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了,你没听见。”我强词夺理。
“好吧,你有什么事?”她已经习惯了我的霸道。
“双子项链还你。”我把项链递到她眼前,她坐在床上,靠在床头的靠背上看着我。
她穿着黛青色的棉睡衣,抱着厚重的热水袋,把脚蹬得像个咸鱼干那么直。她的脸色还是和平时一样红润,但是目光一直在我身上转悠。那个眼神里有一些探究的意味,似乎在琢磨什么事。
我被她看得有些惊悚,想走。她一把叫住我,问:“双子星球到底在哪里?”
她知道了双子星球,我笑了:“只对书本感兴趣的贾单单也开始喜欢漫画了啊?”
“我只是随便问问。谁喜欢了。”她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文言文解析开始看。
嘴犟的贾单单,在任何场合都不愿意露出逢迎的表情,哪怕很想知道一件事,都不愿意低下头来委屈自己。
你看其实我多了解她,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回自己的SIM卡,刚插上卡,就看到数十条蓝希的短信闪进来,大多都是关心的语句。
我倒在床上思考贾单单的短信,戴家文会不会给她发许多许多关心的话呢,会不会让贾单单不知所措呢。
我边想着这些,边往嘴里塞了一颗药咀嚼起来。
我在寂静的夜里跳下床来,站在镜子前,镜子前的贾双双,面色苍白蜡黄,不化妆不能掩盖她日益凋零的面容,渐渐地她会变丑变难看,像鲜花瞬间枯萎。
我决定要好好地过完下一个夏天,然后和所有人告别。
单单【6】2006年单单自述
我在门板这头仔细听双双房间的动静,她先跳上了床,然后开始摇她的罐子,她用嘴干嚼那些药片,在夜里像小石头撞击的声响。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四处走。
后来一切又安静了,她是睡着了还是在盯着一个某处思考。我坐在地上,从口袋里面拿出那本漫画,好像这样东西维系着双双唯一的真实和美好。
我回到久违了一周的学校,学校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同学们看我的目光。
后来我看到学校课间新闻,才知道双双在歌唱比赛上大跳艳舞和戴家文给她送花的片段。
招摇是双双的一贯作风,没想到她利用我的身份恣意妄为。我觉得很丢脸,把头低得很低,恨不得现在可以人间蒸发。
可是戴家文突然站在我的班级门口,喊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是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戴家文给我拿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他冲我微笑的样子春暖花开,真好看。
我真的很佩服贾双双的本事,不过一个星期,一切全都逆转到她想要的画面。
戴家文和我的关系就这样好了起来,像是捡了个现成的,早上给我买早饭,放学和我一起回家,晚自习会到我们班级和我坐在一起。
我对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穿帮。
他和我提起一个烟花的夜晚,一个卡丁车的夜晚,一个女孩蹲在地上的夜晚。那些回忆让我非常恐惧,因为它与我毫无关系。
捡现成的果实比太让人无法心安理得。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度过这可怕的时间,我只有用努力勤奋来掩盖我的恐慌。
戴家文每次来我家的时候,双双总是会回避他,在房间把音乐开得很大,外出和同学吃饭。
偶尔,我想问问她和蓝希怎么样,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可是有一次,戴家文说:“单单,你的身体好多了,可是你的性格怎么也改变了?”
我疑惑地问:“我的身体什么时候不好过?”
