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的。”他有些得意,“你喜欢穿绿色的衣服,扎绿色的头绳,整个人就像一片树叶。”
“你是神婆。”我笑,这是我第二次遇到如歌,他却能记得我爱穿绿色。
“我叫如歌,我们同学周末来步行街表演,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他笑了笑,露出编贝的齿。
我摇头:“我记得你,如歌。”空气似乎顺着话语停顿了一下,白白呜咽了两声。
“白白生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兽医院在哪里。”
“你的狗吗?”他指指白白。
“嗯。”
“我带你去吧。”他说,“不过,我现在这样子,你介意吗?”
我感激地说:“怎么会,你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
他愣了一愣,笑着来拉我的小辫:“我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或许只是为了掩饰喜欢吧。我垂着头,没有言语。
兽医院并不太远,公交车坐四个站就到了,因为不大,在角落的一个小店面里,平时不太有人注意。
“它没有生病。”兽医在检查之后告诉我。
“那它为什么不爱吃饭,毫无精神?”我不解。
“或许,它患了相思病,你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带它去哪里玩,遇到了什么小狗?”
“原来狗也会单相思。”如歌摸摸白白的头。
我开始回忆我曾经带白白去过哪些地方,突然想起有一天带它散步到少年宫,在院子的滑梯上坐了一个下午,有一个女孩儿也带了一只白色的比熊,它们玩得很开心。
少年宫的滑梯下面,那个小女孩儿对我说:“你们终于来了呢,咪咪可想你家狗狗了。”
如歌说:“你看,别人的主人都知道狗狗是单相思,你怎么没看出来?”
我望了如歌一眼:“你为什么不觉得是白白隐藏得太深呢?”
如歌被我一语噎住,又过来拉我的小辫:“伶牙俐齿。长大怎么得了。”
我买了牛奶和芝士蛋糕给白白,它们两个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我脱了鞋子,抱着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它们。
“阿绿,在想什么?”
“有时候世界真奇怪。”我答非所问,“前一秒你还为见不到这个人而不开心,下一秒他却突然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开心到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如歌递给我一块小小的巧克力:“这么小的丫头,想得这么多呢。”如歌捡起身边的一片绿叶放在手心里,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竖笛呢?我记得你有一管竖笛。”
“不吹了。”
“为什么?”
“不喜欢了。”
“小孩儿,总是喜新厌旧。”
我赤着脚站起来,走到院子的桃花树下,还没到开花的季节,院子里一片突兀,只有如歌清亮的眼睛点缀在萧索的院内,显得生机盎然。
我不知如何告诉如歌,遇见他,是一种烦扰的忧伤,连吹竖笛,眼前都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有些东西因为太真切,所以不敢靠近。
如歌拎着鞋:“阿绿,穿上,别着凉。”
我靠在树后,伸伸懒腰:“就不就不。”
如歌没法,摇着手说:“你真不听话。”
“有人宠着,为什么要听话。”我冲如歌做了一个鬼脸,继续赤着脚奔跑,只听见如歌在身后脆生生地喊我:“阿绿,阿绿。慢点跑呀。”
我觉得自己像重新找到生气的白白。
如歌和我分别的时候,又拉了拉我的小辫,他说:“我在实验中学读高二,希望能再见到你。”
实验中学,姐姐读的那所全市最好的中学。
【陌时绿如歌】
回家之后,我开始丢掉所有闲散的心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做习题,我的体内迸发了一股我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冲劲,我只有一个目标,考上实验中学,与如歌再次重逢。
中考过后的暑假,我的成绩刚好压线,妈妈和姐姐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高兴得飘飘然,拿着通知书看了又看。
班长陌枫组织了小型的毕业晚会,地点定在他家新开的休闲吧。
休闲吧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陌时绿如歌”。
宣传语是: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去往绿如歌的路上。牌匾是天蓝色的底,毛笔题字刻成浮雕版,带着几分风雅。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班级聚会,起因还是陌枫在中考结束后的教室门口叫住我。
“苏绿,7月12号我们搞一个同学的毕业聚会,你能来吗?”
