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 (2)
最后,终于有一个夜晚,当看守作了一次查看之后,也即是邓蒂斯第一百次地贴耳倾听的时候,他好像听出了石块间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动作。他又缩身离开墙,在囚室中踱来踱去,想集中思想,然后又把耳朵贴在墙上那声音最清晰的地方。
不用再怀疑了,墙那边的囚犯一定在做一件事,而犯人又发现了危险,已经更加小心翼翼地工作。不过这次不是用铁杆,而是用凿子代替了。
受这个发现的鼓舞,爱德蒙下定决心要帮助这个不断奋斗的囚犯。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把他的床搬开,由于据他判断,那工作正在往那个方向进行。他搜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用来穿透墙壁,挖掘水泥,以方便搬开墙上的石头。
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小刀也没有其他尖利的器具,只有窗上的栅栏是铁的,可它太结实了,他试过多次都放弃了。牢房里的全部东西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提桶和一个瓦壶。床上倒是有旋紧在木架上的铁档子,要把它们取下来必须有一只螺丝刀。桌子和椅子上可用的东西不多,提桶的柄已经被拆掉了。惟一可用的东西只有把瓦壶打破,找其中一块比较锋利的碎片去挖墙。于是他把瓦壶扔在地上弄碎。挑选了几片比较锋利的藏在床上,剩余的就在地上丢着。瓦壶碎了这件事太正常了,没有人会怀疑的。他可以在夜间整夜地工作,可由于天太黑,他也干不了很多的事情,很快他便感觉挖到了硬东西。他又把床移到原位,等着第二天的拂晓。一旦内心充满了希望,便会重新拥有忍耐力。
每天夜里他就认真听着那个偷偷工作的犯人,那个犯人在继续他的工作。又一个白天来临,看守走了进来,邓蒂斯对他说自己喝水时不小心打破了瓦壶,看守听了一边埋怨他一边又拿了一个给他,也没有扫去那些碎片。他旋即转身返回,告诉邓蒂斯以后要小心,什么也没拿就走了。
令邓蒂斯兴奋的是他听到钥匙在锁眼里格愣一响。他一直等到听不见看守的脚步声才开始迅速地移开床,借着射进他牢房中仅有的一点光线,发现昨晚他原来是在挖一块石头,而不是在挖石头四周的石灰。由于牢内空气十分潮湿,石灰稍微碰一下就碎了,这令他十分地高兴,真没想到石灰竟这么容易脱落,——当然了,这仅仅是一些碎片而已,可过三十分钟之后,他就刮下了满满的一把。一位数学家应该可以计算,照这样的速度,两年之内,如果不计算那些石头,就能够挖出一条地道,足足是二十英尺长,二英尺宽。犯人开始埋怨自己原来为什么在那么多的时间去祷告,去绝望。在六年之中——这是他的估计——那么漫长的牢狱生活中,如果主动去做,肯定很多事都已经做成了。
邓蒂斯连续干了整整三天,小心翼翼地挖掘水泥,让石头显露出来。墙壁由碎石是砌成的,为了使它更加坚固,又用凸凹不平的大石块嵌在石块之间的空隙。他必须从石窝中挖出这些的大石块。他试着用自己的指甲去挖,可指甲的硬度不够;那些碎瓦片也不行,刚插进石缝中稍微一动就碎了,经过一个小时的徒劳,他停了下来。难道他刚开一个头就停下来吗?难道甘心就坐着等着有更好的工具再开始干吗?突然他脑子中出现了一个想法,他不禁咧开嘴笑了,这时候额头上累出的汗也不知不觉地干了。
看守送汤给邓蒂斯,用的工具是一只铁制的平底锅,另一个犯人的汤也盛在这个锅里面,——由于邓蒂斯曾经观察到,这只锅有时候十分满,有时候却空,这主要是看看守先给谁送。这只平底锅的柄也是铁的,邓蒂斯甚至愿意用十年的生命换这只平底锅的铁柄。
看守每次把锅里的东西倒进邓蒂斯的盆里之后,邓蒂斯就用一只木匙舀着喝汤,然后再洗干净盆子,以便盛下次的东西。一天晚上,邓蒂斯把自己的盆子放在靠近门的地面上。看守一进门就踩住了盆子,踩得粉碎。这次没办法再去怪罪邓蒂斯了。他虽然不应该把它放在门口,可看守进来时也应该注意一下。
因此看守随便埋怨了几句就算了。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东西能够盛汤了,因为这只盆子是惟一可用的东西。
“把锅给我留下吧,”邓蒂斯建议道,“你给我送早饭时再带回去就行了。”这个建议正符合看守的心意,这样能够避免他多跑一次,于是便留下了平底锅。
邓蒂斯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慌忙吃完晚饭,又等了几个小时,怕看守再改变想法折回来,确信没人来之后,他移开床,把平底锅的铁柄插进大石和碎石之间的缝隙,当成一个杠杆。结果证明邓蒂斯的计划的确不错。一小时过去了,便挖出来了那块大石头,这个露出的穴洞大约一英尺 见方。
邓蒂斯小心翼翼地集中起石灰,再捧到地牢中的角落里,盖下泥土。如今他有了如此管用的工具,也许是碰巧,或者就是他的计谋而获得的,他下定决心用这个好使的工具和一整夜的工夫,马不停蹄地工作。天一亮,他马上把石头搬回原地,又把床移回原地,躺在床上休息。早饭只有一片面包,看守一走进来就把它放在桌子上。
“喂,你怎么没有再给我拿一个盆子?”邓蒂斯问道。
“没有,”看守说,“什么东西都能被你给弄坏了。开始你打烂瓦壶,然后你又让我踩破你的饭盆,如果所有犯人都学你,政府岂不要破产?这锅就给你留下盛汤,看你还能如何把它给打烂?”
