纪格桑。
我闭着眼,心融化在这一句话里,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候,从楼房的顶部掉下来一根大柱子,在没有防备下,我们突然被人推开。
柱子砸在那人的腿上,是纪梅桑。
在医院的时候,我守在纪梅桑的身旁,她看着我,想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叫我格子,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纪格桑,是纪梅桑的姐姐。
父母车祸之后,我一度很讨厌纪梅桑,我觉得是因为她生日,爸妈为了给她买东西才被车撞的。后来我们被分散到了不同的家庭,我们喜欢了同一个男孩。
可是纪梅桑,我虽然一直说我多么讨厌你,我还是要把我最好的都给你。从你小小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喊我姐姐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我自己,我要把我最好的都给你,哪怕是一份我很舍不得的爱。
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我必须好好地照顾你。
胡桃夹子和月亮一起走了
我离开了他们,我相信梁伊源会好好照顾纪梅桑。
我和卓浪走的那天,经过景光大剧院,我曾经在这里目睹了父母的死亡,遭遇了失望,也在这里遇见了梁伊源,重拾了希望,我丢丢捡捡伤心欲绝过了这许多年。
我路过我和梁伊源曾经吃烧烤的地方,那里已经长出了一棵很大的树。
我蹲在地上,发疯般地刨树下的泥土。刨到指甲断了,流出了血,才在树下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盒子。盒子雕刻成胡桃形状,里面放的只有一张纸片。
那个十三岁在奥赛课上我没有看到脸的图画。
上面写着:格桑,我只想做你的胡桃夹子,带你找到你的王子。
我的眼泪开始翻涌,我记起我高考完的那个生日,纪梅桑下楼的时候,梁伊源问我:“格桑,你喜欢我吗?”
我低着头回答他:“不。”
纪梅桑上来的时候,我笑着和她说话,在月亮的光影下,我看到梁伊源眼睛里的潮湿。
那是我记忆里最珍贵的眼泪,在弯弯的月亮中和胡桃夹子的故事一样珍藏了。
作者后记:
大二暑假在英文补习班,认识了一个来自东北的学画画的女孩儿,她非常美丽、热情,对艺术有种执着的痴迷。
我这样一个伪文艺女青年常常与她一起去福州路上的天蟾大剧院听昆曲,三十块钱可以听三个小时,每次她听得津津有味,而我却快要睡着。
这是我写《胡桃夹子》的背景,听上去是不是一点儿也不美好?
许多年后,我和这个姑娘失去了联系。我们再也没有遇到。
每次路过那个剧院的门口,看着细密如织的人群,我还是会忍不住驻足,想起那时候我们手牵着手走过斑马线,她的笑容灿烂,月色清辉下,投射在她身上的光影足以倾城。
虽然终年不遇,但她仍然如我珍藏的胡桃夹子,让我想念,让我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