他尴尬了一下说:“当我没提过,我知道,你说过的,我不提。”
戴家文的对话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回家的时候想,上学的时候想。最终一无所获。
我就在这样傻傻的纠结中和双双度过了2005年的冬天,迎来了2006年。
这是一个时间过得无比快的年份,我紧张地赶着学校的课业,还要面临高三的升学。我根本没时间做别的事情想别的事情,哪怕连和戴家文说话都只是匆匆几句。
可是2006年的夏天,我和双双大吵一架,那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吵得最凶最厉害的一次。也就是那一次,我突然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那么悲伤的一切。
双双【7】2007年夏天永远不会老去的美丽
你不算时间,永远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和单单换回身份已经大半年了。
这半年里,我一如既往地做学校里最招摇的女孩子,接受男生的追捧和热情,依旧穿着大大的高跟鞋在学校里面走得铿锵有力。
我去医院的次数频繁了,医生说让我赶紧住院,或许存活的概率会大一些。
我不同意,我从医生那里跑出来,我多害怕看到单单同情的目光,爸爸妈妈悲伤的目光。可是妈妈说,我过完这个夏天一定要住院,不能再任性了。
其间我发生了两个改变,一是不再和贾单单吵架,二是对蓝希的态度好了许多。
能够被贾单单给予善待的男生,我也不能残忍对待。如果他一时想不开,我也是罪孽深重。
大半年里,我和单单过了一个不算太好的年。
爸爸妈妈包的饺子被我从楼上丢下去,我跑到楼下去堆雪人,差点把自己埋进去,他们不知道是骂我还是心疼我。我看到妈妈眼睛里难忍的眼泪,我看到贾单单冷漠的眼睛。
或许在那之前,她对我还有一丝的改观,但是那之后,她又恢复成那个讨厌贾双双的贾单单了。
我喜欢她这样,我也喜欢我自己这样。
贾单单和戴家文关系不错,她还把他带家里来好几次,和爸爸妈妈介绍这是她的好朋友。
我每次都在房间里听音乐或者出门和朋友吃饭,我从来不会和戴家文的目光相交。我害怕,害怕他认出我,也害怕他认不出我。我只能逃避。
后来,很糟糕的是,我和贾单单吵架了。
那是夏天里的一场海边活动,我和YOYO以及蓝希还有舞团的同学一起去玩。我穿花裙子绑了好看的蝴蝶结,沙滩鞋在脚上晃来晃去,轻薄的彩妆映衬着青春的脸。
我和蓝希在海边画了一个大心,我让他去帮我捡贝壳,无聊地吹着海风在心里写字,我写了戴家文,我不是单单,我是双双。
写完之后盯着看了好长时间,准备起身的时候,才看到戴家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男生暴怒是件好可怕的事,我赶紧去把心里面的字给弄散,他说:“你不用弄了,我都知道了。贾双双,你骗了我。”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贾单单,戴家文狠狠地对贾单单说:“你们姐妹俩真阴险,联合起来欺骗我,真是让人感到恶心。”
我不知道那么斯文的戴家文为什么能说出“恶心”这个词,我看到贾单单悲伤地站在那儿大哭,我想帮她解释,可是戴家文气愤地跑走了。
贾单单大声冲我喊:“都是你,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你就是个祸害,我不知道你回来干吗?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你高兴了?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我承认我错了,可是我还要和贾单单顶:“你自己没用你还怪我身上,你如果有本事就应该让他想和真正的贾单单做朋友,而不是假的!”