邓蒂斯暗自高兴,在被单下面合起双手祈祷。他太感激看守这个恩赐了。可他已经观察到,那边的犯人已停止不干了。当然这没什么关系,因此,他更努力干活,如果他的邻居不来找他,他能够过去找他嘛。他昏天黑地地工作,到傍晚的时候,他已经挖出了足足十把的水泥、石灰和碎石片。他考虑看守马上就来了,就扳直铁柄,把铁锅放在原处了。看守往锅里倒了一些肉汤,说得更准确一点,是鱼汤,由于这一天是每周的斋日之一,每周得有三次这样的日子。如果邓蒂斯没有忘记日期,这斋日也是一个算日期的好办法。狱卒把汤倒进去就走开了。邓蒂斯非常想知道那个犯人是不是真的不干了。
他仔细听了听,一切都恢复了寂静,如同过去的三天一样。邓蒂斯叹了叹气,这表明他的邻居对他并不信任。可是,他照样充满信心地整夜工作。两三个小时以后,他遇到了一个阻挡他工作的东西。铁柄碰上毫无动静,只在平面上滑了一下。邓蒂斯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是一条横梁在此挡住了他的去路,也就是封住了他前进的道路,因此必须绕过去再从头挖起。不幸的邓蒂斯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障碍。“噢,上帝,亲爱的上帝呀!”他轻声地说,“我曾经如此虔诚地向您祷告,希望这些话能被你听到。可你既让我失去了自由,又拒绝让我死去,鼓励我活下去,——上帝呀,再对我大发慈悲吧,我不想因为绝望而死去!”
“谁把上帝和绝望联系在一起说话的?”一个仿佛来自地下的声音说,这个由于距离而隔离的声音让邓蒂斯听见了,若隐若现,如同从坟墓中发出。爱德蒙头发都直了起来,身体缩成一团,在地上跪了起来。
“啊!”他喃喃地说,“我终于听到一个人在说话了。”四五年以来,除了他的看守之外,他甚至没和任何其他人说过一句话,而在一个犯人眼里,看守并不是一个人,而好像是橡木门外的一扇活着的门,是铁栅栏外的一道血和肉的阻碍他活动的东西。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邓蒂斯喊,“请再说句话吧,尽管你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那声音问道。
“一个冤枉的犯人。”邓蒂斯回答,并且回答得特别干脆。
“哪个国家的?”
“法国的。”
“你的名字叫什么?”
“爱德蒙?邓蒂斯。”
“做什么工作的?”
“水手。”
“你住进监狱多长时间了。”
“从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开始。”
“由于何罪?”
“我是冤枉的。”
“为什么是冤枉的呢?”
“他们诬蔑我参加造反,帮助拿破仑回国。”
“哈,皇帝回国!那么皇帝什么时候下台的?”
“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他被赶下了台,又被押在了爱尔巴岛。你来这儿多久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呢?”
“一八一四年我就被关在这里了。”
邓蒂斯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个人比自己还多关四年呢!
“别挖了,”那个犯人劝告他说,“仅仅对我说你的洞有多高就行了。”
“和地面一样高。”
“这个洞你怎么遮住的?”
“用我的床。”
“你关进这间牢内后,移动过自己的床吗?”
“从来未动过。”
“你的房间通往哪 里?”
“和一条走廊通着。”
“走廊通向哪里呢?”
