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父子之间
前来拜访维尔福的人正是诺梯埃先生,他一直盯着侍者出门并关上门,然后又打开门直到确定外客厅没有窃听者。这也有一定道理,因为,茄曼的突然退出,和我们始祖亚当犯的因之堕落的原罪一样。诺梯埃先生也不怕麻烦,重新关上外客厅的门,又把寝室的门关上,然后把手伸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的维尔福。
“啊,亲爱的杰拉,”来客对青年深情地看了一眼,说,“你对我的到来是不是不太欢迎?”
“啊,亲爱的父亲,”维尔福说道,“瞧您想到哪儿去了,我特别高兴,不过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因此十分吃惊。”
“但是,亲爱的儿子呀,”诺梯埃先生边说边找个座位坐了下来,“我想问一问,据说你在二月二十几日订婚,三月三日就跑到巴黎这里了。”
“我亲爱的父亲,”杰拉靠着父亲坐下来,“我是来了,可你也别埋怨我,我的到来正是为了您,可能我还能救您一命呢。”
“是吗?”诺梯埃舒展着身子在椅子上躺定,“那你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法官阁下,这肯定十分的有趣味。”
“父亲,您知道圣?杰克司街的一个拿破仑党的俱乐部吗?”
“怎么不知道,就在五十三号,我就是那儿的副主席。”
“父亲,您怎么如此镇定,我都有点儿担心。”
“噢,儿子,我曾经经历过保王党徒的无理放逐,曾在干草车里藏着逃出巴黎,曾经被罗伯斯庇尔的暗探在波尔多的旷野里追逐,什么事情不能令我变色。尽管说,圣?杰克司街的俱乐部怎么了?”
“哦,他们把奎斯奈尔将军引诱到那儿,将军九点钟离开家门,第二天发现他时,他已经漂尸在赛纳河中了。”
“谁对你说这件事的?”
“路易十八亲口告诉我的。”
“哦,那么,为了你这个故事的酬劳,”诺梯埃又说,“我也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亲爱的父亲,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应该知道您的故事的内容了。”
“哦,你听到拿破仑皇帝陛下登陆回到法国的事了吗?”
“小声点,父亲,求您了,——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全。对,我早就知道了,可能比您还要先知道。三天前,我用最快的速度,几乎拼着小命赶到巴黎,正是为了这个。我在马赛时恨不得把心中所想的一下子送到六百哩的巴黎来。”
“三天前!你在信口胡吹,三天前圣上还在爱尔巴岛呢。”
“可是我预先知道了他的周密安排。”
“你是如何得知的?”
“从一封爱尔巴岛送给您的亲笔信上知道这个计划的。”
“给我的亲笔信?”
“没错,我在送信人的笔记本中意外发现了这封信。假如被别人事先知道,那您还不被国王给枪毙了?”
维尔福的父亲哈哈大笑。“哈,哈,”他说,“不错,不错,这个昏君竟然从圣上那里学会速断速决了。枪毙!亲爱的儿子,没有那么容易吧?你说的亲笔信在什么地方?我十分清楚你的为人,你肯定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它吧?”
“不,我烧掉了它,只怕有一点东西留下,就可以作为您的死刑判决书。”
“并且把你的前程断送掉,”诺梯埃回答道,“对,我那一点倒是不糊涂。不过只要我亲爱的儿子肯保护我,我还担心什么?”
“但我不仅仅是保护,阁下,我救了您的性命啊!”
“事情真是这样?太富有戏剧性了,倒想听你评讲评讲!”
“我们还是继续说圣?杰克司街那个俱乐部的事情。”
“看来警务部对这个俱乐部倒是挺伤脑筋的嘛?他们应该再进一步搜一下,他们会找到——”
“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他们现在正在搜索和审查这个案件。”
“对,这早已司空见惯,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显。如果警务部束手无策的时候,就宣称自已正在追索,于是骗取政府的等待,可直到有一天,说线索如同一缕青烟一般失踪了。”
“对,不过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奎斯奈尔将军是被人暗杀的,根据世人皆知的事实,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谋杀案。”
“谋杀!你竟然这样说?可又有什么证据去证明它呢?赛纳河每天都有浮尸,有跳河自尽的,有不会游泳而溺水死去的。”
“父亲,您十分明白,将军根本不会由于绝望而跳水自尽,再者,大正月里,这么寒冷的天,谁也不会去游泳啊。这不明摆着是一次谋杀案件吗?