贾单单愤怒地抓起沙滩上的沙子朝我丢过来,沙子进了我的眼,我在蒙眬中想找点水洗眼。
贾单单已经跑走了,我摸到了冰凉凉的海水,我洗完了眼睛,我知道一切都被我搞砸了。我很沮丧。眼前一片蔚蓝,大海的宽广似乎能装进我所有的悲伤和哀痛,我朝前面游去。我进入大海的怀抱,大海的中央就是双子星球的位置,那里没有伤害,没有背叛,没有生老病死。
我想把我的美丽留在2007年的夏天,永远永远不会老去。
单单【8】2007年去幸福的双子星球
双双的尸体是被救援队打捞上来的。她单薄的身体像透明的蝉,随时会飞走。
她的脸上退去了彩妆,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发紫的嘴唇。
我才知道,贾双双化浓厚的彩妆,是要遮住她日益苍白的脸和微微发紫的嘴。
妈妈在一旁哭得不像人样,我蹲着,看着眼前这具微微浮肿的尸体,怎么也不能和平日里彩裙飞舞,浓妆艳抹的双双挂钩。
我才知道,在双双和我刚出生的时候,双双就被检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当时爸爸让妈妈把双双丢在孤儿院门口,妈妈一气之下带双双走了十年。十年之后,她带着双双回来,只是希望,她能获得一家人的快乐。所以她平日里怎么胡闹,妈妈都随她去。因为在一开始,双双就知道,自己不会活过十八岁。
这是多么可怕的死刑,十八岁的风华正茂,居然是生命的终结。
我在贾双双的房间里发现了她的一封信,是写给我的,用黑色的碳素笔,整齐地写在白纸上:
贾单单,永远不要因为我的死而难过。从十岁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希望你一直是那个永远冷静又骄傲的贾单单。
这么多年,我做过许多让你讨厌的事,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抢你东西是希望你记住我,我总是拿话奚落你是希望你讨厌我。
那么就算有一天我走了,你也不会那么难过,你还是会记住我活泼开朗的样子,继续你十岁之前的生活。
而那个时候,你有爸爸有妈妈,你就会把我当成一场不太美丽的梦。
要相信贾单单,我多么希望你不会为我的死而哭泣,可是我又多么希望你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贾双双的妹妹。她和你在共同的母体里生活过九个月,因为有彼此,你们从来都不是孤独的卵子。
双子星球的方位是海的中央,只有两个人一起前行才能到达,可是他们又必须背道而驰,凭着彼此内心的默契到达。而那条双子项链,就是双子星球大门的钥匙。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会是漫画中共同到达的那两个人。
可是现在,我要先走了。我会在那个星球上面等你,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不要有争吵和讨厌。
我们可以拥抱着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像十七年前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那样彼此依靠。
我叫你姐姐,你叫我妹妹。我是双双,你是单单。
我们是星球上最幸福的双子姐妹。
——妹妹贾双双留给姐姐贾单单
双双死后,我一直都没有哭,我记得双双每次和我吵架的时候都说:“贾单单,你如果委屈,你就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我不会哭的,贾双双,我固执地想只要我不哭,你就会醒过来,继续嘲笑我,说我臭脾气,说我死倔,说我无聊。
贾双双,现在,你还会醒来吗?哪怕只是坐在我的面前,吃你爱吃的荷包蛋,嫌弃我的手艺差,或是躺在我的被窝里和我一起数小绵羊。
我想握一握你常年冰凉的手,对你说一句,傻妹妹。就算你做了再多的坏事,我还是那么喜欢你,在内心深处,从未改变。
贾双双,如果时光倒回,我不会和你背驰而走,我会紧紧拉住你的手,带你去幸福的双子星球。
作者后记:
《双子星球》是我这么多年的校园文里,唯一写哭的故事。我很少写亲情,可这篇却是为了纪念一对双胞胎姐妹的感情。
我有一对双胞胎好朋友,刚刚认识她们的时候,对于这样双生的面孔感到不可思议,她们一个文静,一个活泼,一个喜欢隐藏,一个毫不掩饰。她们从很小被迫分开,十岁才又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们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吵架、争执,说令对方讨厌的话。
双胞胎姐姐结婚的时候,我去婚礼现场,看到妹妹在角落里哭成泪人。
世上真的有那样两个人,感应着彼此的心跳,存在同一个母体,她们讨厌对方,却又爱着彼此,这就是姐妹。
陌时绿如歌
陌时绿如歌,少年落幽兰。一别数清风,旧梦薄衣衫。
【竖笛后面的如歌】
认识如歌的那一年,我随姐姐在少年宫学习竖笛。
姐姐学的是琴棋书画,我只当玩耍般学习一样,最简易的竖笛。
杏白色的一支,通透晶莹,八个孔次第而下,尾端坠一个璎珞下摆。
我将这小小的玩意视如珍宝,掬在手心里,偶尔会举过头顶,放在刺亮的阳光下,凝望天空。
如歌便以这样的方式,映入了我的眼中。
他的瞳孔沉静而灼热,柔软的发丝在风中摆荡,衣服领口露出一节海青色的蓝,他俯着身子,整个人像是要倾倒下来,仿佛下面有人在迎接他。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直面死亡的姿势,我只是觉得他美丽,动人,让人忍不住想要迎接他。
我上楼的时候,他正好下楼来,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倒是停下脚步,挡在我的面前,我朝左,他便左,我朝右,他便右。后来我恼怒地蹙眉看着他,他竟坏坏地笑了笑,指了指我手中的竖笛说:“小孩子玩意儿。”
我瞪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回应:“本来就是小孩子,能玩出什么大人玩意儿?”