“通向天井。”
“太不幸了!”那犯人低声说道。
“怎么了?”邓蒂斯问。
“我受骗了,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我的设计图错了仅仅一条线,实行起来就错了十五英尺 。我把你挖的这面墙误认为是城堡的墙了。
“你想挖到海边,是吗?”
“对,我真的希望那样。”
“如果你成功之后呢?”
“我准备跳进海中,游到附近的岛上——大魔岛或者是狄波伦岛,——那样我就自由了。”
“你可以游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上帝会拯救我的,可如今全都完了!”
“为什么呢?”
“别问了,听我的消息再行动。反正现在你别挖了。”
“那请给我说一下你的名字呀?”
“我是——我是二十七号。”
“你难道不相信我吗?”邓蒂斯说,他仿佛听到那个二十七号发出一阵苦笑声。
“噢,我用基督的名义向你发誓,他们即使把我杀掉,我也不会吐露真相。可看在上帝的情面上,请多与我见面,说一说话,不然我再向你发誓——由于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准备撞碎我的脑袋,而我一旦死去,你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你多大年龄了,听起来你仿佛是一个青年人似的。”
“我也不清楚现在我多大了,由于到了这儿之后,我就不知年月了。我只记得我是在十九岁那年被捕的,那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不到二十六岁!”那声音喃喃地说,“按说这个年龄,怎么可能当奸细呢?”
“当然了,当然了!”邓蒂斯叫喊,“我再次发誓,就是他们把我千刀万剐我也不会出卖你的!”
“幸亏你对我发了誓,还如此地请求我,要不我就会另想办法,不管你了,可由于你还十分年轻,我放心了。我会等一段时间再到你这个地方的。”
“等到何时呢?”
“我必须好好算一下我们的时机,想好了再给你通暗号。”
“可你一定不要撇下我不管,你到我这边来吧,或者我到你那边去也行。我们一块儿逃走吧,如果万一逃不掉,我俩谈一谈天也不错。——你谈你爱的人,我谈我爱的人。你一定有一些爱着的人吧?”
“没有,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么你会爱我的。如果你年轻,就让我们做个朋友,如果你年纪大了,我就当做你的儿子。我有一个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不过不知还活着没有,我仅仅爱他和一个姑娘,名字叫美茜蒂丝。我父亲肯定还记得我,这个我充满信心,可那个姑娘不知还爱我不爱了,可能上帝知道。我将来肯定会像对待我父亲一样爱着你。”
“那太好了!”那个犯人回答说,“明天。”
显然这话是真诚的。邓蒂斯站了起来,还是小心地埋藏了挖下来的碎石和残片,和原先一样的动作。最后又把床搬在原处。他感到自己对到来的幸福陶醉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很可能他将会获取自由了。即使获得不了自由,仍然是一个犯人,可总算有一个做伴的人了。囚犯的生活一旦有人分担,那痛苦也就减半了。
邓蒂斯整日心中充满欢喜地在囚室里踱来踱去,有时候竟然发了呆,他坐在床上按住激动得直跳的心胸。一旦有轻微的响声,他就一下子跑到门口。有一两次,他脑海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恐怕会和这个神秘的二十七号分开。如果那种事情发生,他下定决心,当看守把他的床移开检查时,他就用瓦壶击死他。那样做的话他会被处死,可他本来就快忧虑绝望而死去了,仅仅是这个无名客发出的声音把他从死神那儿拉了回来。
傍晚的时候,看守过来了。邓蒂斯躺在床上,他感觉也许这样才能更加安全地保护那个洞口,他眼中闪着奇异的目光,因为那个看守问道:“喂,你又发疯了吧?”
邓蒂斯不去理他,他怕自己的声音把兴奋情绪给表现出来。看守边摇头边退了出去。到了夜里,邓蒂斯认为那个犯人会利用寂静给他打招呼,可他却没有。第二天天一亮,正当他准备移开床时,他听到叩击声,他马上跪了下来。
“是你吗,二十七号,”他问,“我在这儿呀。”
“你的看守走了吗?”
“走了,”邓蒂斯说,“他到晚上才会来。我倒有一整天的自由时间。”
“那么,我能动手了吗?”那声音问。
“噢,对,对,快一点吧,我求你了!”
邓蒂斯把半个身子伸入洞里,一刹那的工夫,他手撑的那块地陷了下去。他退了出来,一大堆石头和泥土落下去了,就在他自己挖的洞下又一个洞露了出来。接下来,从那个不可想象深浅的洞底里,先看到一个头,又看到肩膀,最后是整个身体,二十七号一纵身就跳进了邓蒂斯的牢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