“谁下的这个结论?”
“当然是国王陛下了。”
“国王!我原来还把他当作哲学家看待,知道政治上不存在什么谋杀。亲爱的儿子,我们彼此都明白,政治上,没有人,只有主义,没有感情,只有利害。政治上,我们不是在杀掉一个人,而且去除眼前的障碍。你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儿吗?那么我亲口告诉你。原先大家都十分信赖奎斯奈尔将军,他是爱尔巴岛方面给我们介绍的。我们的成员到他那儿邀请他到圣?杰克司街去,让他和几个朋友见一见面。他去了,大家就告诉了他关于圣上离岛登陆的事情,等等。谁知道他听完之后,就说自己是一个保王党。当时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只有让他发誓保守秘密。他指天发誓,可谁知他口是心非,以致遭受了上天的惩罚!尽管是这样的情况,大家还是保证将军回家的自由,——他可是有足够的自由回家,谁知他却没有返回。我说什么好呢?唉,亲爱的儿子,可能是他离开我们之后迷了方向。你怎么会一口咬定是谋杀呢?维尔福,太不可思议!你作为一名代理检察官,竟以没有确定的前提给人定罪!如果你紧跟保王党,把我们党的成员给杀掉的时候,我难道给你说,‘儿子,你犯了一个谋杀罪!’没有,我仅仅会说,‘太好了,阁下,你暂时是胜利了,可没准明天就属于我们。’”
“不过,父亲,一定要当心,当我们稳操胜券的话,我们的报复也是十分残酷的。”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您还幻想逆贼能够重新得到王位吗?”
“对,我们都这样盼望。”
“您错了,他在法国境内走不到五哩,就会如同一只野兽一样,遭人跟踪、追逐,最终被捕捉住。”
“亲爱的儿子,圣上这时已在格勒诺布尔的路途中了。十一、二日就能够抵达里昂,二十日或者二十五日就能重新回巴黎了。”
“人民会起来——”
“对,人民会起来热烈欢迎他。”
“他带那么少的兵马,而国王马上就派大军去剿灭他了。”
“对,他们会迎接他进军巴黎。一点儿也没错,千真万确,亲爱的儿子,你还毕竟是一个小孩子。你自以为是,消息灵通,由于登陆后三天的一份情报告诉你‘逆贼带少数几个人在戛纳上岸,已遭军队追逐。’可他如今在什么地方?你仅仅知道这些而已。太好了,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便可不动一枪一弹把他追到巴黎。”
“格勒诺布尔和里昂都对王室效忠,那里的人民会反对他,如同一道坚固的城关。”
“错了,格勒诺布尔会为他大开城门欢迎他的到来,里昂的人民也是一样。请相信我说的话,我们的消息同样十分灵通;我们的警务部也不是吃素的。需要给出一个例子吗?你想瞒住你的到来,可当你刚通过关卡半个小时,我就知道了你的消息。你只把你的行踪对马夫说了,可我却一下子知道你住在哪里,你刚在桌子前坐定,我就立刻来到了这里。好了,如果你不介意,让侍者再送过来一副刀叉碟子,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是吗?”维尔福瞪大眼睛盯着他的父亲,“你们的消息是够灵通的。”
“很简单。你们当权派只靠金钱铺路,而我们靠信仰便解决了问题。”
“信仰?”维尔福不禁笑了。
“对,就是信仰。我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指有希望的野心。”诺梯埃先生准备拉铃绳让侍者过来送东西,可被维尔福拉住了。
“稍等一下,亲爱的父亲,”青年维尔福说,“让我再给您说一句。”
“请直言。”
“保王党 的警务部虽然十分草包,可他们早已知道了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去奎斯奈尔将军家请他的那个人的长相是什么样。”
“哦,警务部十分高明嘛,竟然探明了那一点,他们怎么描述他的外貌的?”