在这之前,我从未注意过陌枫的脸,那天才看仔细了,那是一张精致、干净,有少年的清秀的面孔,举手投足有阵阵清逸。
这之前,他除了在考试的时候向我借过一张纸巾,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我本想拒绝他的邀请,可是他突然抢着说:“很多同学都来的,大家都希望看到你。”
初中三年,我从未听到任何人对我说他希望见到我,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所有人在惊奇姐姐美丽的同时,都会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这是苏蓝的妹妹苏绿啊,怎么可以如此不相似呢?”
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苏家有两个反差如此大的女儿。
所以,那天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次的聚会陌枫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花招,让上过家政课的女孩子都做一道菜或者一道甜品。
我们整个班在初二的时候有一半的女生报了家政课,另一半则选择了园艺课。
我刚好属于前者。
我从妈妈的厨房里找出了西米露、芒果布丁、可可粉和新鲜的山竹,在厨房里折腾了三刻钟做出了一道令姐姐和妈妈都闻风丧胆的甜品,它颜色黝黑,色泽不均,味道有点怪异。
我将它装在一次性的圆盒里,兜在白白小时候住过的篮子窝里,拎到了休闲吧。
姐姐曾经说,若是有人真的喜欢我这道甜品,一定是味觉有问题。
【原来,你就是苏绿】
聚会那天很热闹,女孩子们穿得争奇斗艳,终于可以摆脱常年一成不变的校服,大把大把地释放美丽的青春。
我还是穿着平日里的白色短衫,搭配绿色的小披肩,下面一条素色百褶裙,头发结成两个辫,绕上我喜欢的绿色头绳。
我到的时候,已经听到里面有隐隐的歌声,我顺着歌声上楼去。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如歌。
如歌一身白色的短衫,扣子全都敞开,黝黑发亮的肌肤正对着我的瞳孔,像极了风流的公子哥。
他手里拿着一支烟,星火明灭,我走左,他也左,我走右,他也右。我有些惊喜,故意仰着脸说:“你真无聊。”
他吸了一口烟,笑的时候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
陌枫的声音在楼上的转角喊我:“苏绿,快上来,我在这儿。”
如歌转过头去,对着陌枫挥挥手,再转过来对我说:“原来,你就是苏绿。”
坐定之后,我才知道,如枫就是陌枫,他和如歌是兄弟,他们原本一个叫陌如歌,一个叫陌如枫,只是在他们十岁的时候,他们爸爸将他们中间的那个如字给去掉了。
只是,我喜欢如歌的名字,我不愿意当作那个如字已经消失。
陌枫把音乐关掉,让女孩儿们把自己做的甜品和菜拿出来,一道一道精致美味的小菜立于人前,赢得阵阵赞叹。当我将我的小点心端出来的时候,世界瞬间安静了。
暗黑色的一团,所有人都不能猜出是什么。
这是我想到的画面,我缓缓扣上盖子对大家道歉:“不好意思。”
陌枫却走过来,掀开盖子,开始细细品尝这道甜品,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吃得精光。
如歌靠在门边先带头鼓掌:“如枫,难为你了。”女生的目光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顿时呈现无数迷惘。
如歌长得太妖孽,冠玉的面色,却有一种邪气,慵懒的站姿,却又无法忽视地好看。
陌枫看我一眼说:“真的很好吃。”脸上痛苦的表情却又出卖了他。
我笑了笑。觉得这一趟真没白来。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待到新开学的时候,我才在人群里面看到如歌,他如此醒目,在千篇一律的校园衬衫中,你一眼便能望见他的瞳孔,是寂寞和不羁。
与此同时,我还看到了我的姐姐,他站在如歌的身边,和他细细耳语。如歌笑了,挑着眉毛,是放肆的笑。
我曾经想过,姐姐这样的美人身边要站着怎样的男生才得当呢,当如歌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席慕蓉写“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这几句诗的真正含义。
同时,我也明白了姐姐晚上开始缩在案头对着本子写日记,偶尔会偷偷笑出来的心情。
我低头开始踢路边的石头,对这所全市一流的新高中产生了莫名的排斥。
我知道,我排斥的不是这个环境,我排斥的是看到姐姐和如歌站在一起的画面。
放学之后,姐姐拉我和如歌见面,在学校废弃的停车场,她羞怯地为我介绍:“阿绿,这是如歌,我新认识的朋友。”
如歌说:“阿绿,你好。”
我绽放出一个笑容,假装第一次和他见面:“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云之顶端,狠狠地被摔到了泥里,疼到无法发声。
他也点点头,冲我挑挑眉,并没有戳破我。
夜里我给白白喂食,可可味的饼干,它吃得欢甜。它找到了新的朋友,它沉浸在幸福之中。我竟开始羡慕白白。
沿着露台的边缘坐下来,吹着露台的风,看着碎钻似的天幕。
姐姐站在她房间的露台,快乐的打电话,是打给如歌的吗?他们要说什么呢?他们认识了多久?
