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与以往不同,夜色太晦暗,将他轮廓都拢的柔和,他嗓音沉沉响在耳侧,竟似在笑:“漫儿,倘若一天我们兵戈相见,你可会为他而杀了我?”
她一颗心惶惶不安,却是色厉内荏:“你若伤他,我当真会杀了你。”
他淡淡一笑,在夜色里寂寂如莲:“我猜得到。”
两人再无对话,他不声不响的离去。
耀阳原已独自回了姝璃宫,罗姑只怕上官漫对生辰出现的血腥耿耿于怀,安慰道:“殿下,华阳殿下撞柱时子时已过,做不得数。”
上官漫只说无事,催促罗姑去睡了。
耀阳不知何事,觉出殿内气氛,便坐在床上拥衾不语,突道:“这是什么?”塌下窥见锦盒缠枝纹样隐约的一角,不知为何摔倒了地上,索性并未摔坏耀阳赤脚下床捡起来,却是一个锦盒,兴冲冲打开来瞧了,顿时失望:“我当是什么,原是本破书。”随手便扔到一旁。
上官漫正要吹灯入寝闻言不禁笑了:“昨日还缠着我学诗,这会见到书如避蛇蝎。”也未看就捡起来,耀阳嘟囔:“那书看着那么破,肯定没有意思。”
不经意扫见书封,果真是极破旧,想是年代久远,书页早已脆黄,耀阳方才那一摔,已有几页脱落下来,可那字迹清晰撞入视野,让她顿时激动的手足无措。
“这难道是……”那失传棋谱《九张机》么?
此书累世代棋手心血箸成,曾为此引出一段血腥纷争,自此再无下落,皇帝几次派人去寻都未寻到,竟不想出现在这里。
耀阳诧道:“想来是生辰贺礼,姐姐竟会这么喜欢,那人也极是厉害。”
她心不在焉的应一声,今晚除却他们三人,并无旁人来过,是谁所送,并不难猜出。
耀阳一直在耳畔叽叽喳喳,她声音清脆,本是好听如黄鹂,这日却是举得恬燥,极不容易等她睡了,自己已无睡意。
夜色里他的神情,似是一记重锤,打的心抽搐的疼。
她迫切想找个角落让自己平静,厚重的墙轰隆移开,自暗道被毁她终于又一次踏入这里。往事不堪回首,这暗道犹如她夭折的梦,不愿面对,只想把它搁在最底层的角落,最是孤寂无依的时候,它却又浮上来,折磨的血色淋漓,却是忘不掉,就像今日她又踏进这里。
果真塌落了,通往宫外的方向泥石凌乱对齐,残破油灯掺杂在泥土里,甬道里漆黑难辨,偶一点零星火光,也只来自她手上的莲花烛台。
她不忍再看,转身去别处,却见一道石门,四只石兽盘踞相对,中间却是一个轮盘,星罗棋布,像极了棋盘的布局。
她蹙眉,先前并未见过此门,难道暗道崩塌,改变了里面的格局么?竟引出她些许好奇,宁神一看,这图案却是在药仙老人所赠的那本书上见过的。
也因兴趣使然,她对那书内容早已耳熟能详,有因她极是聪颖,因着自小下棋,参悟机关并不算难事,甚至青出于蓝,闲暇时自绘些机关部署,自娱自乐,小小机关自然不在话下。
石门轰然一声打开,顺阶而下,转入一室,入目黑漆洒螺钿百宝嵌石榴纹插屏,屏后豁然开朗,左手边墙面紫檀月洞式门罩架子床赫然在目,填漆戗金龙戏珠纹竖柜,对面墙嵌钿云凤纹梳妆台,中央一尊博山炉,紫檀木衣架,博古架上瓷瓶如意琳琅,地铺红毡毯,走上去亦是无声,与梳妆台相对的那面墙放置一张矮榻,安置矮几棋子,几上悬挂一幅美人像。
画中女子粉衣素帛,回眸嫣然一笑,身后花树乱红如雨,一刻遗世倾城。
诗里云:“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原一点也不假。
上官漫心中慨叹,纵她见过后宫诸多美色,仍觉不及此女一分。即使昭阳,也觉黯然失色。
这室内装饰奢华,纤尘不染,乍然一瞧便是女子闺阁,梳妆台上一枚嵌宝石的象牙梳,触手冰凉,若不是那画因年代已久早久微微泛黄,博山炉冷清,她只以为误闯香闺。
细看那画中美人眉目,只觉眼熟,只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转身只见铜镜里光可鉴人,映着她如画眉目,她猛然顿悟,这人,像极了柔妃,不,是柔妃像极了她。
