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罗马的狂欢节 (3)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阿尔培一次又一次经过。他捧着一个极大的花球,无疑是要它充当传递情书的使者。这种信念不久便成了事实了。因为弗兰士看到那个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为记)已到了一个身穿玫瑰红绸衫的可爱的女丑角的手里。所以当天傍晚阿尔培得意洋洋地归来的时候,他不仅仅是高兴,而是像有点昏了头。他相信那位无名美人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答复他。弗兰士已料到他的心意,就告诉他说,这种吵闹使他有点疲倦了,他明天想记帐,并把以前的帐查看一遍。
阿尔培并没有预料错,因为第二天傍晚,弗兰士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折拢的纸,胜利地挥着走进来。“喂,”他说,“我没有猜错吧?”
“她答复你了!”弗兰士喊道。
“你念吧!”说这句话时的神气是无法形容的。弗兰士接过信,念道:?
“星期二晚上七点钟,在蓬替飞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的‘长生烛’的罗马农民走。当您到达圣?甲珂摩教堂第一阶踏级的时候,务必请在您的小丑服装肩头上绑上一绺玫瑰色缎带,以资识别。星期二以前,暂不相见。
坚心和谨慎。” ?
“怎么样?”弗兰士一读完,阿尔培就问,“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这件事安排得非常巧妙。”
“我也这样想,”阿尔培答道,“恐怕勃拉西诺公爵的跳舞会只能你一人去参加了。”
原来弗兰士和阿尔培在当天早上曾经接到那位大名鼎鼎的罗马银行家送来的一张请柬。“小心哪,阿尔培,”弗兰士说,“罗马的贵族全体都会到的,假如你那位无名美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物,她也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了。”阿尔培回答。
“你念过那封信啦?”阿尔培紧接着又问。
“是的。”
“你知道意大利中层阶级的妇女所受的教育是多么不完全?”
“是的。”
“好吧,再读一读那一封信。瞧一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没有一个白字或文句不通的地方。”那一手字的确很漂亮,白字一个也没有。
“你是一个天生的幸运儿。”弗兰士边说边把信还给他。
“随你笑吧,”阿尔培笑道,“我是坠入情网了。”
“你说得我心慌了,”弗兰士喊道,“我看我不但得一人到勃拉西诺公爵那儿去,而且也得独自回佛罗伦萨哩。”
“假如我那位无名美人儿脾气的和蔼也像她面貌的美丽一样,”阿尔培说,“则我在罗马至少还要呆六周。我崇拜罗马,而且我对于考古学一向很有兴趣。”
“喂,再多遇到两三次这样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做皇家学会会员的希望啦。”
显然阿尔培很想严肃地讨论一下他入皇家学会的资格问题,但这时侍者来通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尔培的恋爱并没有使他没胃口,他赶快和弗兰士一同入席,准备把这场讨论留到晚餐以后。用完晚餐,侍者通报说基督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他了。派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是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动身,一小时前才回来,他真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唤醒,已经有二、三次,在他伤感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是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态度非常悠闲。这个人在弗兰士眼中始终是一个谜。
伯爵一定知道他认识他,可是他从没有吐露过一个字表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在弗兰士这方面,他虽然很想说明他们以前那次会晤,但是他深恐一经提出,会引起对方的不愉快。况且对方又是这样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只字不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经派出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他把自己的钥匙带了来,这至少是他这一次拜访表面上的动机。弗兰士和阿尔培推托了一番,说恐怕会使他自己看不到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利戏院去,爱根狄诺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们不去坐,本来也是用不着的。这一说使两位朋友只好接受了。
弗兰士已渐渐看惯伯爵那种苍白的脸色,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苍白的确给他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他脸上那种严肃美,那种美的惟一的缺点,或更正确地说,主要的特征,就在于那种苍白。真是拜伦诗里的主角!弗兰士不仅每次看到他,而且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个严厉可恨的头颅装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头盔底下去。他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证明他每时每刻都在回忆一个痛苦的事情。他有一对锋芒毕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的心,他那高傲爱嘲弄人的嘴唇里所发出来的话,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能把他所说的话强行印入听话人的脑袋里。伯爵并不年轻。事实上,伯爵除了像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阿尔培老是嘟哝说他们运气好,能遇到这么一个人。弗兰士并没有那样热情,但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优越感。他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显然相信,以他那种怪癖的个性,他那副特殊的面孔和他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却不想正好在那儿。