少女的心事永远藏得比自己预想的多而丰盛,光是猜度未来就用去了大部分,再暗自神伤又消耗了小部分。于是,悲伤变成了全部。
【绿叶的绿,还是绿色的绿】
姐姐和我说她和如歌认识的经过。
她缩在我的被子里,瞳孔皎洁明亮,脸上有红红的色泽,嘴角始终上扬。
那是高一开学初,苏蓝站在宣传海报前面看一幅毛笔字,天色有点暗了,傍晚的时分,天空像是混沌初开时。
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是你吗?”
她转过头,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如歌。她不知道如歌把她错认成了谁。
那个暑假,姐姐因为参加舞蹈比赛瘦了八斤,连侧脸都无端地尖了起来,妈妈害怕地说:“不好不好,快变得和阿绿一样难看了。”
如歌说:“对不起,我认错了。”声音淡漠而寂寞,脸是出奇的好看。
苏蓝以为是新的结识点子,静静地等待他下面的动作和话语。
可是没有。如歌只是转过身,走掉了。再也没有找过苏蓝。
半个月之后,苏蓝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看到如歌,他写一幅毛笔字,配叮咚的琵琶曲,台下的女生目光呆滞,开始窃窃议论。
她才知道,如歌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男孩儿,根本不屑使用那些滑稽的伎俩来结识她。
那天苏蓝表演的时候心不在焉,扭伤了脚,如歌把她扶到了校医院去。
他们就这样熟识了。
那段时间姐姐非常开心,总是无端的沉静在自己的小幸福里,开心的仿佛要飞起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姐姐十八岁,她和如歌一同考上了景安一间不错的大学。
我学会了隐藏,藏得深不见底,我看到姐姐和如歌快乐地在一起,说笑,谈天,一切水到渠成。
我顿时明白了,先来后到这个词多么虚假。
如歌喊我阿绿,他问我:“是绿叶的绿,还是绿色的绿?”
我歪着头,笑着说:“或许是绿如歌的绿。”
他也偏过头来笑,拍拍我的头说:“小阿绿,真是个鬼灵精。”
熟了之后,如歌喜欢喊我“小阿绿”,多像一个宠溺的口吻。
他问:“你上次让陌枫喝的甜品是什么?”
我胡编:“蛇蝎美人。”
姐姐过来打岔:“阿绿最喜欢搞一些奇怪的东西来凌虐我们的胃。”
如歌安抚:“怕什么,总会有心甘情愿的笨蛋将那些东西喝完。”如歌说的笨蛋,是指陌枫。
许多时候,如歌会和我说陌枫的小时候:“你别看他现在高高大大,小时候可矮小了,鼻涕流到衣服上,被许多同学嘲笑,嘲笑了回来不敢和我说,还是他同学告诉我,我才帮他教训了嘲笑他的人。”
“你打架?”