“棕褐色的皮肤,黑头发,黑眉毛,荣誉团军官的蔷薇勋章,戴一顶阔边帽,拄一支藤手杖。”
“哦,是吗?他们知道的倒不少呀?”诺梯埃又说,“可他们应该捉住他才对呀。”
“不,昨天或者是前天,他们跟踪至高海隆路拐角时失去了目标。”
“我已经告诉你警务部不顶用了。”
“可能对吧,但他们照样有可能捉到他。”
“对,”诺梯埃说,又马上若无其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如果这个人无任何事先准备,可能会难逃厄运,可他现在又得到了警告。”他笑了笑了,“他于是将变一下容貌和服饰。”说着他站了起来,把披风脱下,又摘下领结,走向维尔福的放梳妆品的桌前,擦上满脸的肥皂,拿起剃刀,刮掉了黑色的髭须,由于这个标记在警务们看来太明显了。维尔福以一种惊奇兼钦佩的眼光注视着他。
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被重新整理了一番,这之后,诺梯埃拿起一条在打开着的旅行包上的花领结打上,穿上了维尔福的一件燕尾服式的棕黑色的上装,还戴上了儿子的狭边帽子,这一切都十分合适得体;把手杖丢在角落里,拿起了文雅的检察官走路时用的细竹鞭,用结实有力的手试了一下,这更显得他从容轻快了,这本来是维尔福的作风。
“完成了,”一切做好之后,他转身对惊讶得合不上嘴的维尔福说,“你感觉如何?保王党的警务部如今还能找到我吗?”
“找不到了,父亲,”维尔福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我也不希望发现您。”
“如今,亲爱的儿子,”诺梯埃说,“这些东西留给你照顾,希望能凭你的智慧和小心把这些证据销毁掉。”
“哦,这没问题。”维尔福回答。
“对对对,如今我也十分相信你,你救了我一命,但请你绝对放心,我马上就会报答你。”
维尔福摇了摇头。
“迄今为止你还不信任我?”
“但我希望你弄错了形势。”
“你还能见到国王吗?”
“可能吧。”
“您是否希望做一名他跟前的预言家?”
“可朝廷是不喜欢讲祸事的预言家的,我亲爱的父亲。”
“可是他们会有一天得到应有的报偿的,如果有再次的复辟,你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了。”
“那么好,您认为我该在国王面前怎么讲?”
“告诉他:‘陛下,有关法兰西的民情,各市人民的公意,军队固有的偏执见解,您全都给人蒙了。那个科西嘉魔王,逆贼,如今在里昂受到人们的欢呼,称他为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时已被称为皇帝了。您原来认为有人在追赶驱逐他,想把他擒获,您错了,他现在如同猎鹰一般快速前进。您部队中委以重任的士兵饥寒交迫,劳顿不堪,时刻想着当逃兵,正在如同雪片附在前滚的雪球一般向他靠拢。陛下,我们还是暂且走吧!让法国拥有他真正的主人,他并非是买到手的,而是征服来的。赶快走吧,陛下!并非由于您会遇到什么危险,而是您的对手阵容太强大了,不会放过您的——而您是圣?路易的王孙,如果在转战阿柯尔、马伦戈、奥斯特利茨的那个人手下可怜地活命,实在太没有面子了。’就这样说,或者是,任何情况都不告诉他。
守住你行踪的秘密,别信口开河说你来巴黎的目的,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快趁天黑回到马赛,走后面的门进家,然后安安静静十分驯服地、沉默地呆在家里。并且首先要记住的是不要遭人厌恶,由于这一次,我敢向你作保证,我们是认清了谁是敌人及它的情况之后才狠命出击的。快走,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听从我的规劝——或者,如果你高兴,认为是朋友的忠告也行——将来事成之后我们可以让你官复原位。这个,”诺梯埃又笑了笑说,“就只当是一种交换的砝码吧,如果有一天,在政治的天平上你比我高时,还能够指望你再救我一命。再见吧,亲爱的杰拉,下次再回来时,请回家坐一坐。”诺梯埃在这场十分奇特挖苦的对话中间,始终十分平静,说完话,又十分平静地走了出去。维尔福脸上无一丝血色,连忙奔向窗口,打开窗帘,目送父亲镇定地走过街口,尽管身边有几个面目狰狞的人,他们也许正在等着进去的那个黑胡须、穿蓝色披风、戴宽边帽的人。
维尔福平心静气地呆立着,一直看着父亲拐入蒲赛街,这才回身整理父亲丢下的东西。他把黑领结和蓝披风垫在旅行皮包箱底,把帽子胡乱塞进黑洞洞的壁厨,手杖折断投入壁炉里,又戴上他的旅行便帽,喊来侍者,用目光止住了想问许许多多问题的他,付过店钱,跳入在外等候的马车里逃跑了。在沿途中听到各式各样的消息,他听到波拿巴已进入格勒诺布尔,到处是兵荒马乱,他终于抵达目的地马赛,在他首次的成功中,充满了数不清的希望和恐惧,同时也有那勃勃兴起的野心。