那一夜过得很平凡,像意大利戏院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那就是说,并不在于听音乐,而在于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弗兰士宣布道,他有一件更新鲜的事情要告诉她。尽管阿尔培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最近三天来闹得他们神魂不安的那件好事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稀奇,所以G伯爵夫人没表示出丝毫的不相信,只是恭喜阿尔培成功。他们在分手的时候约定,大家在勃拉西诺公爵的跳舞会上再见面,那次的跳舞会是全罗马都接到请帖的。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尔培再也没有找到任何她存在的痕迹。
星期二是狂欢节最后和最热闹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戏院的早晨十点钟就开场,因为一过晚上八点,大家就要去参加四旬斋。星期二那天,那些因为没钱,没时间,或没有热情以致没有看到前几天狂欢节的情形的人,也混进来同乐,贡献一份嘈杂和兴奋。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兰士和阿尔培跟在行列里,在别的马车和车轮间挤来挤去,而竟然没有发生一件意外,一件纠纷,或一次殴斗。过节是意大利人真正快乐的日子,作者我曾在意大利住过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礼发生过意外,而那些事情在我国的一些庆祝活动中却常常连带发生。阿尔培得意洋洋地穿着他那套小丑的服装,一绺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垂到地下。为了避免混同,弗兰士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推移,骚动和喧嚣也愈来愈厉害了。在人行道上,在马车里,在窗口里,没有哪一只手臂是不动的,没有哪一个人是闲着的。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是雷声般的叫喊,千万人的欢呼,鲜花,蛋壳,橘子所组成的风暴。三点钟的时候,在喧闹和混乱之中,隐约可以听到波波罗广场和威尼斯宫发出放花炮的声音,这是宣布赛马快要开始了。赛马像“长生烛”一样也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所特有的插曲之一。花炮的声音一响,马车便立刻散开行列,隐入附近的横街小巷里去。所有的动作都熟练得令人难以相信,而且极其神速,警察也不必来干预此事。徒步的游人都齐齐排起来,接着听到了马蹄的践踏声和铁器的撞击声。一队马枪兵十五骑排成一排,疾驰到高碌街,为赛马者开路。当那一队人马到达威尼斯宫的时候,第二次花炮连珠炮般地响了起来,宣告街道已经肃清。几乎同时,在一阵震天价响的呼喊声中,七八匹马在三十万看客的喊声鼓舞下,闪电般地掠了过去。然后圣?安琪堡连放三声大炮。表示得胜的是第三号。立刻,不用其他任何讯号,马车出动了,从各条大街小巷里拥出来,向高索街流去,像开闸的水一样流向大河,于是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又在花岗石大厦筑成的两岸间继续流动起来。
这时,人群中的喧哗和骚动又增加了一个新源泉。卖“长生烛”的上场了。长生烛,实际上就是蜡烛,其大小不等,最大的如复活节用的细蜡烛,最小的如灯芯烛,这是狂欢节最后一个节目 ,凡是参加这个大场面的演员,要做两项背道而驰的任务:(一)使自己的长生烛不熄灭;(二)同时熄灭他人的长生烛。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法只找出了一种,而那是上帝所赐给的,但人却发明了成千种消灭生命的方法,虽然那些发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要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上万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巨人似的口风,奇形怪状的熄烛帽,超人用的扇子。每一个人都赶快去买长生烛,弗兰士和阿尔培也夹杂在人群中。
夜马上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呀!”这一声叫喊,成千上万的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响应。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是一个信号。十分钟过去了,五万支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波波罗广场,从波波罗广场连绵到威尼斯宫。简直是在举行提灯会。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想象这种情景的,好似天上的所有的星星都掉了下来。落到地面上混在一起疯狂地乱舞。同时还杂夹着那种喊叫声,那是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王孙,乡下人追逐城里人,每一个人都在吹,熄,重新点。要是风伯在这时出现,他就会宣称自己是长生烛之王,而指定北风使者作为王位继承人。这一场明火举烛的赛跑持续了两个小时,高碌街照得如同白昼,四层楼和五层楼上的看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钟阿尔培便看一次表,终于七点了,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替飞西街。
阿尔培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企图撞落他手里的长生烛,但阿尔培是一个一流的拳术家,他把他们一个个打发到街上去打滚,继续夺路向圣?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阶上挤满了戴面具的人,他们都在拼命地抢别人的火炬。弗兰士用他的眼睛跟着阿尔培。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阶台阶的时候,立刻有一个脸上带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的长生烛,而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弗兰士离开他们太远了,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话,但无疑两人之间并无敌意。因为他看到阿尔培是和那个农家姑娘手挽手一起消失的,他望着他们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路最后在玛西罗街消失了。突然间,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终止的信号。刹那间,所有的长生烛同时熄灭了,象是着了魔法似的,也像是来了一阵狂风。弗兰士发现他自己已完全陷入黑暗中。除了送游客回去的马灯以外,什么声都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了。狂欢节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