“嗯。”他想了想,“算是。那些人极其讨厌,他们叫如枫鼻涕虫。”
“你是一个好哥哥。”我夸赞。
“如枫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我是个粗人。”
“你是粗人吗?”我睥睨他,“你分明是无赖呀。”
姐姐坐在如歌的身旁,双双笑得温柔而甜蜜。
彼时,刚上大一的姐姐打着和我逛街的幌子和如歌去约会,他们也不怕带上我这个电灯泡。
他们温柔甜蜜地逛街,我大大方方地询问价格;他们坐在小店里吃食物,我不急不缓地和如歌随意聊天。
“你和如枫很好吗?”如歌静下来,总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你猜猜。”我吃一客草莓冰激凌。
“我觉得不错。”
“你这个哥哥和妈妈一样难缠。”
“我们家没有女将,所以我比较关心我弟弟。”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我思考了半天回答。
第二天陌枫来了,彼时我在学校的秋千架上荡秋千,木头的坐垫摇得高的时候大腿有些酸痛。
“阿绿。”他站在秋千下喊我的名字。
“给我摇秋千吧,陌枫。”我说。
他很用力,几乎要摇断秋千架,在半空的时候,我看到如歌站在齐思楼顶楼的走廊看着这个方向,如同我十三岁的时候见到他的样子,那样倾斜的一个姿势,和死亡靠得如此接近。
我突然闪过一丝念头,于是一松手,整个人朝下面坠去。
陌枫紧张地喊着我的名字:“阿绿,阿绿。”急急地来接住我——“呼啦”,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成熟的落地果。我和如枫双双跌倒。
“有没有吓着你?”我笑着问。
“没有没有,你没事就好。”
我眯着眼笑着看他:“你真好。”
他扶我起来,帮我整理头发:“阿绿,你真像一只风筝。”
“那,能飞多高呢?能飞过我们齐思楼的顶端吗?”
“你的脑袋里总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陌枫笑着说。
我再看向齐思楼,那里已经没有了如歌的影子。
【他们的分手】
我读高三那年,如歌在大学里因为帮人替考被学校抓到了,直接勒令退学。
我不明白一向成绩优异的如歌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陌枫带我来到他们家的休闲吧下指着上面空荡荡的位置说:“阿绿,我爸爸做生意被人骗了许多钱,连同这里都要卖掉了,如歌替考是为了赚钱。”
牌匾已经不见了,我十五岁再次遇到如歌的那个牌匾已经消失无踪。
那天我有点难过,为了如歌的牺牲,为了牌匾的消失。
妈妈知道了如歌的情况,禁止姐姐和他来往。
姐姐开始和妈妈展开了一场维持一个月的爱情争斗。姐姐逃,被妈妈拦在门口。又用跳楼,摔在草坪上住院好几天。
她醒来就是流泪,睡梦中还喃喃地喊着如歌的名字。
最后姐姐开始绝食,饿了好几天,连喝水的力气也没有,妈妈实在没有办法,让我把如歌找到家里来。
姐姐躺在床上,看着她和如歌的照片,默默地流眼泪。如歌一来,她就倒在如歌的怀里:“如歌,如歌,我终于见到你了。”
如歌温柔地抚摸她的发丝:“苏蓝,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为什么还这样?”
“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不要。”姐姐哭得肝肠寸断,“哪怕是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啊,如歌。”
“你真傻,苏蓝,我和你说得那么清楚,我们之间……”如歌看了我一眼,我像是一个偷窥他们相聚的旁人,突然心里慌张。
“我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谈。”我仓皇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隐约隔着门板,只听见姐姐嘤嘤的哭声和如歌微微的安抚声。
我抱着白白,站在露台上看窗沿滴落下来的雨水,丝丝入扣,坠入草坪的葱郁之中,将整个天都蒙上了浅灰色的雾。
拆散一对相爱的人,多么痛苦?我不懂,因为我没有和任何人相爱过,但我看到姐姐的脸,我便知道了,那种痛苦,必定比当年我听到姐姐和如歌在一起时更难过。
如歌走的时候,我抱着白白去送他,他站在门口对我说:“小阿绿,劝劝你姐姐,让她忘了我。”
忘了你,有多难,你又怎么会知道?
【改变的阿绿】
姐姐从那场刻骨的失恋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三开学了,她换了新的校区,离家很远。不得不在学校寄宿。
她收拾行李走的那天,我和妈妈去送她。
站台上,她穿了一件蓝色的雪纺裙子,极素的蓝色,扎了两条小辫,长长的垂到腰间。她依然芳华美丽,眼睛里却没有了曾经的欢愉。
我和陌枫一同考上了一间离家很近的大学,每天都按时回家。
我开始换新发型,涂姐姐的保养品,不用穿校服的时候开始在自己身上比画美丽的衣裙,我把长发散落下来,头发中间分出一缕,夹上可爱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