心中百浪拍岸,她震惊异常,只因不经意窥见一个秘密,锦帐上密密排列的卍字纹,唯一人可用,杌软榻之上铺就的明黄色,无不指向那至高无上的君主。
她轻声嗤笑,终了悟为何初见柔妃觉得眼熟,现在看来,镜中人那精致的眉眼,有几丝竟是与柔妃十分相像。
怪不得,皇帝对昭阳宠爱盛久不衰,对柔妃爱护有加,对她,并不是因为唤起对顾充媛的怜爱,而是,因着她的美丽,她的样貌,让皇帝想起了画中人。
原来如此。
她一时百感交集,种种情绪交错在一起,她在那无人的石室独自笑的花枝乱颤。
若是顾充媛知道,一定伤心,这许多年的情谊,原只因了一个女人,不是她,不是何皇后,亦不是柔妃,她们,也不过她的影子。
忽听轰然一声,似是石门开合,她忙吹灯躲到柜中。
只闻尖细苍老的声音:“圣上,您脚下小心。”
她身子倏地一紧。
透过缝隙,果是曹德扶着皇帝自插屏后转出来,皇帝一袭明黄卍中衣绸袍搀着曹德步履蹒跚,曹德一手持灯一边劝道:“圣上,小心龙体。”
想是平日里总是仰视这高高在上的君王,从未以平视的目光看他,曹德点亮宫灯,骤然室内亮如白昼,照见皇帝斑白双鬓,侧身在那梳妆台前的杌凳上坐了,脊梁竟见佝偻。
皇帝声音疲惫:“无妨,朕在这里静一静。”
曹德无奈,为他披衣答是,无声退到插屏后。
室内只剩了皇帝一人,他目光幽深,盯着对面的美人像许久不语。
她蓦然想起一句话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样的皇帝,看的让她心里也一抹愁绪。
一个时辰过去,她在柜中手脚发麻,皇帝一言不发,只望着画像出神。灯火摇曳,他终低低的一句:“这是我的报应。我负了你,你便同老天一起来惩罚我。”几字吐完,他猛然一震急咳,咳得弓背捶胸,清俊脸上浮起病态的红色,若不是曹德奔进来,她只差夺柜而出去搀他。
曹德直劝:“圣上,咱们回去吧,这里冷,小心着了凉。”皇帝“唔”了一声,由曹德搀着缓缓转过插屏,石室轰然关闭,再也望不见了。
她无力瘫坐在柜中。
第二日皇帝并未上朝,三更便宣了太医,说圣躬违和,对宫人来说,这是天塌了一般的大事,太医们聚满了乾坤殿商量对策,何皇后亲自前去,却被曹德尊圣命挡了回来。数十妃嫔帝姬花团锦簇聚在殿外迟迟不愿散去,曹德无奈,再出来,也只宣了柔妃。
妃嫔刚去,皇子们又来请安,皇帝隔着帘子发了一阵脾气,捡着人就骂,皇子们灰头土脸各自回府,乾坤殿才消停了。
这些事,都是罗姑徐徐讲于她听得,罗姑边忙着针线活边絮叨:“早上探病那会,充媛未去,殿下也未去,可别落下什么话柄。”
她正在想事情,脸上几丝恍惚,转过脸来却是笑了:“自然要去的,只是人多的时候,父皇看着烦,既要去,也要捡个他舒坦的时候。”
昨晚那个情形,想来是受了凉,又因华阳的事气急攻心,断然好受不了,此时容易嗜睡,仿佛睡着心里才能好受,便与那夜她的情形一般,可睡了一日,亥时的时候最容易醒,幽幽睁眼,殿里寂静无声,闻见自己苟延残喘的呼吸,只望见幔帐繁复的纹样,铜漏偶尔一声响,愈加觉得夜色死寂,心里似被叫做寂寞的兽吞噬了五脏六腑,惶惶便害怕起来,那漫无边际的寂静,似能杀人于无形。
那种绝望的痛楚,她致死都难以忘怀。
过到了亥时,她吩咐殊儿:“去取那件浅粉的锦纹翟衣来。”
殊儿闻言惊诧出声:“殿下,宫里人这会都不敢穿艳色,就怕落下话柄,怎殿下反倒背道而驰。”
她淡淡挑眉:“若是你生了病,看见周围人穿的似是准备后事一般,你怎么想。”
“定是生气,简直像是盼着自己死!”殊儿倏地捂唇,上官漫淡笑:“况这衣裳也不是十分艳丽,含蓄而不张扬,却是正好。”
更一点,那画中人,着的也是粉衣。彼时年少情深,纵使他如今坐拥江山,曾经记忆篆刻脑海,佳人难再得,追忆往昔,他唯有伤感,又怎会去忘却。
既然她再不能出宫,在这寂寂深宫里,她们能依靠的,唯有皇帝的宠爱,若是太子能够登基,那自然更好,如若是旁人,她也只能求皇帝能念着旧情给她们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