他先是一怔,随后大笑,牙齿整洁白净,他扶着楼梯的扶手,像是恍然大悟地说:“真是个小孩儿。”
如歌的声音,有一种妖媚的气质,随意挥洒一把清灵,就容易让人夜不能寐。
梦中我几乎反复听到他的笑声,大汗涔涔地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拉了一盏小灯,读席慕蓉的诗集。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露台和白白】
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少年宫的学习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吹奏过我的竖笛。
我开始在一间普通中学里上初一,每天骑着一辆绿色底带白色斑点的自行车去上学。我的成绩一般,长相普通,没有喜欢的朋友和同学,也没有见过和如歌一样的男孩儿。
班里许多女孩子都有喜欢讨论的男生,他们或高或丑,或瘦或壮,他们会在人群里默默传递气息,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有时候只是一道笑声。
它们藏得隐秘,却无处不在。
而我,却始终如同人群中的一点翠绿,陪衬了这个世间的花朵,永远不会被人注意。
那时,我的鼻子有点塌,面色蜡黄,偶尔还会冒两颗青春痘,眼睛不大,却意外狭长,妈妈说,这并不是讨喜的面孔。
我的姐姐和我完全不同,她在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皮肤细润如脂,眼睛皎洁,高高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十五岁的年龄,就有窈窕天香的姿色。
妈妈对她很满意,觉得她继承了她年轻时的美貌芳华,她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把她培养成一个无可挑剔的美女。
所有见过姐姐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停下脚步,流连忘返。
自小,我们家门口的垃圾桶,就开始堆积署名甲乙丙丁的情书,大了一点,就有男孩子等在楼下,送巧克力、饼干、花。
姐姐总是烦恼地对我抱怨说:“阿绿,他们太讨厌了,好像怎么样也赶不走。”声音里,是属于这个年龄的骄傲。
我只是静静地靠在露台的白色藤椅上,抱着一只小小的比熊普照阳光。
我叫它白白。它很温顺,从来不挑剔主人的美丑,只要对它好,它就忠心地待在你身边。
我最喜欢我房间的露台,窗户密不透风,所有的阳光和气流都通过露台跑进来,拉开露台的窗帘,一瞬间,就能和大自然无比亲近。
【如歌,我又看见了你】
中考前的四个月,白白生了一场奇怪的病,不爱吃食,无精打采,整日对着露台外的松树发呆。我让妈妈带白白去看病,妈妈就丢两颗感冒药丸给我。
“没一点爱心。”我气恼地抱着白白,拿上存钱罐就往外面走。
天空下了一点点小雨,白白开始瑟瑟地抖,我将头靠着它,希望给它点温暖。
我看着宽阔的马路,却不晓得如何去兽医院,但是看着白白可怜的眸子,却又焦急如焚。
不知道如歌是从哪里来,我只感到有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轻柔的节拍。
“阿绿。”他的声音是动人的舞曲,“怎么了?”
如歌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身上挂着琳琅的配饰,脸上涂得惨白,像是标新立异的边缘族群。
“你怎知我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